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第叁话

月田良正一边在脑子里,寻找合适的词语,一边说道:“你说的那个,有关睡眠的临时工作,倒是还有。”

睡得很浅的山室隆哉,由于梦见了地狱里的光景,结果,他就突然被惊醒了。山室来到起居室一看,彻一郎和弟弟让二郎都上学去了,自己的老婆法子也正要出门。

山室法子在附近的一家餐馆打工,工作时间一直是以中午为主。上个星期,法子向山室隆哉提出,打算要全天去打工,在山室看来,这等于在夫妇之间,吹了一阵冷风。

“我会想办法的!”山室隆哉生气地说。

妻子法子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我要供彻一郎上大学!……”

结果,夫妇二人因此不欢而散。

“今天,你也得出去吧?”法子对丈夫山室隆哉发问道。

“啊?你打算去哪儿?……”山室隆哉不解地问道。法子无言地指了指挂历。

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所谓“失业者认定日”,山室隆哉应该去公共职业安定所,提交失业认定申报表。如果申报表被认定,几天以后,失业保险金就可以打到山室隆哉的银行账户上了。

什么都可以放下不管,这件“工作”是不能不做的。没有想到,山室隆哉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在法子面前,他显得特别狼狈。

“好吧,我这就去。”山室隆哉很尴尬地答应了一声。

“已经九点多钟了,你还来得及吗?”法子非常认真地问道。

“哦,我开车去,应该来得及。”

“开车?你开得了吗?”

“开慢点儿,不要紧。”

“你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一会儿。”山室隆哉无奈地摸了摸脑袋。

“路上小心啊。”

“嗯,你路上也要小心。”

山室法子的手,在山室隆哉的身后,轻轻地摆了几下,匆忙离去。

家里就剩下山室隆哉一个人了。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觉得松了一口气。

辞职以后过了十多天,山室隆哉也没有敢跟法子说。

每天早晨,山室隆哉照常离开家,到公园或咖啡馆里消磨时光,晚上带着比上班的时候,多得多的疲劳回到家里。他不想把事实告诉法子,是因为不想让法子奚落他,说他是一个无能的男人。

说出真相的那个晚上,法子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半天才问道:“别人呢?……”

法子向山室隆哉打听,有关林田、谷津、汤泽等人的情况,山室很久没有回答。山室隆哉后来才知道,跟他一起进公司的老职工,被裁掉的只有他一个。

结果,山室隆哉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公司这样做,是针对我们营业部的”。法子脸上失望的表情更沉重了。

“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法子这句空洞的安慰话,几乎把山室隆哉的精神给击垮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山室隆哉的屈辱感里,渐渐掺入了自我否定的烦恼。

“为什么被裁掉的是我?”山室隆哉作为一个失败者的语言和态度,也开始表露出来。山室隆哉知道,法子讨厌这样的丈夫。法子最大的失望,也许不在于山室隆哉被公司裁掉这件事情上,而在于山室失去了社会地位以后,马上就露出来的本性。

山室隆哉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赶紧收拾了一下,就走出家门,开车直奔公共职业安定所。

山室隆哉开的是一辆经他的手,卖出最多的四门轿车。这辆饱含着夫妇之间许多美好回忆的轿车,也成了吵架的原因之一。山室隆哉一气之下,打算把这辆小轿车卖掉,用以补贴家用。

这辆车已经开了七年了,他知道就是卖也卖不了几个钱。明明知道卖不了几个钱,山室隆哉还要那样说,法子听了以后,不禁潸然泪下:“狗娘养的贼畜生,我心情够坏的了,你能不能让我痛快一点啊?”

