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歌麿真赝胜负 第六节
“嘴上倒说得出道理,至于肚子里是怎么想的……”我翻开刚印好的杂志,胡乱扔在桌上,懊恼地感叹着,“他从一开始就定好了,要让多贺胜三郎赢下比赛了,否则也不会在未分胜负之前,就做出这种报道。”
明明跟我说,只替换一小点,这完全就是专题的待遇。拿墨板和印好的作品,一左一右地做了跨页,文章也足够长,多贺胜三郎还费尽心思,做起了今后的宣传,还说墨板的照片,也是多贺提供的。
塔马双太郎一脸严肃地拿起杂志。
“我们还有胜算吗?这样下去,他们只会更得意。”
比赛已经过半,多贺胜三郎竟然还没有向田代雄八郎,报告有任何赝品。听说还没有任何一幅浮世绘,被送到他的店里,当然没有办法分胜负。
塔马双太郎和奈津子一起,像是故意让我着急似的,埋头看着报道。
“比赛期限只剩不到十天了。”我急了,“计划还顺利吗?拜托你,至少给我一个提示吧……就不能让我安安心吗?”
苦恼的不只是塔马双太郎。
“我们赢了,这样说你放心了?”
“你地,在胡说什么地干活?”我惊讶万般地大声质问。
塔马双太郎“啪”地一声,随手扔开了杂志,嘴角浮起了平静的笑意。
“胜负已分,杉原先生。”
奈津子也笑了,脸颊上正染着红晕。
婊子养的,他们究竟再说什么?我瞠目结舌地对看着两人。
“把那个东西拿出来。”
奈津子在塔马双太郎的催促下,从文件盒里取出了十几张照片。
“你看了就明白了,多说无益。”塔马双太郎笑着点上了一根烟。
我是在做梦吗?
我的手指慢慢地翻过一张一张地照片,我的心跳越发剧烈。
这不可能。我知道翻照片的手指,正在越抖越厉害,大滴汗珠也从额头滚落。困惑和喜悦贯穿内心,就算再怎么迟钝,我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第一张照片上是古旧的板子,从形状上看来,像是用于印刷的木板,不过上面什么也没有雕。下一张是画在白纸上的草稿,看起来很像四日市发现的歌麿大首,不过照片很小,分不太清楚。第三张是把草稿翻面贴好后,雕到一半的木板,周围的空白还没有用凿子削去,只能依稀分辨出人物轮廓。接着是完成后的木板,眼鼻凸显出歌麿特色。确实是我见过的图案。
“快被你盯出洞来了。”
我的视线被最后一张照片钌死了。好不容易完成的墨板,被雕版师竖着一分为二,问题是照片中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我和多贺胜三郎一起,拜访的浅草老雕版师。
一瞬间,我晕头转向了。五岁小孩子也知道,这些照片意味着什么,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就算能事先做好手脚,选择去四日市的是多贺胜三郎啊,塔马双太郎也丝亳不知情——应该是这样。
我顿时没有了自信,塔马双太郎突然变得可怕起来。
“东西是奈津子送去四日市的,就在你慌慌张张来找我那天。”
“我没有问你这种事。首先,这就太奇怪了,我被田代那家伙叫去了名古屋,是在来你这儿之后……咦?前一天的电话里……”
我跟他说了自己的行程吗?这么说……
“你没有跟我提过。我都说了,跟你们的安排无关。”
“少骗人了,那么,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行动?”我不屈不挠地大声追问。
“很简单,只要我成为多贺就好。”
我一阵头晕,高血压的毛病又犯了。想不通,我怎么会跟这种炸弹一样的男人有交情。
“请你从头到尾说清楚,全部细节,从头开始。”我喝着奈津子端来的凉水,逼问塔马双太郎。
“先容我确认,你和多贺胜三郎赶去四日市,是在哪一天?”
我翻开笔记本,确认之后报了日期。
“刚好是比赛开始那一天,看来结果是作数的。”塔马双太郎笑着点头说,我没有吱声。
“我真得等不及这一天快点来,还有向你传达的时机。”
“时机?你在说什么?”
