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放走鸽子,几乎就像告别家庭一样困难。在他打开铁丝网的门,并把鸽笼高举到打开的窗户时,布雷尔哭泣着。鸽子起初似乎并不了解,它们从食物盘中金黄色的谷粒抬起头来,不解地凝视着布雷尔,他手臂打着手势,指示它们为自由而飞翔。
当他推挤敲打它们的笼子时,这些鸽子翩然穿过它们牢笼张开的缺口,飞进破晓时分橘红色的天际,一次也不曾回头看看它们的饲主。布雷尔带着忧伤观看着它们飞翔,每一次银白色翅膀的舞动,都意味着他科学研究生涯的结束。
在天上空无一物了很久之后,他依然持续凝视着窗外。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天,而他仍旧对当天稍早跟玛蒂尔德的冲突感到麻木。那个场景他在心中已演练多次,为的是用较为平和较不伤人的方式,让她知道他要离去的决定。
“玛蒂尔德,”他对她说,“我只能有话直说,我必须拥有我的自由。我感觉受到了羁绊,不是由于你,而是由于命运,而且是一种不是我所选择的命运。”
在惊愕与恐惧之中,玛蒂尔德只能瞪着他。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突然老了。我发现自己是一个老人,被埋葬在一种生活里头——一种职业、一种事业、一个家庭、一种文化。一切事情都是指定给我的,我自己没有选择任何事情。我一定要给我自己一个机会!我必须有机会去找到我自己!”
“一个机会?”玛蒂尔德回答说,“找到你自己?约瑟夫,你在说些什么啊?我不懂。你要的是什么?”
“我没有要你的任何东西,我要的是我自己的某种东西,我必须改变我的生活!否则,当我在面对我的死亡时,会不曾感到我曾经活过。”
“约瑟夫,这简直是疯了!”玛蒂尔德的音调上升了,她的眼睛因惊恐而圆睁着。“你是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个你的生活,还有一个我的生活?我们分享一个生活,我们同意了一项誓约,要结合我们的生活。”
“但是,当这份同意不属于我的时候,我怎么给得出这份同意呢?”
“我再也无法了解你了。‘自由’‘找到你自己’‘未曾活过’,你的话对我来说毫无道理可言。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约瑟夫?在我们身上?”玛蒂尔德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她把两个拳头都按到她的嘴上,转过身来背对着他,并且开始啜泣。
约瑟夫看着她颤动的身体,他走近她。她奋力喘着气,她的头垂下来顶着沙发的扶手,她的泪水落在她的大腿上,她的胸部随着她的饮泣而起伏。他想安慰她,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但感觉到的是她缩回身体。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一瞬间,他才了解到,他抵达了他生命路程上的十字路口。他已经走上了岔路,远离了人群。他做出了明确的改变。他太太的肩膀、她的背影、她的胸部,都不再是他的了,他舍弃了碰触她的权利,他现在必须在没有家人的屏障之下,去面对世界。
“我最好是马上离开,玛蒂尔德。我不能跟你说我要去哪里,如果我自己都不知道反倒好些。我会把所有业务上的说明留给麦克斯。我把一切东西留给你,并且,除了我身上的衣服、一个小手提箱与足够喂饱自己的钱之外,什么都不带走。”
玛蒂尔德继续泣不成声,她似乎无法做出反应,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呢?
“当我知道我在哪里时,我会跟你联系。”
依然没有反应。
“我必须离开了,我必须做个改变并掌握我的生命。我想,当我能够选择我自己的命运时,我们两个都会改变想法的。或许,我会选择同样的生活,但那必须是一个选择——我的选择。”
悲泣中的玛蒂尔德,依然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布雷尔在恍惚中离开了房间。
当他关上鸽笼并把它们带回楼上他诊疗室的置物架时,他想着,这整个谈话是场悲惨的错误。诊疗室里,四只无法飞走的鸽子逗留在一个笼子里,因为实验的外科手术,造成了它们平衡系统的受损。他知道他应该在离开前先解决它们,但是,他不想要更多对任何人或任何东西的责任。他添加了它们的饮水与食物,任它们留下来自生自灭。
错了,我永远不应该跟她提到自由、选择、受到牵绊、命运、找到我自己。她怎么可能了解我呢?我都几乎不了解我自己。当弗里德里希第一次以那种语言跟我说话时,我无法理解他。也许我该对她使用其他的用语,或许“短暂的休息”、“职业上的筋疲力尽”、“到北非温泉的长期访问”。用她可以理解的话,而且,她可以用来向家族、社区解释。
我的上帝,她会对大家怎么说呢?她被遗留在哪一种位置呢?不行,停下来!那是她的责任!不是我的。去侵占他人的责任,那种方式存在着牵绊,对我也对他们。
布雷尔的沉思被上楼的脚步声所打断,玛蒂尔德把门猛然拉开,门用力撞到墙上。她看起来糟透了,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头发凌乱地垂下,她的目光怒火熊熊。
“我不要再哭了,约瑟夫。我现在要来反驳你,在你刚才对我说的话里面,有事情不对劲,有事情很邪恶,而且还很幼稚。自由!自由!你提到自由。对我来说,好一个残酷笑话!我希望我曾经拥有过你的自由——一种男人可以获得教育,可以去选择职业的自由。我以往从来不曾如此渴望于受过教育,我希望我拥有那种词汇、那种逻辑,去对你证明你刚才听起来有多愚蠢!”
玛蒂尔德打住,从桌旁拉出一张椅子。拒绝布雷尔的帮助,她默默坐下以缓过气来。
“你想要离开?你想要创造新的生命选择?你是不是忘掉了你早已做下的决定?你选择了娶我。而且,你真的不了解你选择了交付你自己给我、给我们吗?如果你抗拒去尊重它,那又何来选择呢?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突发奇想或一时冲动,但那不是选择。”
看到玛蒂尔德这样子真可怕,但是,布雷尔知道他必须坚守立场。“在我变成一个‘我们’之前,我应该先变成一个‘我’。但是,当我做出那个选择时,我还没成熟自主到足以做出选择。”
“那么,那也是个选择,”玛蒂尔德吼出来,“谁是这个没有成为一个我的‘我’呢?从现在起的一年之后,你会说今天这个‘我’尚未养成,而且你今天做的选择不算数。这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逃避你选择过的责任的一种方式。在我们的婚礼上,当我们对犹太牧师说‘愿意’的时候,我们对其他的选择说了不。我可以嫁给其他人,轻而易举!有这么多想要我的人。说我是维也纳最美丽的女人的,不就是你吗?”
