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烟囱架上的时钟指针接近十一点了。炉火中新添的柴禾尚未燃着,客厅里有些冰冷。

拜佐尔·威灵医生穿过宽敞的客厅,走向大门。他轻轻一触,泛光灯便照亮了屋外,从门两旁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此时门外那个纯白的世界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寂静。

明天他应该就可以,把吉塞拉·霍恩埃姆斯送到医院去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如此心想。

“拜佐尔·威灵医生!……”

拜佐尔·威灵医生转过身来。原本站在走廊门口的弗朗西斯·斯伟恩朝他走来。

“计划有变。既然出了这种事,我妻子决定让露辛达和她睡,她安排威灵夫人睡在露辛达的房间。那是个单人房间,所以,我和你今天晚上,得睡在客厅里了。我希望你不介意?”

“当然不会。露辛达好些了吗?”

“已经静下来了。我想是你给她的镇静剂起了作用。”弗朗西斯·斯伟恩犹豫着,突然问道,“威灵医生,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拜佐尔·威灵医生两手一拍,直摇头说道。

“有人跟我们开玩笑吗?”

“我得详细了解你们每一个人之后,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你觉得我女儿是怎么了?”

弗朗西斯·斯伟恩问得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没有含糊客套。

“这是社交场合,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只是坦率地发问。拜佐尔·威灵医生喜欢这样。

“还是一样,在没有了解情况以前,我无法给你有用的答案。青少年的情绪都会不稳定,尤其是当他们,被所处环境的压力,所困扰的时候。”

“露辛达是这样的吗?”弗朗西斯·斯伟恩诧异地问。

“很显然,她和她的继母处得十分不开心。”

“弗莉已经尽力去尝试了。”

“也许这正是症结所在。她不得不尝试。”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道,“居住在一栋有着耸人听闻的鬼怪传说的老房子里,这对露辛达可没有什么好处。你一直锁着那个房间,更让传说显得活灵活现。把房间打开来使用,不是更有利于健康吗?”

“我答应过戴维,不会打开那间房的。”

“他会同意的。他也在场,了解整个事件。”

“他了解吗?我不了解,你说你也不了解。”弗朗西斯·斯伟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什么露辛达会晕倒?她从来没有晕倒过。说‘震惊’简直不足以解释。是什么令她震惊?那三声回应她向‘分足先生’挑衅的敲打声?”

“不是。”拜佐尔·威灵医生摇头说道,“当她听到敲打声时,并没有昏倒。反倒是得知了万雅打来的电话后,她才昏倒的。”医生说到此处,顿了片刻,忽然好奇地抬起头来,“对了,请问谁是‘分足先生’?”

他们被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戴维·克劳和布拉德福德·艾尔科特一起走进房间。

“谁是‘分足先生’?……”戴维·克劳哈哈大笑道,“长着分瓣蹄子的家伙?当然是魔鬼!……在约克州的某些地区,也被叫做‘分足先生’。年幼的福克斯姐妹,就是从那里来的。那是1847年的12月,她们的父亲约翰·D·福克斯携家眷,搬到了纽约伟恩郡,海德斯维尔的一栋房子里,那里距离罗切斯特不远。1848年3月,七岁的玛格丽特和六岁的凯蒂,第一次在房间里听到了敲击声,而这声音早就被前一位租客注意到了。

“凯蒂做了和露辛达同样的事情。她拍了拍手,高喊道:‘跟我做,分足先生!’就像今天晚上,他对露辛达一样,他满足了要求,现代唯心论就此诞生。”

“如此说来,这是剽窃了?”艾尔科特无精打采地逗着乐。

“露辛达显然熟悉凯蒂·福克斯的这段奇妙经历。这个故事很奇特,就好像在一所房子里,发现了一具很久以前的骷髅。”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想打呵欠,却忍住了:“都是骗人的恶作剧,是吧?”

“谁知道呢?”戴维·克劳笑着说,“自从发现新弗洛伊德理论,与性成熟有关联后,‘吵闹鬼’现象就成了灵魂学的热门。他们好像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性挂上钩。如今就连正统科学,都产生了那么多的怪异理论,一个会说出‘不可能’的人,要么太固执,要么太无知。你知道吗?在古巴导弹危机期间,夜间摄影机从天空中拍摄到了,一些已经熄灭了二十四小时的烟头,还在黑暗中燃烧。如果你连过去都能够被拍摄到,你什么事情都能做了。”

“这都不是重点。”斯伟恩不耐烦地说,“今天晚上,我女儿第一次晕倒,我不想这种事情,以后再次发生。有什么建议吗,拜佐尔·威灵医生?”

