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天晚上,布雷尔躺在床上,依然想着王后起手布局以及麦克斯对美丽女子跟倦怠男人的意见。尼采给他带来的苦恼之情已经稍减。与麦克斯的一番谈话,莫名其妙地起到帮助的作用,或许,这些年来他一直低估了麦克斯。从孩子们那儿回来的玛蒂尔德,现在爬上床来,移到他身边并轻声说:“晚安,约瑟夫。”他则假装睡着了。
砰!砰!砰!前门传来一阵捶击声。布雷尔看看钟,4点45分。他迅速让自己清醒(他一向都睡得很浅),抓起他的睡袍,并且快步穿过走廊。露易丝从她的房内出来,不过他挥手要她回去。只要他醒着,他就会应门。
门房为了吵醒他而连声道歉,说外面有个人有紧急的事情要找他。下楼来,布雷尔发现一位年长的男士站在门厅里。他没有戴帽子,而且显然走了一大段路,他的呼吸急促,头发上沾满霜雪,从鼻子流出来的黏液,把他厚实的胡髭冻成一个大冰刷。
“布雷尔医生?”他问,声音在焦急中颤抖。
向着点头的布雷尔,他介绍自己是席雷格尔,他低下头,以右手的手指点了额头,向布雷尔致意。若在其他情形下,这会是个有风采的行礼动作。“一位住在我客栈里的客人病倒了,他是你的病人,病得很严重,”他说,“他开不了口,不过,我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这张名片。”
紧盯着席雷格尔先生递给他的名片,布雷尔发现尼采本人的姓名与地址写在正反两面上:
弗里德里希·尼采教授
古典文献学教授
巴塞尔大学
他立刻做出决定,他马上清楚地告诉席雷格尔先生找来费雪曼与马车。“当你回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会换好衣服。在前往客栈的途中,你再告诉我关于病人的情况。”
20分钟之后,席雷格尔先生与裹着毛毯的布雷尔,坐车穿过寒冷积雪的街道。旅店老板解释说,尼采教授自这个星期起就住在客栈里。“一位非常好的客人,从来没有任何问题。”
“跟我说说他的病况。”
“整个星期,他都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他的房间里,我不知道他在上面做些什么。每当我早上带给他茶的时候,他就坐在桌子旁边涂写。这让我很困惑,因为,你知道,我发现他的视力不足以让他阅读。两三天以前,一封盖着巴塞尔邮戳的信送来给他。我拿上去给他,几分钟之后他下楼来,眯着眼,又拼命眨着眼睛。他说他有某种视力上的疾病,并且问我是否可以读给他听。他说是他妹妹寄来的。我开始读,但是在开头几行之后,那是在说关于一个俄国女人的丑闻,他似乎变得很烦躁,并且把它要了回去。我在还给他之前,试图瞄上一眼其余的部分,但是,只能瞄到‘递解出境’与‘警方’的字眼。”
“他在外面吃饭,不过我太太提议过煮给他吃。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用餐,他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他很少说话,不过,有一个晚上他提到,他准备要去听一场免费的音乐会。他并不害羞,害羞不是他安静的原因。我观察到几件有关他安静的事情——”
一度在军方情报单位服役了10年的旅店主人,在怀念着他的老本行时,把他的客人当成侦探小说中的角色,企图从无足轻重的琐事,来建构角色的小传。在他步行到布雷尔家的漫漫长途中,他把所有关于尼采教授的线索聚集在一起,并且反复排练着他要对这位医生所做的说明。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通常不会有合适的听众,他的太太与另一个客栈所有人太过鲁钝,无法理解真正的归纳技巧。
不过这位医生打断了他,“他的病情怎么样,席雷格尔先生?”
“是的,是的,医生。”吞下他的失望,席雷格尔先生报告说,尼采在星期五早上9点左右付了账单后外出,说他会在今天下午离开,并且会在中午以前回来拿他的行李。“我一定离开了我的柜台一会儿,因为我没有看到他回来。他走路的脚步很轻,你知道,仿佛他不想被跟踪似的。而且他没有带雨伞,所以,我无法从楼下的伞架来判断他回来了没有。我不认为他想要任何人知道他在那里,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出去。他对进进出出而不引起任何注意很在行,在行到启人疑窦的地步。”
“而他的病情呢?”