“不好意思,我利用了你。因为很容易推测,田代雄八郎正在观察你……”塔马双太郎一脸肃然地笑着说,“而你又是想到什么,都写在脸上的类型。”
塔马双太郎哧哧地偷笑,要是他也觉得,这么说人不太好吧。
“如果你得不到任何消息,只能干着急,对方见了就会认为,我们还没有任何动作。相反地,如果给你透露一点儿好消息,他们就会以为,我们开始行动了。这个我没有说错吧?”
“真过分。”我愤愤不平地说,“这么说起来,奈津子也全知道?”
“当然。不过,只有我主张,骗你也是没办法,奈津子倒是激烈反对,把你排除在外呢。”
我虽然气愤,不过我也立刻明白,塔马双太郎做得对。奈津子的激烈反对很得我心。
“准备全都就绪之后,比赛也即将开始,我就放出了信号。”
“所以你才说,办法已经想好了吗?”我笑着问。
“没错。于是多贺开始行动了。”
经他一说,我想起来了,塔马双太郎那乱作一团的桌子,会忽然被整理干净,是因为比赛要做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可是……为什么会是四日市?”
“那个家伙也知道,我会用浮世绘分胜负,听说我有了动作,他当然会盯上雕版师或者刷版师。”塔马双太郎得意地笑着说,“不过,在东京很难做,因为各有分工,加上画图的最少也要请三个人。牵涉的人越多,暴露的危险就越大,这种程度的道理,多贺胜三郎那小子当然也懂。那又该瞄准哪里呢?他肯定立刻就想到了四日市。因为全小日本国只有他,是独自包办了全部工序。就算普通人不知道,他在圈子里是很有名的。”
“原来如此,单人作业很少见啊!……”
“我估计,不管能造出什么假,多贺胜三郎在他的工作室里,露脸的几率都很高。那与其让谁把画带到店里,还不如让多贺自己,在工作室里发现它。一想到是自己发现的,戒心就会大幅度降低。而不管造假技术多么精湛,只要多贺脑子里装着比赛,就会对送到店里的东西倍加小心。我的目标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咽了口唾沫,真是完全被塔马双太郎给打败了。
“这下子,对决地点就决定了……剩下就是做什么内容了。”塔马双太郎继续得意洋洋地大笑着说,“最初我确实考虑过,用无名画师和手绘,不过两者都有缺陷。限制在一幅画,除非是相当的名作,否则多贺胜三郎的赚头不多。就算他相信是真迹,也有可能放弃购买,那就全完了。必须是能够给他带来莫大利益的东西,多贺胜三郎才会出手购买,所以,我就有了做木板的点子。”
我无言以对。
“木板不像画纸,很难测定它的年代。让他看墨稿也没问题,只要说明是才印好的,用新纸也很自然。而且,只雕一块木板,也花不了几个钱,就算把价钱压低到多贺心动的程度,我照样有赚头。没有任何不自然。”
“这点子太厉害了,我简直觉得自己是个大蠢蛋。”
“比赛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多贺胜三郎自然也不会想到,我在第一天就会动手。本身他的警惕有所松懈,只要面对的不是浮世绘本身,他就不会怀疑。”塔马双太郎得意洋洋地说,“另外……我有无论如何,也必须尽早结束比赛的理由。”
“除了让他放松警惕,还有别的理由?”我好奇地问。
“必须在比赛期限之内,借多贺胜三郎之手公开发表。”
我一片茫然。
“我不是在责备你……不过,这场比赛的目的,就是让多贺胜三郎那个小子获胜。”
这番话我也同意,田代雄八郎是依照董事长的意思行事,想让多贺获胜,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可是如果赢的是我,你认为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就是多贺垮台咯?”