山室隆哉谨慎地开着小轿车。他的太阳穴疼得厉害。好像要专门跟山室作对似的,不只是太阳穴,连整个头盖骨下面,都忽然疼痛起来。

在停车场停好车,山室隆哉走进了公共职业安定所的大门。顺着楼梯爬上二楼,山室把失业认定申报表,和雇用保险金领取资格证,放在支付课的塑料筐里,然后坐在长椅上,等着叫山室隆哉的名字。

周围的人很多,但是很安静。跟山室隆哉抱着同样目的,来到这里的神情暗淡的男人们,都老实巴交地坐在椅子上,排成很长的一列。

眼下只能靠失业保险金养家糊口了。原来的汽车经销公司委托的再就业服务公司,根本就指望不上,去了无数次,也不能给介绍一个工作。只有那么一次,说是工资只有原来的一半。即便如此,山室隆哉也答应了,没有想到第二天,再就业服务公司就来电话说:“实在对不起,有三十个人抢着,要做这份工作,已经没有您的位置了。”山室隆哉顿时气艘死,再也不去求他们了。

山室隆哉也经常到这个公共职业安定所来。一大早就跟一群胡子拉碴的男人们,围着大门外面的烟灰缸抽烟,等八点半的时候,这里一开门,山室隆哉立刻随着人流挤进大厅,贪婪地抢那些招聘广告,拿回家之后,就变成了一堆叫人失望的废纸。招聘四十五岁以上的销售营业员的公司,全日本连一家都没有。其他业种也是一样。如果有会计专长,也许还能够找到工作;然而像山室隆哉这种,一直搞推销业务的,改行也来不及了。

山室隆哉还不顾羞耻地,去找大学和高中时代的同学,要么找到家里,要么找到公司,低声下气地哀求人家,帮忙给找个工作,可是至今也没有人理睬他。他每天都在怒骂这些薄情的同学。虽然山室知道,这样会被对方怨恨,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山室先生!……”

山室隆哉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支付课的年轻职员,一边放松着领带,一边环视四周。

“啊,我就是!……”山室隆哉说着站了起来。

年轻职员用蔑视的目光,看着山室隆哉,吩咐一声:“到里边来一下。”

山室隆哉跟着年轻职员,走进了办公室,年轻职员把山室刚才交上去的失业认定申报表,往他的胸前一捅,说他填得不对,不由分说地斥责道:“畜生,给你说明的时候,你这老东西怎么不好好听着啊?支付号码前面的零不要写,你怎么还写呢?以后要注意啊!……”

山室隆哉凝视着那个年轻职员的脸。他的年龄至少比山室小一轮,对到公共职业安定所的人,他从来都是一种蔑视的态度。他心里一定在想:这些懒鬼,什么活儿都不干,还每月到日子,就能领到失业保险金!

山室隆哉把怒气咽进肚子里。因为山室知道,跟这里的人吵架,自己没有好果子吃。他默默地把支付号码前边的零划掉,重新交了上去。

如果这里批下来,就可以拿到原工资百分之八十的失业保险金。这样的话,法子就可以安心了,儿子彻一郎和让二郎也可以接着上补习班了。

从公共职业安定所出来以后,山室隆哉先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他开车向东驶去。头痛得倒是不那么厉害了,叫人担心的是,他的困劲儿上来了。山室把窗户全都打开,又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得大大的,沿着县道慢慢前行。

十一点整,山室隆哉来到火车站前。山室走进约好的咖啡馆,看见大学时代的同学月田良正,正坐在靠里边的一张桌子旁边看报纸呢。月田穿一身笔挺的西服,光彩照人。

“喂!你不要紧吧?”月田良正第一句话就问。

“怎……怎么了?”山室隆哉吃惊地问道。

“脸色很不好,铁青铁青的。”

“啊,最近身体不太好。”山室隆哉含糊地回答了一句。

“莫非是人体实验给弄的?”月田良正担心地问。

人体实验这份临时工作,就是月田良正给山室隆哉介绍的。大学时代,两个人的关系不错,现在,月田良正在一家制药公司广告课当课长。山室隆哉求他帮忙,为自己找工作的时候,他说比较难办,不过,他可以给他介绍―份,不错的临时工作。

在别的同学谁都不给回话的情况下,山室隆哉接到月田良正的电话时,是非常高兴的。

“说是睡觉,也不轻松啊。”山室隆哉微笑着说,他没有埋怨月田良正的意思。

“头上戴着电极线睡觉,肯定睡不好吧?”

