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窗 第五节

“我想问,‘罪孽深重’这个词,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结果我找到一句话,叫做‘罪孽深重,死无归所’,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话,又怎么会有那么恶毒的事情?谁给我定的罪,我又做错了什么?”

——姚皎

谁也没想到,莫局丢给他们的一个可查可不查的小案子就这么变了味道。

姚皎的父亲早亡,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把他和他的姐姐抚养长大,姚皎的姐姐嫁给了一个外国人,已经在国外定居,姚皎又因为异装的问题,不但没有得到很好的心理疏导,反而和家人闹翻,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退了休的老人独居。

姚家地址查到以后,杨曼和安怡宁立刻就过去了。

姚皎的母亲年纪已经不小,满头花白的头发。或许是因为长相的缘故,反正安怡宁这个从小没妈的孩子一看到她,就觉得这应该是个特别慈爱特别温柔的女人,她想不出,有这样一个妈妈,为什么还要弄得骨肉分离。

谈话的主动权交给了安怡宁,向受害者家属通报死亡这种事情,并不是杨曼擅长的,杨曼有时候觉得,能把这么残忍地消息对受害人年迈的父母说出来,其实就挺需要勇气的。她有一脚踢开钢板门、揍扁拿着凶器的歹徒的勇气,却不敢面对姚妈妈的目光。

安怡宁亮明了身份,试探地问:“我们可以坐下谈话么?”

姚妈妈周到礼貌地把她们让进屋,端端正正地坐下来,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她良好的教养。安怡宁的目光垂下来,落在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水上:“请问您和您的儿子——姚皎,近期联系过么?”

姚妈妈脸上的笑容有一点僵硬,她看着安怡宁:“安警官,你们来找我,一开始就问我的儿子,是想说什么呢?”

“是这样的,前一天,我们接到姚先生的房东赵女士的报案,说他已经失踪了超过一个多礼拜……”安怡宁的话音不高,音调尽量柔和。

姚妈妈冷笑了一下:“是吗?他经常失踪,以前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就这样,离家出走就是家常便饭,过不了多久,他钱用光了会自己回来的。”

安怡宁把垂到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边,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我们……探查了一下他最近的踪迹,联系了一些情况,联络到东青镇的警方……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身份已经确认……”

她的话音顿住,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姚妈妈——头发花白仍然风姿绰约的年长女士脸上却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安怡宁心里有点别扭,却还是继续把话说完:“希望您节哀顺变,案件调查结束以后,您可以去局里接他回来。”

一室静默,安怡宁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偏头和杨曼对视一眼。

半晌,姚妈妈才低声说:“你是告诉我,姚皎死了?他怎么死的?”

“初步确认是谋杀,嫌疑人正在排查中。”安怡宁说。

“哦。”姚妈妈轻描淡写地点点头,那态度让安怡宁看得有些心惊,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冷漠的母亲,能在听到儿子的死讯以后这样的镇定。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您能提供一些可供调查的线索,”杨曼把话茬接过来,拿出一个记事本,例行公事地说,“他平时和什么人来往得比较多,最后一次和你联系是什么时候?”

“和什么人来往得比较多?”姚妈妈冷笑了一下,抬眼去看杨曼,“你问我他和什么人来往的比较多?”

她说到这里,突然站起来,拉开客厅的门:“两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协助调查的,请尽管来找我,毕竟协助警方办案是公民的义务,但是不要问我姚皎的事情,我们已经断绝母子关系将近三年了,三年的时间里互相没通过一次电话,我最后一次看见他,还是大概一年半以前,在商业街偶遇,不过我们彼此都装作没看见对方擦肩而过了。至于他的那些朋友……”

她微微扬起下巴,这个动作使得她天生长得非常柔和的五官都刻薄起来:“我听说本市别的没有,堕落的地方还是很多的,你们可以去问一问,其他的真的不知道了,警官们请便吧。”

安怡宁简直出离愤怒了——虎毒还不食子呢,畜生在激素的作用下还知道护崽呢!

她看了杨曼一眼,随后猛地站起来,干巴巴地说:“那就不打扰您了,杨姐,我们走。”

杨曼对姚妈妈点点头,跟着她走到外面,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安怡宁突然特别的气愤,她指着姚家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问杨曼:“这就是个当妈的?这就是为人父母的?难道、难道……”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和男朋友的事情,与父亲闹别扭的委屈瞬间都涌上她的心头,不管是不是亲生的骨肉,就是养了那么多年的小猫小狗,还有几分感情呢吧?难道子女的幸福在他们眼里,一旦和自己的信念什么的相违背,就全都是伤风败俗,不被接受的东西么?