“难说啊。假如蠃的是我,整个企划都会中止吧。本月的杂志上,完全没有真赝胜负的预告,这就和田代雄八郎所谓的‘提升销量’的方针相矛盾了。”塔马双太郎得意地笑着说,“他只打算在多贺胜三郎获胜的情况下制作专题,反过来被我蠃了,他们就中止计划。如果他们之间有这种默契,多贺当然会二话不说,接受比赛。”
“对啊。”
“否则就算能通过你套出情报,他也会有所犹豫,就算再有自信也一样。”
我冷汗直流。
“既然你看穿了他们的把戏……”我心惊胆战地哆嗦着问,“为什么还愿意参加比赛?我都开始心头发冷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接受。”塔马双太郎笑着说,“我要利用这次比试,给多贺胜三郎这小子一个教训,让他明白,这一行不是这么好混的。”
“是我大意了。”
“既然我赢了,《美术现代》也不会发表结果,那就只能不让多贺意识到这是比赛。如果他把赝品当作真迹,公之于众,饶是田代也罩不住。”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我还以为,多贺会在报纸上发表……没想到竟然就用了《美术现代》。只有这一点没有算准。”
“没算准才好,杂志社绝对会追究田代的责任。多贺也玩儿完了。”
马鹿野郎,这是他们应有的下场。
我对田代雄八郎,已经没有丝毫的同情了,他竟然想牺牲塔马双太郎,去成就多贺胜三郎的名声,还是回到和这份冷酷,相符合的职场去吧。
我还有一个疑问:“把木板破成两半,又是为了什么?”
“一是给他们不惜修补,也要保存下来的贵重感,二是让他相信,木材的年代久远。断口处镶了削薄的旧木片。”
“这也能办得到吗?”
“用刨子削下薄皮,再粘上去就行,现在的顶梁柱,就釆用了相似的工艺;对熟练的雕版师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塔马双太郎自信地笑着说,“而且,这也是必要的措施。多贺胜三郎似乎根本没有工夫,去注意这些细节,可见他利益熏心把基本要领都忘了。”
“就算不是多贺那家伙……”恐怕其他人也同样会上当吧。
“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呢。”始终微笑着,当听众的奈津子,也做起了说明,“就算有照片作证,万一多贺先生拒绝承认是赝品……只要指出断口的问题,他就没话说了吧。”
太完美了,我只能叹气。
“也就是说,四日市的雕版师也好,浅草的老人也好,他们都很讨厌多贺先生吗?”
我不认为他们是因为金钱利益,才同意协助塔马双太郎的。
“是有这层因素,还因为我的委托,并没有让他们造假的感觉。因为光靠那块木板,并不能立刻赚钱,没有多贺胜三郎所说的色板,就做不出完成品。”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得意地笑着说,“而且,浮世绘不是多贺那小子的专攻方向,所以他没有发现,那幅画其实就是用歌麿的作品拼凑的。是我和浅草的老爷子,蒙着画集描下来的,不可能长时间骗过学者的眼睛。听我明说清楚之后,他们就毫无挂虑地接受了。而且,我还专门叮嘱了四日市的雕版师,一定别说是真东西。这样多贺反而更信。”
我记起来了,他直到最后都极力强调,木板不是真货,老人也反复表示不想出售……
“我希望他们尽可能地传达真实。”塔马双太郎微笑着说,“因为他们并不擅长圆谎,会被多贺胜三郎这个撒谎专家,一眼给识破了。”
今天我就只顾叹气了。
“人类这种生物真是奇怪,自以为在成长,心里的想法却没怎么改变。靠韩国青瓷捞到好处的多贺胜三郎也是一样。相信只要创造相似的情况,他一定会上当。欲望,这欲望正是他的盲点。”塔马双太郎感慨地说,看了一眼时间,站起身来,“好了,我还有课,请款单去找奈津子要。”
“请款单?”
“雕刻墨板二十万,奈津子的四日市往返费用,加上请他们撒谎的报酬,一共十五万,合计三十五万。”
“就这点儿?”
“另外……把这个东西还给多贺吧,要不然我会把持不住。”
塔马双太郎故弄玄虚,从内袋里摸出一个厚信封。
“八十万日元全在,一分钱没少。最好就从这里头,扣除这回的经费,我还没付报酬,给浅草的老爷子呢,总让人等着可不好。”
塔马双太郎随意一挥手,离开了房间。
“他嘴上这么说……刚才为止,这笔钱都让我严格保管着呢。”
我把奈津子的笑脸抛在身后,呆呆地站着,盯着塔马双太郎离去的房门。这家伙,真是装腔作势到让人激动万分。
“塔马双太郎啊……”我低喃道,“你个畜生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