“是的,是的,医生。我只是觉得这些观点可能会对诊断很重要。嗯,那天下午稍晚,大约3点钟左右,我太太一如往常进去清理他的房间,他还在那里面,他根本就没有搭那班火车离开!他大字形地瘫在床上呻吟着,他的手放在头上。我的太太叫我,我则要她代替我看一下柜台,我从来不会轻率地离开柜台。你知道我的意思,他能在我没见到他之时回来,还进了房间,这就是我感到惊讶的原因。”
“然后呢?”布雷尔现在按捺不住了——他判断,席雷格尔先生看了太多过分渲染的推理小说。不过,还有许多时间,可以纵容他的同伴那种显而易见的愿望,对他所知道的一切事情畅所欲言。位于第三或说朗德街行政区的客栈,还在前头一英里多之外,在绵密的大雪中视野很有限,费雪曼爬下马车,缓慢地陪着他的马走在冻结的大街上。
“我进了他的房间,问他是否病了。他说他觉得不舒服,有点头痛,他会再付一天房租,并在明天离开。他跟我说他常常有这样的头痛,而且最好是不要说话或移动,无药可治。他说,只有等它过去。他相当冷淡——他一向如此冷漠,你知道,不过今天是变本加厉。毋庸置疑的是,他不想被打扰。”
“接下来怎么了?”布雷尔冷得发抖,寒意渗进他的骨髓。不论席雷格尔先生有多么令人不耐烦,布雷尔却很乐于听到,其他人也认为尼采很难相处。
“我提议去找位医生,但是他为此变得非常激动!你真应该看看他的样子,‘不要,不要!不要医生!他们只会让事情更糟!不要医生!’他并非总是这样粗鲁,你知道,他从来就没有过粗鲁的态度,只是冷飕飕的而已!他一向是彬彬有礼的,你可以看得出来他出身名门。我敢打赌,他上的一定是优秀的私立学校,而且总是搭乘上等车厢旅行。起先,我想不出来他为什么不待在一个贵一点的旅馆里。不过我查看了他的衣服,你知道人可以从衣服看出许多的事情,都是名牌、布料好、剪裁好,还有精美的意大利皮鞋。但是所有的东西,即便是内衣吧,都磨损得很厉害,非常厉害,补了又补,而且,这10年来的外套都不是那样的长度。昨天我跟太太说,他是个与世俗不合的落魄贵族。这个星期稍早的时候,我冒险问他有关尼采这个姓的起源,他则嗫嚅着什么古老的波兰贵族。”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在他拒绝找医生之后?”
“他继续坚持说,如果让他一个人静一静的话,他会没事的。以他得体的态度,他让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别管闲事!他是默默受苦的那一型,或者,他有某些要隐瞒的东西。而且固执得要命!如果他不是这么固执的话,我可能昨天就来找你了,在雪开始下之前,而且没有必要让你在这种时候起床。”
“你还注意到了什么?”
席雷格尔先生对这个问题露出了喜色,“嗯,还有一件事,他拒绝留下一个转寄的地址,而先前的那个令人起疑,邮件待取部,拉帕洛,意大利。我从来没听说过拉帕洛,而当我问他说它在哪里的时候,他仅仅说,‘在海边’。他的守口如瓶、鬼鬼祟祟的不带雨伞、没有地址还有那封信,俄国女人的麻烦、递解出境、警方,肯定有必要通知警察。本来我想,在我们清理他房间的时候,我自然会找到那封信,但是我根本没找到过。烧掉了,我猜,或者藏了起来。”
“你没有叫警察来吧?”
“还没有。最好等到天亮,对生意不好,不想要警察在大半夜骚扰我其他的客人。然后,在其他事情之外,他又生了这种急病!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中毒!”
“老天爷,不是!”布雷尔几乎在怒吼:“不是的,我很确定不是这样。拜托,席雷格尔先生,忘了警察吧!我跟你保证,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我认识这个人,他不是个间谍,他完完全全就是这张名片所说的,一位大学教授。而且,他的确经常有这样的头痛,那就是他来见我的原因。请你放宽心。”
在马车内明灭不定的烛光下,布雷尔可以看得出来,席雷格尔先生并没有放松下来,布雷尔点点头说:“不过,我可以理解一位敏锐的观察者,如何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是在这点上相信我,我会负责。”他尝试让这个旅店老板回到尼采的病痛上,“告诉我,你在下午看到他之后,还发生了其他什么事?”