“就是我刚才说的。仅凭一个三姑六婆的碎嘴传说,就锁死一个房间,这可不好。这个禁忌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狠狠地破除掉。我建议你今天晚上,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让我在那间所谓的鬼屋里住上一宿。”

拜佐尔·威灵医生预料了很多,可能出现的反应——如此轻易地解决了过夜场所,以后产生的安心;听到他半玩笑、半认真地使用“鬼屋”一词后的笑容;或者,会有人温良恭谦地反对:“哦,不,如果一定要有人冒险的话,让我来……”

而他得到的反应,恰恰是他始料未及的——断然拒绝。斯伟恩率先开口:“我们不能这么做。万一出了什么事……不,我不能冒险。”

“你知道,什么危险都没有。”拜佐尔·威灵医生坚持说道,“我们要破除一个荒诞的传说。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够抓到做恶作剧的家伙——那位‘分足先生’。但是,我们是抓不到鬼的,因为除了人心里的鬼之外,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你有没有想过,发生在那个房间里的三宗死亡事件,也许是一些极其自然的条件,导致的阴差阳错?”艾尔科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戴维,你说过这幢房子,是县里最早安装中央暖气系统的。就算是现在最先进的供暖系统,如果管道安装不当,也会造成煤气泄漏。老系统更容易出现这种问题。”

“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但是,我们不能拿一条人命,去冒险査明真相。”弗朗西斯·斯伟恩摇头说道。

拜佐尔·威灵医生嘲弄地看着他:“有趣的是,人们一走出实验室,就会逃避实验方法。也许是因为它的答案是决定性的。这就威胁到了现有的理论。”拜佐尔·威灵连连摇头,“难道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破除这个房间里的鬼故事。必须有人在里面待上一宿,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那家伙仍然生龙活虎。越早越好。这是你欠你女儿的。就算是有危险,我想为了露辛达,这也是值得尝试的。事实上……老天啊!难道你这个男子汉大丈夫坐在那儿,想告诉我们因为房间闹鬼,你不敢睡在里面?”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放声大笑,但笑声里却透着漠不关心的冰冷。其他人没有笑。

“你说得对。”弗朗西斯·斯伟恩点头说,“拜佐尔·威灵医生,我个人认为,你今天晚上可以睡在那个房间里。而现在几乎是午夜了,你最好现在就去。”

“等一下!……”戴维·克劳说,“这幢房子仍然是我的。”

“但现在租给我了。”弗朗西斯·斯伟恩反驳道,“而且合同条款中,并没有说我不能让人睡在那个房间里。”

“你答应过……”

“我答应你的时候,没有预料到,这会影响到我女儿的健康。而且,我也没有预料到,我会被一个骗子的吵闹鬼恶作剧,搅得不得安宁。戴维,我现在就要那个房间的钥匙。”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戴维·克劳旁若无人地对斯伟恩说道,“我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而你不是。万一今天晚上出了事,你难逃其咎。毕竟,已经有三个人不明原因地,死在那个房间里了。要是再发生第四起命案,这座房间闹鬼,就是难以回避的了。”

“简直一派胡言!……”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激动地说,“没有什么是难以回避的。只是难以挽回罢了。”

“不是都一样吗?”戴维·克劳说道,“如果过去决定未来,而过去是不可改变的,那么未来也是。”

“而我们只是克洛索、阿特洛波斯和莱凯西斯死亡之手中的丝线?”弗朗西斯·斯伟恩语气嘲讽地说,“连弗拉马里翁的自由意志的碎片都没有吗?”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微微一笑说:“哦,碎片是有的,但是,当你年纪大些的时候,你就要眼看着它减少。二十岁的时候,你的选择几乎是毫无限制的。五十岁的时候,你就已经被曾经的决定束缚住了。七十岁的时候,你完全丧失了自由意志。你不得不向那三位举手投降,命运女神、诺恩神还是英国的三位小姐,随便你怎么称呼她们。”

拜佐尔·威灵医生笑了笑说:“如果一切都是无法回避的,我们根本就不能做出决定。宿命已经替我们做了安排。”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戴维·克劳终于屈服退让了,说道:“好吧。我想,自从我今天晚上,驶离桑格提斯的直达公路,或者自从我出生起,一切就向这一刻发展。给你。”

他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一把钥匙,扔给了弗朗西斯·斯伟恩。后者反应很灵敏,在半空中接住了钥匙。