“我依然会这样说。”
玛蒂尔德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他的话抛到一边,她继续说下去,“你不知道吗?你不能跟我进入一项誓约,然后突然说,‘不,我把它收回,我始终无法确定。’那是不道德的,邪恶。”
布雷尔没有反驳,他屏住气息,想象把他的耳朵贴平,就像罗伯特的小猫一样。他知道玛蒂尔德说得没错,但他也知道,玛蒂尔德同时是错的。
“你想要能够选择,并且在同一时间又保持所有的选项不受限制。你要我放弃了我的自由,我所拥有的那一丁点,至少是去选择一个丈夫的自由,然而,你却要保持你珍贵的选择不受到限制——不受限制地去满足你对一个21岁病人的情欲。”
约瑟夫脸色通红,“所以,这就是你所以为的?不是的,这与贝莎或任何其他女人无关。”
“你的话说的是一回事,你的脸则是另一回事。我没有受过教育,约瑟夫——不是由于我的选择,但我不是个傻瓜!”
“玛蒂尔德,不要小看了我的挣扎,我在挣扎的是我整个生命的意义。一个人对他人有责任,但是,他对他自己有更高层次的一种责任。他——”
“而一个女人呢?她的意义是什么,她的自由?”
“我不是指男人,我指的是人类,男人和女人,我们每一个都有权利选择。”
“我不像你。在我的选择奴役了他人时,我无法去选择自由。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自由对我意味的是什么?一个寡妇或者一个弃妇,又有哪些种类的选择呢?”
“你是自由的,就像我一样。你年轻、富有、迷人又健康。”
“自由的?你的脑子今天到哪里去了,约瑟夫?想想看吧!一个女人的自由在哪里?我不被允许受教育。我从我父亲的房子到你的房子来。我甚至为了选择我的地毯与家具的自由而必须跟我母亲与祖母争吵。”
“玛蒂尔德,那不是实情,那只是你对你的文化的态度禁锢了你!在几个星期之前,我在诊疗时见了一个年轻的俄国女人。俄国女性不会比维也纳女性有更大的独立性,然而,这位年轻女子主张她的自由,她违抗她的家庭,她要求受教育,她运用她的权利去选择她所要的那种生活。你可以如此!你也可以自由地去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你有钱!你可以改名换姓搬到意大利!”
“空话,空话,空话!一个36岁的犹太女人自由地旅行。约瑟夫,你说得像是个傻瓜似的!醒醒吧!活在现实里,不是空话里!孩子们怎么办?改变我的名字!他们每一个是不是也要选个新名字呢?”
“记住,玛蒂尔德,在我们一结婚之后,你最想要的就是孩子,孩子与更多的孩子。我恳求你等一等。”
她控制住她愤怒的言语,并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开。
“我无法告诉你如何去变得自由,玛蒂尔德。我不能为你设计你的道路,因为,那样子就不再是你的道路了。不过,如果你有这种勇气,我确信你可以找出那条路来。”
她站起来走到门边。转过来看着他,她思虑再三之后说:“约瑟夫,听我说!你想要找到自由并做出抉择?那么,你就会知道这一刹那就是一个选择。你跟我说你需要去选择你的生活,而且假以时日,你可能会选择重新回到你在这里的生活。”
“不过,约瑟夫,我也选择我的生活。而且我选择要对你说,那里没有回头路。你绝不可能重新回到你的生活,我绝不可能再做你的妻子,因为,当你今天走出这个家的时候,这里就永远不是你的家了!”
约瑟夫合上了眼睛并低下了头,他接下来听到的是门被甩上的声音以及玛蒂尔德下楼的声响。他为了他所承受的风暴而感觉蹒跚欲倒,不过也感到奇特的快活。玛蒂尔德的话很吓人,但她是对的!这个决定必须是无法逆转的。
终于有个了断了,他觉得。终于有事情降临到我身上了,某种真实的事情,不止是念头而已,而是某种现实世界中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我想象着这个场景。现在,我感受到它了!现在,我知道掌握我的命运是像什么样子。它很可怕,又很美妙。
他完成了打包,然后亲吻了他每一个熟睡的孩子,柔声地对他们低语着再会。只有罗伯特有点骚动,喃喃地说,“你要去哪里,爸爸?”但是马上又陷入沉睡。这真是轻易到了奇怪的地步!对他让自己的感情麻木以保护自己的方式,布雷尔为之惊奇。他拿起了他的手提箱,走下楼到他的办公室去,他在那里度过了剩余的早上时光,撰写着冗长的说明给贝克太太,还有他把病人转诊的三位医生。
他应该写信给他的朋友解释一番吗?他举棋不定。这不是斩断他先前生活所有关联的时机吗?尼采说过,一个新的自我,必须建筑在他旧时生命的灰烬之上。不过,他接着回忆起尼采自己就持续跟一些老朋友鸿雁往返。如果连尼采都无法应付全然的孤立,他为什么应该对自己要求更多呢?
所以,他写了告别的信给他最亲近的友人:给弗洛伊德、恩斯特·佛莱契与布伦塔诺。对每一个人,他都叙述了他离开的动机,但在此同时,却意识到这些理由勾勒在一封短信之中,可能看起来既不充分又难以理解。“相信我,”他对每个人恳求着,“这不是个无足轻重的行动。对我的行动,我有重要的基础,我将会对你们吐露一切。”对他的病理学家朋友佛莱契,布雷尔感到特别内疚,他在解剖一具尸体时让自己受到了严重的感染,多年来,他为他提供了医疗与心理上的支持,现在却要把它抹去了。他对弗洛伊德同样感到内疚,他不只是在友谊与专业忠告上依赖着他,而且还在财务上。即便西格站在玛蒂尔德一边,布雷尔希望假以时日,他会了解并原谅他的决定。在给他的信中,布雷尔加了一条说明,正式将弗洛伊德对布雷尔家的债务一笔勾销。
在最后一次走下贝克街7号的楼梯时,他噙着一把眼泪。当他在等费雪曼的同时,他在大门口的黄铜招牌旁沉思着,招牌上写着:约瑟夫·布雷尔医生,诊疗医师——二楼。当他下次造访维也纳的时候,这块招牌不会在那儿了,他的办公室也是如此。唉,那花岗石砖房与二楼还会在那里,但它们不再是他的砖房了,他的办公室很快就会失去了他存在的气味。他感到与以往相同的失落感,每当他探访他童年的家门时——那栋小庭,或许有另一个前程远大的男孩,在多年以后,可能会长大成为一个医生。
但是他,约瑟夫,不是不可或缺的,他会被遗忘,他的地位会被时间与他人的存在所吞噬。他会在接下来的10年或20年中死亡,而且他会孤独地死去:不论友谊是否长存,他想到,人总是孤独地死去。
他以这样的想法让自己开怀,如果人是孤独的,而且必然性是个幻觉,那么他就是自由的!然而当他登上他的马车时,他的开心让路给一种忧伤的感受。他看着街上其他的公寓,他在被注视着吗?他的邻居是否从每一扇窗户内往外凝视呢?无疑他们一定察觉到这个重大事件的上演!他们明天就会知道吗?玛蒂尔德会在她的姐妹、母亲的协助下,把他的衣服丢到街上吗?他听说过愤怒的妻子做过这样的事。
他的第一站是麦克斯的家。麦克斯正在等待着他,因为,前一天当他与尼采在墓地谈话一结束之后,布雷尔对麦克斯吐露了他将放弃他在维也纳生活的决定,并且请求他处理玛蒂尔德的财务事宜。
麦克斯再次卖力地尝试,劝阻他放弃这种冲动与毁灭性的行为。没有用,布雷尔心意已决。最后,麦克斯厌倦了,并且,看来像是听任他连襟的决定。一个小时里面,两位男士埋首于家庭财务记录的档案。然而当布雷尔准备离开时,麦克斯突然站起来用他巨大的身躯挡住门口。有一刹那,布雷尔惧怕麦克斯是要动手剥夺他的自由,尤其是当他大鹏展翅般地张开双臂时,不过麦克斯只是想要拥抱他而已。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嘀咕着,“所以今晚没有棋下了?我的生活永远不会一样了,约瑟夫。我会想念你想得要命,你是我曾经有过最好的朋友。”
感动异常到难以言语的地步,布雷尔抱一抱麦克斯,就迅速地走出了房子。在马车上,他指示费雪曼带他去火车站,而就在他们要抵达之前,他告诉他说,他要离开进行一段长时间的旅行。他给了他两个月的工资,并且对他保证会在返回维也纳时联络他。
在等待上火车的时候,布雷尔责怪自己不曾告诉费雪曼说,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如此随便地对待他——你怎么能这样?在彼此在一起10年之后?”然后他宽恕了自己,他在一天之内所能承受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他的目的地是瑞士的克罗伊茨林根,过去几个月来,贝莎住在那里的贝勒福疗养院。他被自己呆滞的精神状态所迷惑。是在什么时候,他如何做下了探访贝莎的决定呢?