“我查询了两次,看看他是否需要什么东西——你知道,茶或是吃的东西。他每次都谢谢并拒绝了我,甚至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他看起来很虚弱,而且他的脸色苍白。”
席雷格尔先生停了一分钟,然后,无法阻止自己大发宏论地加了一句,“对于我或我太太进去探望,他完全没有一点感激的意思,他不是个热忱的人,你知道。实际上,他似乎对我们的好意感到恼怒。我们帮助他,而他感到恼怒!这让我太太很不高兴。她被搞火了,而且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她要他明天就走人。”
对他的议论不予理睬,布雷尔问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下一次看到他是今天凌晨3点的时候。他隔壁房间的史毕兹先生被吵醒了——家具被撞倒的声音,他说,然后是呻吟声,甚至在尖叫。因为敲门没有反应,门还上了锁,史毕兹先生就把我叫醒。他是性格羞怯的那类人,不停为吵醒我而道歉。不过他做了正确的事情,我立刻就跟他这么说。”
“那位教授从里面锁上了门,我必须把锁打烂,我坚持他得赔我一个新的。当我进去的时候,我发现他不省人事,呻吟着,穿着内衣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衣服与床罩跟毛毯丢得到处都是。我猜想他没有离开床铺,只是脱下了衣物全部丢在地板上,没有一样东西离床超过两英尺。这与他的个性不符,完全不符,医生,他一向是个整洁的人。我太太被那一团糟吓了一大跳,呕吐的东西到处都是,这个房间要花上一个星期才能再出租,要等那臭味消除掉。他应该付那整个星期的租金,我有权利这样要求。床单上还有血迹,我把他身体翻过来查看,但是没有发现伤口,那些血一定是在呕吐的东西里面。”
席雷格尔先生摇摇他的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搜寻了他的口袋,找到了你的地址,并且来找你。我太太说要等到天亮,但是,我觉得到那个时候他可能就死掉啦。我不必跟你多说那意味着什么,葬仪社、正式验尸、警察整天走来走去,我见多了,其他客人会在24个小时之内都结账离开。我妹夫位于黑森林的客栈里,一个星期内死了两个客人,你相信吗,10年之后,人们依旧拒绝住那些死过人的房间。即使他完全重新装修了窗帘、油漆、壁纸。人们依然回避它们。传言就是到处散播,村里人会耳语,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
席雷格尔先生把头伸出窗外,四下看一看,并对费雪曼叫道:“右转,就在前面,下一条街!”他缩回来看着布雷尔,“我们到了!下一栋就是,医生!”
要费雪曼等着,布雷尔随着席雷格尔先生进了客栈,爬上四段狭窄的阶梯。楼梯间内萧瑟的景象,见证了尼采只求温饱的声明:斯巴达式的一片空白,一块毛绒已经磨掉的长条地毯,在每一段楼梯上有不同形式的褪色,没有栏杆扶手,转弯的平台上也没有家具。近日才抹过石灰的墙壁,既没有用图画也没有用装饰品来调和一下,甚至连官方视察的证明书都没有。气喘如牛地攀登而上,布雷尔随着席雷格尔先生进入尼采的房间。他花了一点时间来适应呕吐物那种强烈的辛甜气味,然后迅速扫视现场,它就像席雷格尔先生所描述的样子。事实上,完全一模一样,这位旅店主人不仅是个精确的观察者,还同时保留一切东西的原状,以致不会搅乱了某些宝贵的线索。
在房间角落的一张小床上躺着尼采,只穿着他的内衣,沉睡着,或许陷入昏迷。对他们进入房间的声音,他显然没有反应。布雷尔允许席雷格尔先生去收起尼采四散的衣物以及为呕吐物所浸湿沾染了血迹的床单。
移走了它们,这个房间难以忍受的苍凉就浮现出来。它不能说不像一间牢房,布雷尔看到,沿着一面墙立着的是张单薄的木头桌子,上面只有一盏灯与一个半满的水罐。在桌子前面是一把木椅,桌子底下安放着尼采的皮箱与公事包,二者都裹着细链条与挂锁。床的上方是扇肮脏的窗子,挂着毫无价值可言的褪色黄条纹窗帘,那是这个房间对美感仅有的让步。