“谢谢你!……”弗朗西斯·斯伟恩转向拜佐尔·威灵医生,“实验不是都应该,在掌控中进行吗?也许我们应该排除一些可能性,这样,戴维就能高兴一点儿了。”

“怎么掌控?”戴维·克劳的声音里载满了疑惑。

“我觉得,不应该让拜佐尔·威灵医生或是任何人,自愿在房间里住上一宿。我认为我们四个应该抽签决定。”

“为什么?”戴维·克劳问道。

“如果这会令人觉得难熬,但这是最公平的选择方式。我说会令人觉得难熬,是因为我建议,不论是谁要在那房间里过夜,都不能睡觉。他得坐上一宿。万一有人搞鬼,或是那房间本身,果然有什么问题,这是唯一可以査明真相的办法。”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若有所思地望着弗朗西斯·斯伟恩,点头说道:“看来,我说的话,你不是完全当成了耳旁风。”

“正相反,我都听进去了。我建议,我们把我妻子的鹦鹉——托博莫里,也带进那间房间里过夜。鸟类能够比人类,更快对有害或有毒气体做出反应。它们曾经在煤矿和堑壕战中,被用做毒气探测器。”

“为什么大家不一起在房间里过夜呢?”戴维·克劳说道。

“我想过,但是我觉得没用。假如某个人想要让我们相信,这个房间里闹鬼。为了让整件事更可信,骗子会遵照传统。按照传统,先发出敲击声,然后才有鬼影幻象。多个人在场的时候,可能会有敲打声,但一个人独处时,反而更容易看到鬼影。”

“原因显而易见,我猜想?”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插嘴道。

“那么原因是?”

“蒙骗一个人比较容易。”

“为什么有人会想蒙骗你呢?”拜佐尔·威灵医生询问弗朗西斯·斯伟恩说,“阻止你购买这栋房子?”

“我想如果另有他人,迫切想要买下这幢房子,就有这个可能。”

“可是这绝不可能!……”戴维·克劳接口回答道。

“如果只是调皮的恶作剧,你会怀疑谁?”拜佐尔·威灵问道。

“我考虑过。”弗朗西斯·斯伟恩叹了口气,“我得说是万雅,但是在敲打声响后,他马上就打来了电话。这就把他的嫌疑排除了。现在我们都同意了吗?只有我们中的一个人,在那个房间里过夜,我们抽签决定人选。”

众人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赞同声。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那疲倦的声音从中响起:“万一倒霉的家伙睡着了,一个人无聊到死,那怎么办?”

“他不必完全一个人独处。”弗朗西斯·斯伟恩说,“其他的人就让走廊的门开着,待在楼梯脚下的壁炉旁,随叫随到。鬼屋就在楼梯对面,如果开着门的话,我们在楼下就能听到里面的声音。为了保持清醒,他可以带一瓶浓浓的热咖啡、一盏灯和一本书去读——最好是一本引起热议的书,可以保持他的血压值。而且,我觉得他还应该有个铃铛。”

“铃铛,书和蜡烛!……”拜佐尔·威灵医生激动地大叫道,“我的妈哟,为什么需要铃铛?”

“假如他确实……嗯……看到了什么。他就立即摇铃铛。如果有什么东西和他说话,他就摇铃两次。如果什么东西袭击他,他就摇铃三次。”

拜佐尔·威灵医生露齿一笑说:“你的一句‘什么东西’,简直听得我毛骨悚然。”

“你觉得会有什么?”戴维·克劳追问道,“来自外太空的无名恐怖?”

“只是增加一些气氛。”弗朗西斯·斯伟恩回答道,“我记得童年的时候,听到的一个民间传说里,就有铃铛的情节,这传说总是让我毛骨悚然。想象一下那种感觉。当听众听到铃铛摇响了两次,立刻就知道了,有什么东西在说话,但却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有暗号?”戴维·克劳问道,“摇铃一次、两次、三次。为什么不都摇三次呢?”

“都摇三次的话,只能简单地说明有事发生。你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此,你需要有暗号。”

“谁会去管那个?”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有些愉悦地说,“要是有人袭击我,我就大喊。等其他人上了楼,我就可以告诉他们,我看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

戴维·克劳轻声说道:“假如你还活着的话。”

拜佐尔·威灵转过身去,怀疑地望着他:“我想你是真的觉得,今天晚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戴维·克劳的回答里,透出一种怪异的妥协退让:“我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有可怕之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