火车隆隆地启动时,他把头靠在椅背的软垫上,合起了他的眼睛,并且默想着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弗里德里希是对的,长期以来,我的自由就在伸手可及的眼前!我可以在多年前就掌握住我的生命。维也纳依然挺立着,生活里没有我也会继续下去。我的缺席反正都会发生,从现在起10年或20年之后。从一种宏观的观点,这又会造成什么差别呢?我已经40岁了,弟弟已经死了8年,父亲死了10年,母亲死了36年。现在,趁着我还能看能走的时候,我应该为了我自己,而把握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这样的要求过分吗?我对服务是如此厌倦,对照顾他人是如此厌烦。没错,弗里德里希是对的。我应该永远忍耐着责任重担的奴役吗?我应该在永恒之中,从头到尾都过一种我会后悔的生活吗?
他试着入睡,但每次他一打起盹儿,孩子们的幻影就飘进他的心里,他痛苦畏缩地想到他们没有了一个父亲。“直到人准备好去作为一个创造者,并且去培育创造者之前,不要制造孩子”,当弗里德里希这样声明的时候,他说得没错,布雷尔提醒着自己。出于需要而生产孩子是错的,错的是利用孩子来缓和寂寞,错的是借口复制另一个自我来提供生命的目的。同样错误的是,为了寻求永生,而把一个人的生殖细胞射向未来——仿佛精子含有你的意识似的!
然而,孩子们怎么办呢?他们是个错误,他们被迫跟着我,在我意识到我的抉择之前就产生了。但是他们就在这里,他们存在着!关于他们,尼采无言以对。而玛蒂尔德警告过我,我可能永远无法再见到他们。
布雷尔坠入了绝望的深渊,不过迅速地激励着自己。不!远离这样的想法!弗里德里希是对的,责任、礼节、忠实、无私、亲切,这些是哄人入睡的麻醉品,人睡得如此深沉,如果醒得过来的话,人只不过是到了生命的尽头而已。在那时,人不过是得知了,他永远不会真正地活着过。
我仅有一个生命,一个可能永劫回归的生命。我不想要在整个永恒之中,在追求我对孩子们的责任时,悔恨于失去了我自己。
现在,是我从我过往生活的灰烬上,建立一个新自我的机会!然后当我做到了那一点的时候,我将寻找回到我的孩子们身边的出路。那时,我将不再被玛蒂尔德对什么是社会所允许的概念所欺压!谁可以阻挡一个父亲,挡住他前往他孩子们身边的道路呢?我将成为一把战斧。我将披荆斩棘,砍出我通往他们的道路!至于今天,愿上帝帮助他们。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快要溺死了,我必须先拯救我自己。
而玛蒂尔德呢?弗里德里希说,唯一挽救这场婚姻的方式是去放弃它!而且,“毁掉婚姻总好过被它所毁”。或许玛蒂尔德也被婚姻枷锁所毁,或许,她没有了我会比较好,或许她跟我一样受到了禁锢。路·莎乐美会这么说的,她怎么形容它的:她永远不会被他人的脆弱所奴役?或许,我的缺席会解放了玛蒂尔德!
火车抵达康斯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布雷尔下了车,并在一个朴素的火车站旅社住了一晚,是时候了,他跟自己说,去适应第二与第三流的住宿。在早上,他雇了一辆四轮马车去克罗伊茨林根的贝勒福疗养院。到达时,他通知了院长罗伯特·宾斯瓦格纳说,一项出乎意料的诊疗要求把他带到了日内瓦,近到足以来贝勒福探访他前任的病人帕朋罕小姐。
布雷尔的要求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在贝勒福人尽皆知,他是前任院长路德维克·宾斯瓦格纳爵士的多年老友,后者最近才过世。宾斯瓦格纳医生立即派人去宴请帕朋罕小姐。“她正在散步,并且跟她的新医师杜尔肯医生,讨论她的病情。”宾斯瓦格纳站起来走到窗边,“那里,在花园里面,你可以看到他们。”
“不,不,宾斯瓦格纳医生,不要打扰他们。我强烈地认为,没有事情比病人与医生的会谈更优先。此外,今天的太阳很好,我近来在维也纳实在太少见到它了。如果你不反对,我会在你的花园里等候她。再者,从不太唐突的位置观察帕朋罕小姐的状况,尤其是她的步伐,这对我来说也很有意思。”
从贝勒福广大花园内的一个平台上,布雷尔看到贝莎与她的医师沿着一条步道来回漫步,两旁是高大又仔细修剪过的黄杨木。他非常当心地挑选他的观察地点:一个高处平台的一张白色长凳,几乎整个藏在环绕的丁香花枝叶的树荫之中。从那里,他可以俯视并清楚地看到贝莎,或许在她走过来时,他可以听到她的谈话。
贝莎与杜尔肯刚刚通过了他的长凳之下,并且沿着步道远离了他。她身上薰衣草的香味飘浮上来,他贪婪地吸着,并且感到深沉渴望的思念像潮水般卷过他的身体。她看起来是多么的脆弱啊!突然她停下来,她的右腿在痉挛,他记得这在他与她散步时,发生得有多么频繁啊。她依偎在杜尔肯身上以求支撑,她抓他可抓得真紧啊,完全就跟她一度抓住布雷尔时一样。现在,她的两只手臂都紧握着杜尔肯的,而且她紧紧地抱住他!布雷尔记得她把她的身体压在他身上。噢,他是多么喜爱她身体的触感啊!就像公主透过层层的床垫感受到那颗豌豆一样,他可以穿过重重阻碍感受到她——她的波斯小羊皮短斗篷与他皮毛衫里的大衣,对他的乐趣而言只不过是层薄纱。