“啊,也有故意不让我睡的时候。”山室隆哉打算跟月田良正说一说有关“噪声”的事情。

不料,月田良正却转换了话题,说起药物来了。

“所谓睡眠障碍,不单单指的是失眠症,也包括睡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嗜睡症。”月田良正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得了嗜睡症的人,就需要兴奋剂之类的药物。”

山室隆哉被“兴奋剂”这个词吓了一跳,他大叫了一声:“喂,月田。”

“嗯?……”月田良正睁大眼睛,注视着山室隆哉。

“这么说,他们也给我使用过兴奋剂吗?”

“大概用过一点吧。兴奋剂啦,LADL啦……”月田良正很轻松地笑着说。

“畜生……这是真的吗?”山室隆哉顿时紧张起来。

现在整日骚扰山室隆哉的头痛症和失眠症,会不会就是LADL这些药物的影响呢?

“就算用了,也是微量的,不会影响健康的。对了……”月田良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着靠近了山室隆哉,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你做临时工的事,千万不要让公共职业安定所给发现了,否则你就是不正当领取失业保险金,不但已经领取的要被收回,还要处以罚款。”

常年做事务性工作的月田良正,一本正经地劝说山室隆哉。

“啊,我知道。”山室隆哉严肃地点了点头。

失业保险金是支付给那些虽然想工作,却还找不到工作的人的,如果去做临时工,就失去了领取失业保险金的资格。不正当领取失业保险金,领取额就要加倍退还。

山室隆哉在公共职业安定所,已经听说了这些规定。也就是说,山室隆哉做临时工的事,一旦被发现了,不但要把已经领取的所有失业保险金退回去,还要缴纳相同数额的罚款。

月田良正一脸担心地对山室隆哉说道:“我给你介绍那份临时工作以后,心里感到很不安。要是因为这个问题,而取消了你领取失业保险金的资格,那可就是鸡飞蛋打了。”

“那倒是啊……”山室隆哉喃喃地说。

“当初,你是不是觉得是我介绍的,不去不合适,才勉强答应的?”

“不是,不是!……”山室隆哉摇着头极力否定,“感激不尽呢。你想啊,只拿失业保险金,在老婆面前,怎么能抬得起头来呢?”

“抬不起头来?”

“嗯啊!……”山室隆哉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失业保险金是原工资的百分之八十呢。”

山室隆哉认真地说道:“通过自己的劳动,把钱带回家里,这种听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是相当重要的。”

月田良正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我能够理解。”

不料,山室隆哉突然又想歪了。

畜生,你能够理解吗?……马鹿野郎,你小子能够理解个屁!……你是个一路顺风的俊才,你的家族从室町时代就是名门,现在又是大资本家,我的心情你能头理解吗?

山室隆哉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向月田良正那边探着身子问道:“月田先生,有没有什么进展?能帮我找个正式的工作吗?”山室隆哉就是为了递这么一句话,才赶到这里来的。

不管怎么说,也得找个固定的职业。失业保险金最长只能领取一年,没有固定的工作,就无法供养彻一郎上大学,日子也会过得很勉强。

房子贷款每月得还五万日圆,发奖金的月份得还三十万,长此以往,山室隆哉是坚持不下去的。还不起贷款房子就保不住,房子保不住的话,这个家庭也就算完蛋了。

“实在不行,就扛着洋镐,去工地做苦工挣钱……”辞职的时候,山室隆哉那种逞强的想法,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四十五岁,很快就一大把年纪了,再加上失眠症的折磨,山室隆哉的身体衰弱得厉害,体力活儿肯定是干不了了。

“月田,找不到正式的工作吗?”