布雷尔要求与他的病人独处。他的好奇心比他的疲倦更为强烈,席雷格尔先生强烈反对,然后布雷尔提醒了他对其他顾客的责任:为了做个好主人,他有必要抢点时间休息,席雷格尔先生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布雷尔打开瓦斯灯,更为仔细地搜索现场。床边地板上搪瓷的洗脸盆内,是半满的带血色的浅绿色呕吐物。床垫与尼采的脸孔及胸膛上,闪耀着干掉的呕吐物——他无疑病得太厉害,或者是不省人事,因而无法使用洗脸盆。洗脸盆旁边是一个装了半杯水的玻璃杯,再过去是个小瓶子,里面有3/4的大颗粒椭圆形药锭。布雷尔检查了一下,并且尝一粒药锭。很可能是水合三氯乙醛,这可以说明他的昏迷不醒,不过他无法确定,因为他不知道尼采服用的时间。在他把胃里面全部的东西呕吐出来之前,有时间把它们吸收进他的血液里吗,计算一下广口瓶里少掉的数量,布雷尔迅速地做出结论,就算尼采那天晚上吃掉了所有的药锭,而且他的胃吸收了所有的水合三氯乙醛,他摄入了危险但仅次于足以致命的剂量。如果剂量再大一些,布雷尔知道他就无能为力了:洗胃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尼采的胃现在已经是空的,而且他陷入昏睡,可能也反胃得太厉害,无法摄入布雷尔所可能开给他的兴奋剂。
尼采看起来形如槁木:脸色灰白,眼睛塌陷,他整个身体冰凉、无血色,并且布满了鸡皮疙瘩。他的呼吸困难,脉搏微弱,但是快到每分钟156下。现在尼采颤抖着,但是,当布雷尔试图用席雷格尔太太留下来的毛毯给他盖上时,他呻吟着并把它踢开。可能是极度的感觉过敏,布雷尔猜想:一切东西都让他感到疼痛,即便是毛毯轻轻的一盖。
“尼采教授,尼采教授。”他叫着,没有反应。当他更大声一些喊道“弗里德里希,弗里德里希”时,尼采也没有动静。然后是“弗雷兹,弗雷兹”,尼采对那个声音畏缩着,并且在布雷尔尝试撩起他的眼皮时更为畏缩,甚至对声音与光都会感觉过敏,布雷尔察觉到这一点,他起身把灯调暗,打开暖炉。
靠近些检查,证实了布雷尔对两侧痉挛性偏头痛的诊断:尼采的脸,尤其是他的额头与耳朵,既冰冷又苍白,他的瞳孔扩大,两边太阳穴的动脉收缩是如此厉害,它们感觉起来就像是两根在他太阳穴上冰冻的细绳。
但是,布雷尔最初忧虑的不是偏头痛,而是那危及生命的心跳过速,除了尼采的剧烈抽搐之外,布雷尔以拇指着手对左边颈动脉强力地施压。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病人的脉搏减缓到80下。在约摸15分钟专心致志地观察他心脏的情况之后,布雷尔感到满意,并把他的注意力转向偏头痛。
伸手到他的诊疗袋里面拿硝化甘油药片,他要尼采张开他的嘴巴,但是得不到反应。当他试图掰开他的嘴巴时,尼采的牙齿咬合非常紧,使他放弃了努力。或许亚硝酸盐可以办到,布雷尔考虑着。他在一块布上倒了四滴,并且把它按在尼采的鼻子底下。尼采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畏缩着,并且转过头去。到死都在抵抗,甚至在昏迷不醒时也在抵抗,布雷尔心想着。
他把双手放在尼采的太阳穴上,开始去按摩他整个头部与颈部,起初轻柔,然后逐渐增强力道。从他病人的反应中,他特别专注于那些似乎最为疼痛的区域,尼采尖叫并狂乱地摇着他的头。但是布雷尔坚持下去,并且镇定地维持他的姿势,整段时间里都在他耳朵旁轻柔地低声说,“忍一下痛,弗雷兹,忍一下痛,这会有帮助的。”尼采的抽搐没有先前那么剧烈了,不过持续呻吟着——低沉、痛苦、沙哑的嗯嗯……
10分钟、15分钟过去了,布雷尔继续按摩着。在20分钟之后,呻吟声减弱,然后变得听不见了,但是尼采的嘴唇还在蠕动,嗫嚅着某些听不到的语言。布雷尔把他的耳朵靠近尼采的嘴巴,但是依然无法辨别那些话语,是“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吗?抑或是“让我走,让我走”呢?他无法确定。
30分钟、35分钟过去了,布雷尔继续按摩着。感受得到尼采脸上的暖意,而且他的血色回来了,或许那痉挛要结束了,即使他依然昏睡着,但似乎躺得稍微轻松些了。喃喃自语持续着,声音大了一点点、清楚了一点点。布雷尔再一次把耳朵凑近尼采的嘴唇。他现在可以分辨那些话了,不过,一开始时还怀疑着他的耳朵。尼采是在说:“帮助我,帮助我,帮助我,帮助我!”