啊,贝莎的肱四头肌现在陷入严重的痉挛!她抓住她的大腿。布雷尔知道那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杜尔肯迅速抱起她,把她带到前面的长凳并放下她来。现在要做的是按摩了,没错,杜尔肯正在脱掉他的手套,小心的让他的手滑进她的外套底下,开始按摩着她的大腿。贝莎现在会痛苦地呻吟吗?是的,柔弱的!布雷尔可以听到她的呻吟!现在,她会不会闭上她的眼睛,仿佛隐入了恍惚,伸展双臂超过她的头部,拱起她的背部?是了,是了,她现在照着做了!现在,她的外套会敞开、会垂下来,没错,他看到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滑下去解开它。他知道她的衣裳会逐渐撩起,一直都是这样。咦!她弯曲着膝盖——布雷尔以前从来没有看她这样做过——她的洋装往上提,几乎到了她的腰部。
从他遥远的长椅上,布雷尔越过杜尔肯的头上凝视着,同样呆若木鸡。把她盖起来,你这个可怜的白痴!杜尔肯试图拉下她的衣裙并扣上她的外套。贝莎的双手干扰着,她的双眼紧闭。她在恍惚之中吗?杜尔肯露出非常兴奋的神情——他也可能半斤八两,布雷尔想着,并且紧张地看着他。没有人在那里,谢天谢地!大腿变形的抽搐已经和缓。他帮助贝莎起来,她则尝试着走路。
布雷尔感到晕眩,好像他不再位于他本身的肉体之内。他眼前的场景有某种不真实的东西,好像他从一个庞大剧院的最后一排包厢观赏着一出戏剧一般。他的感觉是什么?或许是对杜尔肯医生的嫉妒吧?他既年轻又英俊又是单身,而且,贝莎比曾经对他所做的,更加亲密地纠缠着小伙子。但是不对!他没有感到嫉妒,没有敌意——一点都没有。相反,他感到对杜尔肯的热情与亲近。贝莎没有分化他们,而是把他们拉在一起进入一种激动的兄弟之情。
年轻的一对继续他们的散步。布雷尔微笑地看着,现在是医生而非病人,以一种笨拙、拖着脚的步伐在走动。他对他的继任者感到巨大的移情作用:多少次,他必须在跟贝莎散步的同时,面临跃跃欲试的勃起所带来的不便!“你真是运气,杜尔肯医生,现在是冬天,”布雷尔对自己说着,“在夏天没有外套遮住你自己时,要糟得太多。那时,你必须把它塞在你的皮带下面!”
那一对走到了步道的尽头,现在往他的方向折回。贝莎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布雷尔可以看出她的眼窝肌肉在抽搐着,而且她的情绪极为激动,她的面部疼痛,她的三叉神经痛是每天的家常便饭,而且是如此严重到只有吗啡可以缓和它。贝莎停了下来,他精确地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什么,这很诡异。他再一次地感觉像是在剧院里,他是导演或提词的人,在跟演员提示他们下一句台词。把你的手放在她的脸上,手掌在她的脸颊,拇指碰触她的鼻梁,这样就对了。现在轻轻压下去,并且抚摸她的眉骨,一次又一次地来回。很好!他可以看出贝莎的脸在放松。她把手伸上去,抓住杜尔肯的手腕,并且把每只手按在她的双唇上。现在,布雷尔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她只有一次这样亲过他的手,那是他们最亲密的一刻。她来得更近了,他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小爸爸,我亲爱的小爸爸。”那引发了强烈的痛楚,那是她以前对他的称呼。
这是他所听到的全部。够了,他起身,不曾对迷惑的护士交代只字片语就走出了贝勒福,并且登上了等候他的马车。在茫然若失中,他回到了康斯坦,他在那里以某种方法安排搭上了火车。火车头的汽笛,把他的心思带回到自己身上。他的心跳砰然,他把头沉在坐垫上,并开始回忆他所见到的事情。
那黄铜招牌、我在维也纳的办公室、我孩提时代的家园,现在贝莎也一样——全部继续做它们自己,它们没有一个为了它们的存在而需要我。我是偶然的,可以随时替换。我对贝莎的戏剧不具必要性,我们没有一个具有必要性,甚至连主角也不例外。我不是,杜尔肯也不是,那些将在未来出现的也都不是。
他感到彻底的挫败,或许,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承担这一切。他很疲倦,他靠回去,闭上他的眼睛,并寻找一个贝莎的幻梦来作为避风港。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进行了他一贯的步骤,集中心志在他心灵的舞台上,他为那幻梦设立了最初的场景,敞开心神于即将发展的事情,那一直是由贝莎来决定,不是他,他退让以等待情节的开始。不过并没有任何情节,所有东西一动不动,舞台保持成等待他下指令的静物画。
通过实验,布雷尔发现他现在可以通过意志来召唤或摒除贝莎的意象。当他呼唤她的时候,她整装以待地以任何他所希望的形象或姿态出现。但是她不再有自主权,她的形象冻结到他决心要她移动为止。衣服配置也变得不确实,他的领带系在她身上,她的支配力变成他!
