第十六章 凶宅

楼下那条哈巴狗正兴奋地做着折返跑:一会儿冲上楼,一会儿又冲下来,反复如是。有一个轮次就正好冲到李南国的面前。他厌恶地盯着狗,动物身上的味道他打小就不喜欢。这恐怕跟小时候常去动物园有关。一件你早期常做的事情,会对你以后产生深远的影响。常去动物园不一定以后就会成为动物专家,也有可能成为动物的敌人。

门口那个女人显然是这畜生的主人,但从不拴好狗链。她看到小狗对着李南国吼叫,却满不在乎地对着空气吼了句:“宝宝,别叫了,再叫人家就打你了,快过来。”这哪儿是在跟狗说话,分明是对着李南国说“你小子别招惹我的狗,招惹了我就不客气”。人类之间这种隔空喊话有时候是有相当效果的。打狗看主人,若主人真不在的话,李南国肯定会踢那小狗一脚。

张瑾死后,李南国就计划着搬家,无奈租期还没到,提前退租等于扔掉一个月的押金。手头宽裕的时候李南国肯定这么做了,但几个月放空下来,两千多块也变成苍蝇腿上的肉了,那也是肉呐。于是他就挺到现在。

睡觉的时候,除非相当疲倦,否则他的听觉神经会变得异常灵敏。多少次竖起耳朵听隔壁张瑾的动静,他闭上眼睛,几乎都能感受张瑾在哪个角落驻足,在哪个角落哭泣,在哪个角落叹息。如今隔壁空空,显然房东也没有把那房子租出去,倒是挂了卖盘,如果周遭都三缄其口的话,或许某个冤大头会买下,然后重新装修,让张瑾的魂找不到依附。找不到依附的话,会不会窜到隔壁?李南国属于那种不信神的人,更不怕鬼。他想起四川有个军阀,养了一堆小老婆,其中一个送到上海滩读书,却背地结交了帅哥。这个军阀通过眼线知道了一切,并不做声,而是设计将两男女骗回来,还许诺男的去某个县任职,要成全他们的好事。两人一入四川境就被人毙了。后来有人来报,说两人遇害的地方天天有鬼哭狼嚎。这军阀不信,去到现场,夜里果然听闻号哭之声。他掏出枪来,对着那沟渠之处就是啪啪几枪,之后,再无喊叫。此军阀后来去了台湾,居然高寿过百年。

李南国爱把耳朵竖起来听,以前有目的,现在没目的,但就是会情不自禁地靠到墙壁上去。他总觉得能听到一些声音——没有组合过的声音,既无高低抑扬,也无任何调子,有时候只是单纯的一个音符。要么是墙壁在翻身,要么是砖与砖在摩擦,又或许是空气中在下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安静。

楼下卖碟的“杯底”又在跟人吵架了。他吵架的方式很独特,当面能吃得过对方的话,他就当面吵,把对方骂走了,他还不甘心,专门从屋里出来,指着对方的背影继续骂。如果对方不是善主,动手的几率大过动嘴的话,他基本上就默不作声,听凭自己落个下风。等对方走了,他再从屋里出来,然后开骂,骂的响声与对方走出多远成正比,走得越远,他的声音越高。跟吆喝自己的狗的女主人一样,与其说骂给对方听,莫如说骂给其他人看:看,我没有落下风,人都被我骂走了。偏偏今天就遇到个不怕麻烦而且听力也不错的人,走了老远,觉得后面有骂声,又回过头看见“杯底”跳起八丈高,对着自己又比又划的,知道是在对自己的先人讲“三字经”,于是大步流星又返回来。“杯底”没见过此阵仗,赶紧躲回屋子,至少有三个人看见他纠结着,把门关上又打开,还悄悄探出头往外面看。后来大概是那人觉得过来争个高低也没意义,见“杯底”露怯了,就走了。这回,“杯底”没有轻易再发声音,确认对方没影了,才又高声呵斥起来:“娘的个b了,明明放得出来的碟片跟我说放不出来,就想来诈我换一张。自己不看看那副怂样。对不啦?!一张碟片值多少钱啦,换来换去,换煤气罐啊!”