一阵怜悯掠过布雷尔心头。“帮助我!”所以,他想着,这就是他一直在要求我做的事。路·莎乐美错了,她的朋友有能力要求帮助,不过这是另一个尼采,一个我第一次碰到的尼采。
布雷尔让他的手停下来休息,在尼采小小的“牢房”里踱步了几分钟。然后,他把一条毛巾在水罐的冷水里沾湿,把它紧压在他昏睡病人的额头上,并且低语道:“会的,我会帮助你,弗雷兹。相信我。”
尼采退缩了一下。或许触摸还是会痛,布雷尔猜想,不过依旧把毛巾按着。尼采微微地张开他的眼睛,看着布雷尔,并且把他的手举到他的额头上。或许他仅仅打算把它拿开,不过他的手接近了布雷尔的手,有一刻,仅仅是一瞬间,他们的手接触了。
又过了另一个小时,曙光穿透出来,几乎7点半了。尼采的情况似乎稳定了下来。在这种时候没什么好做的,布雷尔考虑着。现在最好是去看看他其他的病人,稍后再回来,等尼采睡过了水合三氯乙醛的药力。以一条薄毯盖住他的病人之后,布雷尔写了张便条,说他会在中午前回来,把一张椅子移到床旁边,并且把那张便条醒目地留在那张椅子上。走下楼梯,席雷格尔先生在他柜台的岗位上,布雷尔要他每隔30分钟去看看尼采。布雷尔叫醒费雪曼,他在门厅的凳子上打盹儿,他们一同出去,在飘雪的清晨里,开始了他们的出诊之行。
四个小时后他回来时,坐在柜台的席雷格尔先生问候他。没有任何新的发展,尼采一直不曾间断地睡着。是的,他似乎比较舒服了,而且他的反应比较好了,偶尔呻吟一下,不过不会尖叫、剧烈抽搐或呕吐。
在布雷尔进入他房间的时候,尼采的眼皮跳动着,但是他继续深沉地睡着,即便是布雷尔对他说话的时候。“尼采教授,你可以听到我说话吗?”没有反应。“弗雷兹”,布雷尔叫他。他知道他有理由以这样非正式的名字称呼他的病人——昏睡的病人通常对自己较年轻、较早的名字有反应——不过他依然感到内疚,知道他同时是为了自己而这样做,他享受着以这种亲密的“弗雷兹”来呼唤尼采。“弗雷兹!布雷尔在这里。你可以听到我说的话吗?你能够睁开你的眼睛吗?”
几乎是在一瞬间,尼采的眼睛张开了。目光里含有非难的意味吗?布雷尔立刻恢复正式的称呼。
“尼采教授。回到人间了,我很高兴见到这样。你感觉如何?”
“不高兴,”尼采的声音很轻,他的咬字含糊,“还活着。不高兴,对黑暗无所畏惧。糟透了,感觉糟透了。”
布雷尔把他的手放到尼采的额头上,部分是为了感觉他的温度,不过同时是在提供抚慰。尼采往后弹,把他的头后仰了几英寸。或许他仍然感觉过敏,布雷尔猜测着。但是,稍后当他做了一个冷敷并把它按在尼采的额头上时,尼采以一种虚弱、疲倦的声音说,“我可以自己来。”把冷敷从布雷尔手中接过来,自己给自己敷上。
布雷尔其余的检查令人鼓舞,他病人的脉搏现在为76下,他的气色红润而且太阳穴的动脉不再痉挛。
“我的头骨感觉起来像是破裂了,”尼采说,“我的疼痛改变了,不再是那么刺骨,现在比较像是脑部挫伤的深处疼痛。”
剧烈的反胃使他无法吞咽药物,布雷尔让他吞下一片硝化甘油药片。
接下来一个小时,布雷尔坐着与他的病人谈话,后者逐渐变得比较有问有答了。
“我很担心你,你可能会死掉。这么多的水合三氯乙醛是毒药而不是治疗药,你所需要的药物,不是去攻击头痛的根源,就是缓和那种疼痛。水合三氯乙醛对两者都不起作用,它是一种镇静剂,而且在面对这么剧烈的痛苦下,让你陷入昏迷所需要的剂量可能会致命。事情差点就是这样,你知道,而且你的脉搏异常到危险的程度。”
尼采摇着他的头,“我跟你的忧虑无关。”
“你是指?”
“关于后果。”尼采轻声说。
“关于它的致命性,你是说?”
“不是,关于所有事情,关于所有事情。”
尼采的声音几乎是痛苦的同义词,布雷尔也放软他的声音。
“你希望死去吗?”