布雷尔惊讶于这种转变,他以往从未以这样的不同寻常的方式来想象贝莎。不对,不是漠不关心——是这样的镇定,这样的泰然自若。没有狂热的激情或渴望,也不曾有怨恨。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了解到他跟贝莎是受到折磨的同伴,她跟他一样地深陷其中。她也不曾成为她的存在,她没有挑选她的生命,她只是目睹着相同的事件永无止境地自行上演。
事实上,当他想到这点时,布雷尔了解了贝莎生命的悲剧。或许她不知道这些事情,或许她不只是遗忘了选择,还有对选择的意识。她是如此频繁地在“缺席”当中,在一阵恍惚当中,甚至没有去体验她的生活。他知道在这点上,尼采是错的!他不是贝莎的受害者,他们两个都是受害者。
他学到了多少啊!只要他能重新来过,并且在现在成为她的医生。在贝勒福的这一天,对他证明了他的治疗效果是多么短暂。经年累月地把时间花费在攻击症状上是多么的愚蠢,那些无聊又微不足道的小战役,同时却忽略了真正的战场,那些在症状底下的人性挣扎。
震天叫响之中,火车穿出了一条漫长的隧道。耀眼的阳光迎面而来,把布雷尔的注意力拉回到他现今的困境当中。他正返回维也纳,去见他以前的护士伊娃·伯格。他目光呆滞地环顾着火车的小隔间,我又再做了一次,他想到。我坐在火车上,把自己掷向伊娃,然而混淆不清的是,我在何时与如何做了去见她的决定。
当他抵达维也纳时,他搭乘一辆出租马车前往伊娃的家,并且接近了她的门口。
下午4点钟,他几乎要转身而去,确信然后是希望她还在上班。但是她在家里,她似乎震惊于看到他,并且站在那里瞪着他,一言不发。当他问道他是否可以进去的时候,她不安地瞄过左邻右舍的大门之后,把他请了进去。他立刻为她的风采所放松。自从他上次见到她已经过了六个月,但是对他来说,向她吐露自己的心事就像以往一样容易。他告诉她所有在他解雇她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他与尼采的会面,他逐渐地转变,他对要求他的自由并离开玛蒂尔德与孩子们的决定,他与贝莎无言的最后一面。
“而现在,伊娃,我自由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很快我就会去火车站,或许就在我们谈话之后,去选择一个目的地。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要迈向何处,或许是南边,迈向阳光或许是意大利。”
正常说来,伊娃是个热情洋溢的女子,往往滔滔不绝地回应他的每个句子,现在却是出奇的沉默。
“当然,”布雷尔说下去,“我会寂寞,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不过,我将会自由自在地去见任何我所选择的人。”
依然没有来自伊娃的反应。
“或者,邀请一位老友跟我一同到意大利旅行。”
布雷尔难以置信自己亲口说出的话。鸽子的影像突兀地出现在脑海之中,鸽子们遮天蔽日地从诊疗室的窗子蜂拥而入,回到它们的铁丝笼之内。
在他的沮丧与放松之中,伊娃并没有回应他的影射,她代之以开始质问他。
“你所指的是哪一种自由?你的‘未曾活过的生命’所指的是什么?”她怀疑地摇着头,“约瑟夫,这里面对我来说,没有一点道理可言。我一直希望我能拥有你的自由,但是,我又拥有了哪一种自由呢?当你必须为了房租与肉店的账单担忧时,你不会为自由忧心忡忡。你想要从你的职业中获取自由?看看我的职业吧!当你开除我的时候,我必须接受任何我可以找到的工作,而此刻,我唯一希望拥有的自由,是不用在维也纳综合医院上夜班。”
夜班!那就是她为何这种时候会在家的原因,布雷尔想到。
“我提议过要帮你找到另一个职位,你没有任何回应。”
“当时我还处于震惊之中,”伊娃回答说,“我上了无情的一课——你除了自己之外无可依靠。”此处,她第一次扬起了她的目光,直视着布雷尔的眼睛。
为了不曾保护她的羞愧而满脸通红,他开始请求她的原谅——但是伊娃迅速地说了下去,关于她的新工作、她妹妹的婚礼、她母亲的健康,然后是跟吉哈德的恋人关系,在她第一次于医院遇到他时,这位年轻的律师是位患者。
布雷尔知道,他的造访是在连累她,并且起身准备离开,在他靠近门口时,他笨拙地碰触到她的手,并打算问一个问题,但是踌躇不前,他依然有权利对她说任何亲密的话吗?他决定去冒冒险。虽然那种亲密的凝聚力在他们之间已然明显的磨损,然而,15年的友谊并不是如此容易被淡忘的。
“伊娃,我现在要走了。但是,拜托,最后一个问题。”“问你的问题吧,约瑟夫。”
“我无法忘记我们的亲密时光。你记得吗,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我办公室里讲了一个小时的话?我告诉你,我是如何地绝望又难以抗拒地感觉到贝莎的吸引。你说你为我感到害怕,你说你是我的朋友,你说你不想要我毁灭我自己。然后,你就像我现在握着你的手一样地拉起我的手,你说,如果可以挽救我的话,你会做任何事情,任何我要求的事情。伊娃,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频繁地回味着那段谈话,或许有几百次吧,它对我有多么的重要,有许多次,我后悔我对贝莎的过分着迷,而因此没有更正面地回答你。所以,我的问题是,或许它只不过是,你是诚心诚意地说那段话的吗?我当初是不是应该正面回应你呢?”
伊娃抽回了她的手,把它轻轻地放在他的肩头,并且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约瑟夫,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应该要诚实,我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回答你的问题,但是为了我们长久的友谊,我必须诚实。约瑟夫,我不记得那段谈话了!”
两个小时之后,布雷尔发现自己瘫在一个二等座位上,开往意大利的班车。
他明白了这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在过去的一年里有伊娃来作为屏障,他依赖着她。他总是确信当他需要她的时候,她就会在那里。她怎么能忘掉呢?
“但是,约瑟夫,你又期望些什么呢?”他问自己说,“期望她被冻结在一个衣柜中,等待着你去打开门并让她复活吗?你40岁了,该是去了解你的女人不是依附于你而存在的时候了:她们有她们本身的生活,她们成长,她们继续她们的生活,她们老去,她们会获得新的亲密关系。只有死者无法改变,只有你的母亲,贝莎,飘浮在半空中等待着你。”
可怕的念头遽然乍现,不仅是贝莎与伊娃的生活会继续下去,而且玛蒂尔德的亦是如此,她会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存在着,而且,她对另一个人付出关心的时间终将到来。玛蒂尔德,他的玛蒂尔德,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这种痛苦难以承受。他的泪水现在夺眶而出,他抬头看行李架,找寻他的小手提箱,它就在那里,唾手可得,那黄铜的握把饥渴地向他伸展着。是的,他明确地知道他应该要做的事:抓住把手,把箱子提起来越过行李架的金属横杆,把它拿下来,在下一站下车,不论那是何处,搭上第一班回维也纳的火车,让自己匍匐于玛蒂尔德的宽恕之下,还不算太迟,她肯定会认领他的。
但是,他想象着尼采阻止他的有力神态。
“弗里德里希,我怎么可能放弃一切事情呢?我真是个傻瓜才去遵从你的劝告!”
“你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经放弃了一切重要的事情,约瑟夫,那就是你为何处于绝望之中。你记得对于失去了那前途无量的家伙,你感到如何的悲痛吗?”
“但是现在,我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为了茁壮的成长,你必须先把你的根部深深地穿进虚无之中,并且学会去面对你最寂寥的孤独。”
“我的妻子、我的家庭!我爱他们。我怎么能离开他们呢?我应该在下一站就下车。”
“你只是在逃避你自己。要记住,每一刻都是永劫回归。考虑一下这点,想想在整个永恒之中逃离你的自由!”
“我有责任要——”
“只有一种责任,成为你的存在的责任。要坚强,不然,你将永远利用他人来作为你本身的放大。”
“但是玛蒂尔德。我的誓言!我的责任去——”
“责任,责任!你会从这些小小的美德上腐败。学习去变得缺德吧,从你旧生命的灰烬上,建立起一个新的自我。”
前往意大利的一路上,尼采的话语跟随着他。
“永劫回归。”
“永恒存在的沙漏上下倒转,周而复始。”
“让这个想法主宰你,我向你保证,它将会永远地改变你。”
“你喜爱这个想法或憎恨它?”