周围人都不理他,刚才见他关门又开门的几个在一旁揶揄:“当人家面你咋不响啊,人都走没影了,你发个鸟威啊。”

说话间,李南国刚刚走下楼。

“杯底”见到他,正好借故下台阶:“今天有新货,要不要进来看看?”

李南国走了进去,两根指头在碟片盒里爬上爬下地挑,今天没有目的,也不知挑什么好。手指头动得很快,快过了眼睛扫描的速度。

“你翻那么快,哪里找得到啊。看这堆吧,是新的。”刚好店里没其他人,“杯底”就帮李南国挑。不过,他也知道李南国的习惯,不喜欢人家推荐的,只按自己的口味来。

“朋友,住在隔壁感觉阴森哇?”“杯底”递了支“红双喜”来。

“也不觉得。”

“我的消息渠道说,那小姑娘是被人谋杀的。”“杯底”两嘴唇一别,眉毛变成八字形,鼻头也皱了起来。

“哦,杀她干什么?要钱?住这里的,我估计都没多少钱。别介意啊,大哥。”李南国放下了手中的碟片。

“介什么意,本来就是嘛。你以为我守着这个碟片店图什么?还不是图个拆迁。要不是啊,鬼他妈卖碟片,累是累的来。”

“有查到谁杀的吗?”

“警察到我这里来过了,拿来一些照片让我认,呃,你还别说,我真认出两个人来。你知道哇?有个富二代模样的小伙子,就是那个经常开‘雅阁’来的那个男的。”

“哦?我没印象。”

“哎呀,就是那个白色车子,经常停路边。有一次要不是我眼尖,马上叫他,警察就过来贴罚单了。”

“我哪有你那么见多识广啊。你刚才说还有一个人,又是谁呢?”

“还有一个,肌肉男,夏天穿个t恤,那胸肌,啧啧,我跟我老婆讲,你的胸围还不如他呢。哈哈哈。”

“他们跟那小姑娘有关系?”

“关系肯定是有的,富二代跟小姑娘是一起的。至于说肌肉男,我也不大清楚,倒是他时不时过来买碟片。也真是奇怪,你说小姑娘既然跟富二代好了,干吗还住这个破地方?”

“那鬼知道。不是说豪门深似海嘛,嫁不嫁得进去还难说呢。”

“就是,有钱人的钱是怎么来的?妈了个b的,那么容易让你坐享其成啊。不过,小姑娘倒真长得有卖相,可惜了。”

“警察就让你指认了这两个人啊?”

“还要咋的?从一堆照片里啊,朋友,我来来回回看了三次,其他人都没印象。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别看我眼睛近视,但谁来过,谁没来过,我清楚得很,见过一次,第二次绝对认得。”

“那是,所以你的生意好,熟客多嘛。”

“那不是吹的。谁喜欢什么口味,我都记得。比如你喜欢口味重的,再就是欧洲的文艺片,闷骚的那种,而且要欧洲大牌导演、另类导演的,对吧,我没说错吧?”

李南国见“杯底”有些刹不住车了,就赶紧堵了他的话:“我要搬走了,以后过来买碟就不那么方便了。”

“搬走好,早该搬了!朋友,你想想看,整天住在个凶宅隔壁,这个算凶宅吧?换我早搬了,邪乎啊。我都不留你,以后有新货,我就给你打电话。”

凶宅!我就住在凶宅的隔壁!李南国琢磨着这话。

平常那些搬家公司的小广告哪去了?不要的时候到处都是,要的时候,怎么一个都找不到?李南国到处找着小广告,看能否找到人给他搬家。

电话响了。一个他等了大半年的电话终于来了。有工作了!有工作了!李南国都有些不相信,尤其是上次到了最后一轮被刷下来对他打击太大了。他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稳住神情,犹如在凳子上等了一晚上的舞女,终于有人来请了,不能那么雀跃地跳过去,手可以不抖,但心不可能不颤。

等待机会如同吃石榴,你不可能抓起一把就吃。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气定神闲地一颗颗咀嚼着石榴籽,后来就真的稳不住了,差一点就纡尊降贵去了一家工资比以前低一半的公司了。

走出柳河街口,他不知道是否还会踏入这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绝不再跟踪了。介入一个人的麻烦容易,退出来真的不容易。搬走的时候,他总觉得张瑾还在后面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