“我活着吗?垂死吗?谁在乎呢?没有位子,没有位子。”
“你指的是什么?”布雷尔问道:“没有位子给你,或是没有位置给你?你不会被怀念?没有人会在意?”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两位男士安静地待在一块儿,尼采悠长地呼吸,并重新陷入沉睡。布雷尔又看了他几分钟,然后在椅子上留下一张便条,说他会在下午稍迟或傍晚时分回来。他再次指示席雷格尔先生常常去探视他的病人,不过不必麻烦去提供食物——热水无妨,这位教授还得有一天的时间不能容忍任何固体食物。
当他7点钟回来的时候,布雷尔在进入尼采的房间时感到战栗。单支蜡烛黯淡的光线,在墙上投射出明灭不定的阴影,显露出他的病人躺在黑暗之中,手交叠在胸部,还穿上了他的黑色西装与粗重的黑色皮鞋。这是不是对尼采盛装入殓的预示呢?布雷尔想知道。孤单又无人哀悼?
不过,他既没有死去也没有睡着。他在布雷尔说话的声音下努力清醒过来,在明显的痛苦当中,把自己拉起来成为一个坐着的姿势,用双手扶着头,腿垂在床沿。他示意布雷尔坐下。
“你现在的感觉如何?”
“我的头,依然像被一只坚硬的老虎钳钳着。我的胃则希望永远不会再遇到食物。我的颈子和背部这里,”尼采指着他的颈背与他肩胛骨的上部,“难以忍受的疼痛。不过撇开这些事情,我觉得很害怕。”
布雷尔慢慢露出微笑。尼采出人意料的反讽,在一分钟之后让他全盘领会,当他察觉了他病人在露齿微笑时。
“不过,我至少是在我熟悉的领域里。我以前拜访过这种痛苦很多次了。”
“那么,这是一次典型的发作?”
“典型?典型?让我想想。纯粹就强度而言,我会说这是一次强烈的发病。在我最近的100次发作中,或许只有15次或20次要更加严重。然而,还有许多更糟的发病。”
“怎么说呢?”
“它们延续的时间要长得多,痛苦通常要持续两天。那很少见,我知道,就如其他医生所说的。”
“你如何解释这一次的短暂呢?”布雷尔在钓鱼,试图察觉尼采对过去六个小时里的事记得多少。
“我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布雷尔医生。我对你很感激,我知道如果不是你的话,我还在这张床上痛苦地抽搐着。我真希望能有某种有意义的方式,让我可以回报你。但是那行不通,我们必须依赖这个王国的货币。我对债务与酬劳的感受依然未变,而且我期待一张你的账单,可以跟你贡献给我的时间相当。根据席雷格尔先生的说法,完全不用担心会欠缺精确性,这张账单应该相当可观。”
虽然沮丧于听到尼采回到他刻板又疏远的声音,布雷尔说,他会嘱咐贝克太太在星期一的时候准备好账单。
但是尼采摇头。“喔,我忘了你的办公室在周日不营业,不过我计划明天搭火车去巴塞尔,我们没有办法现在就解决我的费用吗?”
“去巴塞尔?明天?绝对不行!尼采教授,直到这次突然的恶化结束前都不行。除了我们在过去一个星期的意见分歧之外,容我现在适当地扮演你医生的角色。仅仅在几个小时以前,你昏迷并陷入危险的心律不齐。这对你明天就要旅行来说,那不只是不理智而已,那是在玩命。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如果没有足够的休息,许多偏头痛会立即再度发生。你肯定知道这点。”
尼采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在考虑布雷尔说的话。然后他点点头,“你的忠告我会谨记在心。我同意再多待一天,并且在星期一离开,我可以在周一早上见你吗?”