“以你喜爱这个概念的方式来生活吧。”
“尼采的赌注。”
“实现你的生命。”
“死得其所。”
“有勇气去改变你的信念!”
“这一生就是你永恒的生命。”
两个月之前在威尼斯,一切就已经开始了。现在,他正迈向的是回到平底轻舟之城。火车越过瑞士意大利边界,意大利语传入了他的耳朵,他的思绪从永恒的可能转向了明天的现实。
当他在威尼斯步下火车时,他可以去哪里呢?他今晚要睡在何处?他明天要做什么?明天之后呢?他要拿他的时间怎么办?尼采会做些什么?当他没有病痛时,他散步、思考并写作,但那是他的方式。怎么办呢?
首先,布雷尔很清楚,他必须去赚取生活费。他钱袋里的现金只能维持几个星期,之后,银行会在麦克斯的指示之下,每个月仅仅寄给他一张为数不大的汇票。他当然可以继续当个医生。至少有三个他以前的学生在威尼斯挂牌行医,他应该不会有建立业务的困难。语言也不会构成问题:他有敏锐的听觉与一些英语、法语及西班牙语,他可以让意大利语上手得很快。但是他牺牲如此之大,只为了在威尼斯重拾他在维也纳的生活吗?不,那种生活已成往事!
或许试试餐厅的工作。由于他母亲的过世与他祖母的虚弱,布雷尔学会了烹饪,时常协助准备家里的三餐。虽然玛蒂尔德取笑他,并把他赶出厨房,当她不在附近时,他常常晃进去评头论足一番,并指挥厨子做事情。是了,他考虑得越多,他越强烈地感觉去餐厅工作可能是个方法。不止做管理或出纳,他想要接触食物——去准备,去料理。
他很晚才抵达威尼斯,并且再次把夜晚花在一间火车站旅店之内。到了早上,他搭一艘平底船进入了市中心区,并边走边想了几个小时。许多威尼斯当地人转头看着他。当他在一间商店橱窗的反射光里捕捉到他自己的形象时,他终于了解到原因所在:长须、帽子、大衣、西装、领带——全部是不讨人喜欢的黑色。他看起来像外国人,完全就像一个老去的富有维也纳犹太医生!昨晚在火车站,他注意到成群结队的意大利妓女在拉客。没有一个接近他,毋庸置疑!胡子与葬礼般的衣服必须舍弃。
他的计划缓慢成型:首先,先造访一个理发师与劳工阶级的服装店。然后他会开始上密集的意大利语课程。或许在两三个星期之后,他可以着手钻研餐饮业:威尼斯可能需要一间优秀的奥地利餐厅,或甚至是奥地利犹太式的餐厅——他在散步时,看到了几间犹太教会。
当理发师鲁钝的剃刀,攻击着他留了超过21年的胡子时,那剃刀把他的头扯得前后晃动。有时候,它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一片片胡须,但更常见的是,它把金属丝般的赭红色毛发连根拔起。理发师既冷峻又不耐烦。布雷尔认为,他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对打理这种程度的胡子来说,60里拉实在是太少了。向理发师示意要他慢下来,布雷尔伸手到口袋里,出价200里拉来换取一次较为温柔的刮脸。
20分钟之后,当他瞪着理发师裂掉的镜子时,一阵对他自身面貌的怜悯席卷过他。自从他见过那副容貌以来的数十年,他已经遗忘了它在胡须的阴影下与岁月的战斗。现在一片光秃了,他看到它是如此倦怠,且磨损得厉害。只有额头与眉骨依然保持坚定,并且毅然决然地支撑着他松弛与下垂的脸面肌肉。从两个鼻孔往两边,各有一道巨大的凹陷延伸,把他的脸颊与嘴唇隔开,细微的皱纹从两个眼睛往下蔓延。火鸡咽喉般的皱褶,从他的颚骨垂下。还有他的下巴——他已经忘掉他的胡子隐藏下他软弱下巴的羞赧,它现在甚至更为脆弱、胆怯地闪躲着,竭尽所能地挂在他下唇的湿润之下。
在他前往一间服装店的途中,布雷尔看着路人的衣着,决定去买一件厚实的深蓝色短大衣、一两双坚固的皮靴以及一件条纹的厚毛衣。然而,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比他年轻。年龄较长的人穿些什么呢?他们到底又在哪里呢?每个人看起来都这么年轻。他怎么结交朋友?他如何认识女人呢?或许是餐厅的女侍,或者一位意大利语的教师。不过,他想到,我不想要另一个女人!我永远不会找到一个像玛蒂尔德的女人。我爱她,这真是愚不可及。我为何要离开她呢?我老到难以重新来过。我是街上最老的人,或许那边那个拿着拐杖的老女人要比我年长一些或者是那个弯腰在卖菜的男人也比我年长,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简直站不住。在他身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约瑟夫,约瑟夫!”
那是谁的声音啊?听起来很耳熟!
“布雷尔医生!约瑟夫·布雷尔!”
谁知道我在这里呢?
“约瑟夫,听我说!我要从10往回数到1。当我数到5的时候,你的眼睛会张开。当我数到1的时候,你会完全醒过来。10,9,8……”
我认识那个声音!
“7,6,5……”
他睁开了眼睛。他抬头看到弗洛伊德微笑的脸孔。
“4,3,2,1!你完全清醒了!好啦!”
布雷尔很震惊,“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哪里,西格?”
“一切都没事了,约瑟夫。醒醒吧!”弗洛伊德的声音坚定但和缓。
“怎么回事?”
“给你自己几分钟,约瑟夫,你会想起一切事情的。”
他发现他躺在诊疗室的沙发上。他坐起来,他又一次问说,“怎么回事?”
“你来告诉我怎么回事吧,约瑟夫。我完全是照你指示做的。”
当布雷尔看来依然恍恍惚惚的时候,弗洛伊德解释说:“你不记得了吗?你昨晚来找我,并要我今天上午11点来这里,协助你做一项心理学实验。当我到达时,你要我催眠你,用你的表来作为摆锤。”
布雷尔伸手到他背心的口袋里。
“在这儿,约瑟夫,在咖啡桌上。记得了吗?你要我指示你陷入深沉的睡眠,并且设想一连串的经验,你跟我说,实验的第一部分是专注于告别——离开你的家庭、朋友甚至患者,而且在看来有必要时,我应该给你一些暗示,像是‘辞行’或者‘你无法再回家里。’接下来的部分,是致力于建立一种新生活,而且我要做的暗示是像‘继续下去’,或者‘你下一步要做什么?’”
“是的,是的,西格,我清醒了,都回到我心里来了。现在是几点?”
“星期天下午1点钟。你被催眠了两个小时,就如同我们所计划的。大家很快就会来用正餐了。”
“详细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观察到些什么?”