事到如今,只能求月田良正帮忙了。山室隆哉装作平静的样子,看着面前这个穿戴十分讲究的大学时代的同学。

月田良正躲开了山室隆哉的视线,抱着胳膊说道:“嗯,赶上这个世道了嘛。”

“啊,明白了……”山室隆哉的头沉重地垂了下去。与此同时,那种噪声又在耳边响起来了。

“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咂!……”

山室隆哉皱起了眉头。

月田良正发觉气氛不对了,脸上现出奇妙的表情:“真对不起,我没有能够帮得上老同学的忙。”

“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山室隆哉说完这句话,马上就感觉后悔了。说实话,他希望月田良正,能够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一直放在心上,直到帮他找到一个正式的工作。

月田良正做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张了张嘴芭又闭上了,好像在犹豫着该不该说。

“想说什么,你就说嘛,还犹豫什么。”山室隆哉催促道。

月田良正一边在脑子里,寻找合适的词语,一边说道:“你说的那个,有关睡眠的临时工作,倒是还有。”

“什么……?”山室隆哉吃惊地睁大了两只眼睛。

“啊,还是算了吧。”

“不……”山室隆哉觉得,如果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实在太可惜了,“什么时候?”

“下个月。这回嘛……”月田良正说着,把记事本掏出来,“啊,在这儿。关于睡眠颠倒症候群,和人体生物钟失调,引起的睡眠障碍的研究。”

“也就是说,指的是晚上睡不着,白天睡的症状吧?”山室隆哉问道,这简直跟山室现在的症状完全吻合。

“好像是吧。总之是戴着描记脉搏和呼吸速率,等多种波动描述记录仪器睡觉。”

“多种波动描述记录仪器吗?……马鹿野郎,这不就是测谎仪吗?”

“它跟测谎仪不一样。这种波动描述记录仪器,不但可以记录脑电波的数据,还可以记录心跳和呼吸等数据。”

山室隆哉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自己身上插着各种电线的可怜的样子。

但是,山室隆哉还是向月田良正乞求说:“还是让我干吧!……”

“可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没有关系。”山室隆哉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那么,我就去帮助你说一说看看吧。”

“谢谢啦!……”山室隆哉连忙点头,谢了月田良正。

“看你,跟老同学还这么客气。”月田良正这句话,好像是忍住笑说出来的,说完,他抄起桌子上的付款单,就要自己去付款。

这个很自然的动作,引起了山室隆哉的嫉妒:“今天还是让我埋单吧,上次做临时工的钱,已经打到我的账户上了。”

“那可不行!……”月田良正笑着说道,他的眼睛里藏着几分怜悯之意。

山室隆哉看着向收款台,缓步走去的月田良正的背影,觉得自己很凄惨。他希望月田说句玩笑话,比如“怎么能让一个失业者埋单呢”之类。月田良正那认真的态度,顿时使山室隆哉无地自容。

走出咖啡馆以后,月田良正为了缓解一下山室隆哉的窘态,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们那边发生了一起很严重的事件。”

山室隆哉歪着头问道:“事件?……我不知道啊。”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月田良正惊异地转过头来,望着山室隆哉说,“早晨的电视新闻,主要就是报道的这个事件。”

“最近我不怎么看电视。什么事件啊?”

“放火杀人事件。一个才刚刚二十岁的卖屁股的妓女,被人活生生地给烧死了。”

“事件就发生在市内吗?”

“对。说是在静稻荷附近的一个公寓里。”

山室隆哉立刻想起,今天凌晨,自己走在丰田大桥上的时候,听到从静稻荷方向传来的警车、急救车、消防车的叫声。

“喂,我说山室先生……”分手的时候,月田良正好言劝说道,“你还是要经常看一看电视新闻,多读一读报纸。如果你变成了浦岛太郎,那就不好找到工作了。还有,你脸色很不好,我看你今天去哪个公司面试,都不会被人家录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