布雷尔点点头,“为了账单,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同时会很感激你的诊疗记录以及你对用以中止这一次发病的临床方法的记录。你的方法应该对我以后的医生很有用处,主要是意大利医生,因为接下来几个月我会待在南边。这次发作的强烈,无疑排除了另一个待在中欧的冬天的可能。”
“现在是休息与静养的时间,尼采教授,不是我们涉入进一步争论的时候。不过直到星期一之前,请容许我再提供你两三项评论,请你仔细考虑。”
“在你今天对我所做的事之后,我有义务小心听从。”
布雷尔斟酌着他的遣词用字,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他现在失败了,尼采星期一下午就会在前往巴塞尔的火车上。他迅速提醒自己,不要重蹈先前对尼采的任何覆辙。保持冷静,他跟自己说。不要试图哄骗他,他聪明得要命。不要争论,你赢不了的,而且就算你赢了,你还是输。至于另外那个尼采,想要死但恳求帮助的那一个,你承诺会帮助的那一个,那个尼采现在不在这里,不要尝试对他讲话。
“尼采教授,让我以昨天晚上你病得有多厉害来开场。你的心跳是危险的不规律,而且可能在任何时间停止跳动。我不知道原因,我需要时间来评估它。不过那不是因为偏头痛,我也不相信是水合三氯乙醛过量,我以前从未见过水合三氯乙醛有这样的影响。”
“这是我想要表达的第一个观点。第二个是水合三氯乙醛,你所服用的剂量足以致命,可能是偏头痛所引起的呕吐救了你一命。身为你的医生,我对你自我毁灭的行为感到忧心。”
“布雷尔医生,请原谅我。”尼采说话时以双手扶着头部并闭着他的眼睛,“我本来决定听你说完前不打岔,但是,我只怕我的心智太过迟钝而记不住。我最好趁想法还鲜明的时候说话。我对水合三氯乙醛的使用是很愚蠢,而且应该从先前类似的经验中知道得很清楚。我只打算服用一颗水合三氯乙醛药锭,它的确使疼痛的利刃变得迟钝,然后把药瓶放回我的皮箱里。昨晚所发生的事情,无疑是我服用了一粒,但忘了要把瓶子收起来。然后在水合三氯乙醛发挥作用之下,我变得迷迷糊糊的,忘了我已经服用了一粒,因而再吃了一颗。我一定经历了这样的顺序好几次,这在以前也发生过。它是愚昧的行为,不过与自杀无关,如果那是你所企图要暗示的。”
一个可信的假设,布雷尔觉得。同样的事情曾发生在他许多年老又健忘的病人身上,而他总是指示他们的孩子来分配药品。但是,他不相信这个解释足以说明尼采的行为。就这一点而言,即使是在他的痛苦之下,为什么他会忘记把水合三氯乙醛放回皮箱内呢?即便是他本身的健忘,人不是也有责任吗?不是这样的,布雷尔相信,这个病人的行为比他所声称的,是更为恶性的自我毁灭。事实上是有证据的,那个微弱的声音说,“生或死——谁在乎呢?”然而,那不是他可以利用的证据。他必须让尼采的回应原封不动地不被挑战。
“即便如此,尼采教授,即便那是我们所需的解释,它无法平息那个危险。对药品的摄取方法,你必须有完整的评估。不过容许我做另一项评论——这个是关于你发病的诱因,你把它归诸于天气,天气无疑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对于天气状况之于你偏头痛的影响,你是位敏锐的观察者。但是,有几个因子可能一致行动,促使这一次偏头痛的发作,而对于这样一码事,我相信我负有责任,就在我以一种粗鲁与侵略性的方式对抗你之后不久,你的头痛就开始了。”
“布雷尔医生,我必须再次插嘴。你所说的都是一位好医生所会说的话,先前其他的医生也不是没有提过,而且,他们说的还不如你圆滑。你不应该为这次发病而受到责难。在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之前很久,我就已经感觉要发病了。实际上,我在前来维也纳的路上,就对它有了预感。”
布雷尔很不情愿放过这个论点,但这不是争辩的时候。
“我不想要加重你的负担,尼采教授。那么,让我仅仅这样说,基于你整体的健康情况来看,我甚至比以前更要强烈地认为,一段长时间的彻底观察与治疗是有必要的,即使在发病之后的几个小时才被找来,我仍然成功地缩短了这一次发作。如果让你身处医疗中心的观察之下,我有信心可以发展出一套方法,能够更彻底地终止你的发病。我恳求你接受我的建议,住进劳森医疗中心。”
布雷尔停了下来,他已经说了所有可能说得出口的话。他表现得很节制、很理智、很客观,他无法再多做什么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等待着它的结束,倾听着这个狭小房间里的声响:尼采的呼吸声、他自己的呼吸声、风的哭嚎、楼上房间的脚步声与一块木板的咯吱声。