“你迅速进入一种恍惚状态,约瑟夫,而且,在大部分时间中是保持受到催眠。我只能说有某种生动的戏剧在上演——不过是无声地在你本身的内在剧院里。有两三次,你似乎要脱离那恍惚状态,我则建议说,你在旅行并感到火车的震动,而且你是把头靠在坐垫上陷入沉睡,借此来加强它。每一次,这似乎都很有效。我无法告诉你更多的事情,你看起来非常不快乐,有好几次你在悲泣,而且有一两次看起来很害怕。我问你是否想要停止,但是你摇着你的头,所以我鼓励你继续往下走。”
“我说得很大声吗?”布雷尔按摩着他的眼睛,依然试图要让自己清醒些。
“很少。你的嘴唇动个不停,所以我猜你在想象着对话。我只能辨识出几个字,好几次你叫着玛蒂尔德,而且我同样听到贝莎的名字,你是在说到你的女儿吗?”
布雷尔迟疑着。怎么回答呢?他想要冒险告诉西格一切,然而,他的直觉却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西格毕竟只有26岁,并且视他为一个父辈或一个兄长。两个人都习惯于这种关系,布雷尔不准备要遽然改变它所带来的不自在。
此外,布雷尔知道在牵扯到爱情或肉欲上,他的年轻朋友是如此生涩与气量狭小。他记起他近来如何借口宣称所有的神经官能症都起源于性生活,让他受窘又困惑!而就在不久之前,西格是如何义愤填膺地为了施尼茨勒的沉溺肉欲,而谴责了年轻的他。由此,对于一个41岁的丈夫着迷于一个21岁的病人,又能期望西格会谅解多少呢?尤其当西格是绝对站在玛蒂尔德的战线上的时候!不行,对他吐露秘密会是个错误。最好是跟麦克斯或尼采去说!
“我女儿?我不确定,西格。我记不得了,我母亲的名字也是贝莎,你知道这点吗?”
“喔,对啊,我忘掉了!不过,她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约瑟夫。为什么你会在现在跟她道别呢?”
“或许,我从来不曾让她真正地离去吧。也许,人在能够成为他本身思想的主人之前,必须先把这些事给逼出来!”
“嗯——有意思。让我们看看,你还说了些什么其他的事情?我听到,‘不再行医’,然后就在我叫醒你之前,你说:‘老到难以重新来过!’约瑟夫,我的好奇心快要爆炸了。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布雷尔小心地斟酌着字句,“我所能告诉你的是这样子,西格,这全部都与那位穆勒教授有关,西格。他迫使我去考虑我的人生,而我了解到,我达到一个关卡,我大部分的选择都已成为过去。然而我想要知道,去做了不同的抉择会像什么样子,去经历另一种没有医学、家庭、维也纳文化的生活。所以我尝试了一个思想实验,去拥有让我自己解放于这些任意模型的经验,去面对混沌,甚至去进入某种相反的生活。”
“那你所学到的是什么?”
“我依然感到昏沉,我需要时间去理清一切。我清楚感觉到的一件事情是,不要让你的生活控制你。否则,到头来,你在40岁的时候,会感到你不会真正地活过。我学到了什么?或许是去体验现在,以致我在50岁时不会带着悔恨来回顾四十几岁。这对你也很重要。每个熟知你的人,西格,都了解你有非比寻常的天赋。但是,你有一种负担:土壤越丰富,耕耘的失败就越不可原谅。”
“你是有所不同了,约瑟夫。也许那催眠改变了你,你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跟我说过话。谢谢你,你的信心激励了我,不过,它或许也加重了我的负担。”
“我同时还学到了,”布雷尔说,“或者它也许是同一回事,我不确定,我们必须以仿佛我们是自由的方式来生活。即使我们无法逃离命运,我们依然必须迎头抵住它,我们必须运用意志力来让我们的宿命发生,我们必须爱我们的命运,就如同——”
门上响起了叩门声。
“你们两个还在不在里面啊?”玛蒂尔德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布雷尔连忙打开了门,玛蒂尔德则带着一盘热腾腾的小红腊肠进来,每一条都裹着松软的面衣。“这是你的最爱,约瑟夫。我今天早上想起来,我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没为你做这道小菜了。正餐好了。麦克斯与瑞秋在这里,其他人则在路上。而西格,你给我留下来,我已经准备好你的座位了,你的病人要再多等上一个钟头。”
收到了布雷尔对他点头示意的暗示,弗洛伊德离开了房间。布雷尔以他的手臂搂住了玛蒂尔德:“你知道吗,亲爱的,你问我们是不是还在房里真是奇怪啊。我待会儿会告诉你我们的谈话,不过,它就像经历了一趟命运之旅一般。我觉得我离开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而现在我回来了。”
“那很好,约瑟夫。”她把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深情地搓揉着他的胡须,“很高兴能欢迎你回来,我很想念你。”
依据布雷尔家的标准,桌旁只有九个大人的正餐是个小聚会:玛蒂尔德的父母,玛蒂尔德另一个妹妹露丝与她的先生迈尔,瑞秋与麦克斯,还有弗洛伊德。八个孩子坐在休息室内的另一桌。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在她端出一大锅马铃薯胡萝卜汤时,玛蒂尔德对布雷尔低语说,“你让我不好意思,约瑟夫,”她在稍后放下一大盘煨小牛舌与葡萄干时说,“不要这样,约瑟夫,不要再盯着看!”在她帮忙清理桌子,好上甜点时,她又说了一次。
但是约瑟夫没有停止,好像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仔细端详他太太的脸庞。他悲伤地发觉,她也是一名对抗时间战役的斗士。她的脸颊并没有凹陷,她拒绝去纵容这点,但是她无法防卫所有的前线阵地,微细的皱纹从她的眼角与嘴角往外扩张。她来回盘绕并挽在一个闪烁发髻中的头发,已经严重地被丝丝灰色所渗透。这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有部分要归咎于他吗?如果两人能够联合起来,或许可能会少受到一些损失。
“我为什么要停下来呢?”在她伸手来收盘子时,约瑟夫轻轻地环在她的腰际,他随着她进了厨房。“我为什么不应该看着你呢?我——啊,玛蒂尔德,我让你哭了!”
“喜极而泣,约瑟夫。不过也很难过,当我想到这历经了多少时间,这一整天都很奇怪。不管怎样,你跟西格到底在说些什么?你知道他在用餐时跟我说了什么吗?他准备要以他第一个女儿的名字来纪念我!他说,想要在他的生命中有两个玛蒂尔德。”
“我们一直怀疑西格很聪明,现在我们确定他真是如此。这是奇怪的一天,不过也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决定要娶你。”
玛蒂尔德在她的托盘上安排好咖啡杯,把她的双手放在他的头上,并且把他拉向她,亲吻着他的前额,“你是不是喝酒了,约瑟夫?你在胡言乱语。”她再度拿起托盘,“不过我喜欢它。”就在推开通往餐厅的回旋门之前,她转过身来,“我以为你在14年前就决定娶我的。”
“重要的是,我选择在今天说出来,玛蒂尔德,还有每一天。”
在咖啡与玛蒂尔德的甜点之后,弗洛伊德赶忙离开去医院。布雷尔与麦克斯则一个人拿了杯梅子白兰地进到书房,坐下来下棋。在顺畅的简短棋局之后,麦克斯迅速地以令人畏缩的王后侧面攻击,粉碎了法式防御,在麦克斯开始重设下一局时,布雷尔拉住了他的手,“我需要谈谈,”他跟他的连襟这么说。麦克斯很快地克服了他的失望,把棋子推开,点燃雪茄,喷出一大口烟,等待着。
自从几个星期以前那场令人尴尬的意外,那时,布雷尔第一次告诉麦克斯有关尼采的事,两个人就从此变得亲近了许多。现在作为一个有耐心又产生共鸣的听众,随着布雷尔对他与艾克卡·穆勒会面的说明,麦克斯以极大的兴趣经历了过去两个星期的事情。今天,在布雷尔详细描述了昨天在墓园的讨论以及这个早上不寻常的催眠事件之后,他似乎被弄得瞠目结舌。
“所以,在你的催眠状态之中,你先想到的是我会试图挡住门以阻止你离开?我说不定会这样做。还有谁在棋盘上能被我杀得丢盔弃甲而逃呢?不过老实说,约瑟夫,你看起来不一样了,你真的认为你把贝莎赶出了你的心思吗?”
“真令人惊讶,麦克斯。现在,我可以用我想任何其他人的方式去想她。好像我动了一场外科手术,把贝莎的意象,与以往附着在它上面的一切情绪区分开来!而且,我确信这个手术绝对是发生在那一刻,当我在花园中看到她跟她的新医生的那个瞬间!”
“我不懂。”麦克斯摇着他的头,“或者,最好还是不要懂呢?”
“我们必须尝试。去说在我看到她跟杜尔肯医生的那一瞬间,我是指我对她跟杜尔肯医生的幻想,它逼真到我依然将它视为一件真实的事件,我对贝莎的迷恋在那一刻逝去了,这样说也许是不对的。我确信那份迷恋早已为穆勒所削弱,尤其在他让我了解到,我是如何地赋予了她巨大的力量。对贝莎与杜尔肯医生的恍惚幻想,出现在适当的时机,一举驱逐了它。当我看到她对他重复着那些熟悉的场景时,我仿佛是一板一眼地背诵着剧本一样,她所有的力量就消失了。我突然理解到,她并没有任何力量。她无法控制她本身的行动,事实上,她就像我一样地无助与受驱使。我们两个,不过是彼此妄想剧情中的替身演员而已,麦克斯。”
布雷尔露齿微笑,“不过你知道,某种甚至更为重要的事,发生在我身上,那是我对玛蒂尔德感觉的转变。我在恍惚之中感觉到一点,但是,它现在甚至更加强烈地凝聚起来。我在整个用餐时间都注视着她,并且一直感到那股对她波涛汹涌的热情。”
“是啊,”麦克斯微笑着,“我看到你注视着她,看见玛蒂尔德紧张很好玩,就像以往看着你们两个之间在闹着玩一样。也许这非常简单,你现在珍惜她,是因为你有过失去她会是什么样子的亲身体验。”
“是的,那是一部分,不过还有其他的部分。你知道,多年来一直束缚我的马嚼子,我以为是玛蒂尔德放进我嘴里的。我感到被她所监禁,并且渴望我的自由,体验其余的女人,去拥有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生活。”
“然而,当我去做穆勒要我去做的事情,当我抓住了我的自由的时候,我惊慌失措。在恍惚之中,我试图背叛自由。我把马嚼子提供出来,先是给贝莎,然后是伊娃。我张开我的嘴跟她们说,‘拜托,拜托,用缰绳来控制我吧,把这个塞进我的嘴巴,我不想要自由自在。’事实是,我被自由给吓坏了。”
麦克斯严肃地点头。
“记得吗,”布雷尔继续说着,“我跟你说我在催眠中到威尼斯一游——在那间理发店里,我发现了我老去的面孔?在那条有很多服饰店的街上,我发觉自己是最老的人?某些穆勒说过的话,当下回到脑海里,‘选择正确的敌人。’我想那就是关键!这些年来,我一直与错误的敌人在战斗。真正的敌人一直就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宿命。真正的敌人是衰老、死亡以及我本身对自由的恐惧。我责怪玛蒂尔德不让我去面对我实际上不愿去面对的事!我怀疑,有多少个丈夫对他们的妻子做相同的事情?”
“我想我是他们其中之一,”麦克斯说,“你知道,我时常做些关于我们童年时光的白日梦,还有我们在大学的日子。‘噢,真难过!’我对自己说。‘我怎么居然会让那些时光给溜走了呢?’然后我暗自责难着瑞秋——好像童年的结束是她的错!我变老是她的错!”
“是的,穆勒说,真正的敌人是‘时间那吞噬人的巨浪’。但是为了某种理由,我现在不会在这些巨浪之前感到如此无助。今天,或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感觉我好像决心要我的生活。我接受了我所选择的生活。现在,麦克斯,我不希望我曾经选择任何不同的事情。”
“你就像你的教授一样聪明,约瑟夫,在我看来,你以设计这个催眠的实验来智取了他。你在未曾让真实的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去实验一种无可挽回的决定。不过,仍旧有些我无法了解的事情。你设计这项催眠实验的那部分恍惚期间在哪里呢?当你在那种催眠之中的同时,必然有部分的你意识到真正发生的是些什么。”
“你说得没错,麦克斯。目击者在什么地方呢,那个欺骗剩余的‘我’的‘我’?我想到他就头昏脑涨。有一天,一个远比我聪明的人会出现,这个人会揭晓谜底。不过,不是的,我不认为我智取了穆勒。事实上,我感到相当不同了:我觉得我让他失望了,我拒绝去遵照他的处方。或者,我也许只不过是认知到我的极限。他经常说,‘每个人都必须决定,他可以承受多少真理。’我猜我做出了决定。而且,麦克斯,作为一个医生,我同样让他失望,我什么都没有给他。事实上,我甚至不再想要帮助他。”
“不要对自己太挑剔了,约瑟夫。你一直对自己如此严厉,你跟他有所不同。你记得我们一起上的那堂宗教思想家的课——裘德教授,对不对?还有他用在他们身上的那个术语——‘预言家’。那就是你的穆勒——一位预言家!我长久以来就丧失了谁是医生、谁是病人的眼光,不过,如果你是他的医生,而且就算你能够改变他,而你实际上没有办法,你会想要改变他吗?你曾经听说过半个结了婚或顾家的预言家吗?不行的,那会毁掉他。我想,他的宿命就是去做一个寂寞的探索者。”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麦克斯打开了棋盒,“我觉得已经有足够的治疗了,也许结束了。也许再多一点这种治疗,会害死病人与医生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