然后,尼采以一种柔和到几乎是诱人的声音回答:“我从未遇过一位像你这样的医生,从未有过一个医生有如此的能力,从未有过一个医生会付出如此的关怀。当然,从未有过一个医生会如此涉入我的个人隐私。或许,你可以教导我许多事情。到了学习如何与人相处的时候,我相信我必须从零开始。我的确是受到你的恩惠,而且请相信我,我知道自己是如何地受惠于你。”
尼采暂停了下来,“我很疲累,我必须躺下,”伸展了背部,双手交叠在胸前,凝视着天花板。“如此的受惠于你,我会为了反对你的提议而苦恼。但是,我昨天给你的理由,只不过是昨天吗?我们的谈话似乎是在几个月之前,那些理由并非是不重要的,并不是当场凭空捏造出来反对你的。如果你决定再多读一点我的书,你会看出来,我的理由是如何根植于我思考的基础之上,因此也就根植于我的存在之上。”
“这些理由现在甚至有更强烈的感受,今天比昨天还要强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今天并没有办法对我自己多了解一些。你肯定是对的,水合三氯乙醛对我没有好处,当然不会是我大脑机能的补药,我甚至还无法清楚地思考。但是,那些我提供给你的理由,它们现在感觉起来更强了十倍,强了百倍。”
他转过头来看着布雷尔,“我恳求你,医生,停止你为了我的利益所做的努力吧!现在拒绝了你的忠告与提议,并且一次又一次持续地拒绝你,这只会增加我如此受惠于你的屈辱。”
“拜托,”他再次把头转开,“对我来说,现在最好要休息了,或许对你来说,最好是回家去。有一次你提到了你有个家庭,我恐怕他们会憎恨我,他们还有很好的理由这么做。我知道你今天花在我身上的时间比他们多。直到星期一再见了,布雷尔医生。”尼采闭上了他的眼睛。
离去前,布雷尔说,如果尼采需要他的话,只要席雷格尔给他送个信,他就会在一个钟头内过来,即使是星期天也没关系。尼采谢过他,不过,并没有睁开他的眼睛。
布雷尔走下客栈的楼梯时,他为尼采的自制与恢复力感到诧异。即使在一间低俗房间的病榻上,房里面还充斥着仅仅几个小时前剧烈变化的气味,当绝大部分偏头痛的患者,为了能坐在角落里喘口气而感激不已的时候,尼采还在思考与运作,掩饰他的绝望,计划他的离去,捍卫他的原则,恳请他的医生回家去,要求一份诊疗报告与一张付得起他的医生的账单。
当他来到等候的马车旁,布雷尔觉得,一个小时的散步有助于理清他的思绪。他遣走了费雪曼,给他一个金币去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在寒风中等待是件艰苦的工作,特别是迈步穿过冰雪覆盖的街道。
尼采会在星期一启程前往巴塞尔,他对此深信不疑。这为什么如此重要呢?不论他怎么努力去思索这个问题,它似乎都超出了理解的范围。他只知道尼采对他很重要,他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被他吸引。或许,他怀疑着,我在尼采身上看到了一些我自己的影子。不过,会是什么呢?我们在每一种基本情况上都相左——背景、文化、生涯规划。我羡慕他的生活吗?在那种冷漠、孤寂的存在之中,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可以肯定的是,布雷尔思考着,我对尼采的情感与自责无关。作为一个医生,我已经做了一切职责上所要求的事情,我无法就这点来挑剔自己。贝克太太与麦克斯是对的,有哪一个医生会花上如此长的时间,跟这样一个傲慢伤人又惹人生气的病人在一起呢?
还有自负!尼采是多么自然地顺口说出来,还不是心虚的自吹自擂,而是出于完全的确信,他是巴塞尔有史以来最棒的讲师,或者说人们或许到了公元2000年的时候,会有勇气、会有胆量阅读他的著作!然而,这里面没有一点被布雷尔视为冒犯。或许尼采是对的!他的言谈与散文确实令人赞赏,他的思想则具有强大的启发性,即便是他错误的思想亦不例外。
不论理由为何,布雷尔并不反对尼采所具有的重要性。相较于对贝莎幻想的侵入性与掠夺性,他对尼采的热衷似乎是良性的,甚至是友善的。事实上,布雷尔有种预感,跟这个怪异男子的邂逅,可能导引到某种能拯救他自己的事情。
布雷尔继续走着。另一个居住并躲藏在尼采之内的人,那个恳求帮助的人,他现在在哪里呢?“那个碰我手的人,”布雷尔不断对自己说,“我要如何才能跟他取得联系?一定有一种方法!但是,他决定在星期一离开维也纳。没有办法阻止他了吗?一定有一种方法!”
他放弃了,他停止思索。他的腿接管了一切,继续走着,迈向一个温暖明亮的家,迈向他的孩子和痴情但得不到爱的玛蒂尔德。他专注于吸进冰凉、冷冽的空气,在他肺部的摇篮里温暖它,然后呼出一团雾气。他倾听着风声、他的脚步声、脚下脆弱的硬雪块的爆裂声。突如其来地,他知道了一种方法——唯一的一种方法!
他的脚步加快。一路赶回家去,他嘎吱嘎吱地踏着积雪,并且每踏一步就对自己喊着:“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