安怡宁猛地压住声音,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杨曼看了她一会,忽然叹了口气,把她拉回到姚家的门口,食指竖在嘴边,轻轻地说:“你安静一点,仔细听。”

安怡宁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情绪压回去,这天天气很好,正是上班的时候,周围也没什么人,安静得很,只有风吹过新生的草地,发出的一点悉悉索索的动静。

然后,慢慢的,一阵压抑的哽咽声从姚家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

安怡宁愕然地望着杨曼,杨曼不动声色地听着,那哽咽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实在压抑不住了,撕心裂肺一样地爆发出来,两个人在外面静立良久,杨曼才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谁也没说话,不知道走了有多远,杨曼才低声说:“别随便指责别人冷漠无情,有的时候……你不是他,就不懂得的。”

安怡宁突然想起盛遥对她说过的,有时候杨姐的熟女气质,不只体现在胸上。

现在至少大家明白了,为什么姚皎有那么矛盾的气质,一方面极其放纵,一方面又极其压抑。盛遥一下午坐在电脑前没动地方,苏君子则按着名单,蹲在花窗附近,逮着一个审一个,俩人把姚皎的生平翻了个底掉,发现姚皎这个人,很难和别人保持长久的关系,这大概也是他选择做自由职业者的原因,家人的态度给了他很大的打击,让他本能地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自己有病,是低人一等的,所以他一直非常自卑。

工作上,他从不和特别多的人打交道,而工作之余,大多数时间是泡在花窗酒吧里的。

花窗酒吧就像是他的另外一个家,调酒师说,他几乎每个晚上都能看见姚皎,姚皎不在的时候,则一般是找到了看对眼的,一起出去了,但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固定的伴侣,一般超不过一两个礼拜,他就会再次回到酒吧里。

晚上几个人凑在一起,把收集到的受害人的资料放在一起汇总。

“我说,咱们现在所有的线索,都在受害者这边,凶手呢?”苏君子看了看表,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嫂子刚刚打电话到办公室,说她今天单位不忙,已经把小苒接回去了,”盛遥说,“你就放心吧。”

“嗯,我没……”总被人一眼看破心思,苏君子有点不好意思,“接着说,盛遥,你那边有什么发现么?”

盛遥体谅地笑了笑,没继续挤兑他,把电脑屏幕拨过来,调出了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我查了他的上网记录,他在离开前一天的时候,曾经在同一时间和四个人在网上聊过。但都是调情,没有提到旅游之类的事情。另外——我找到一个隐藏的链接,他最近经常登录的,像是秘密博客一类的东西,刚刚研究了一下,不幸的是我发现自己比较没文化,没看懂这是啥意思。”

安怡宁凑上去,念出声来:“‘我有时候分不清,这究竟是他们的错误,还是我的错误,或者我被生出来就是罪孽,我妈妈的,我爸爸的……这世界太让人绝望了,为什么我要在这里,与你们为伍’……这是姚皎写的?”

“嗯哼,加密了的,密码就是‘花窗’的汉语拼音,很容易。”盛遥坐在办公桌上得瑟,破解各种密码是他的专长,“不过我没来得及都看完。”

安怡宁把电脑拉过来,迅速地往下拉页面,一目十行地扫。

日记的文字极晦涩难懂,负能量满满,看起来让人心情压抑,突然,安怡宁的手指一顿:“你们看这里——‘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可是走过了那么多的道路,我返回原点,却又见到了他。他是我生命的来源,却又玷污了我的血统,我恨着他,却又感激着他,如同我恨着自己,又极端自尊着,像是河边自顾的纳西索斯’,这个‘他’是谁?”

“生命的起源,和血统的玷污什么的,又是男性第三人称,像是在说他爸。”杨曼皱皱眉,“可姚皎他爸死了好多年了,怎么能‘又见到了’呢?”

“那还能是谁?”苏君子问。

“而且非常奇怪,”安怡宁抬起头,“听说姚皎有个姐姐是吧?我和杨姐在他妈那里还看见了他姐的照片,据说当年姚皎和家里闹翻的时候,姐弟两个之间的冲突特别的激烈,可是我刚刚从头看到尾,写日志的人提到了自己的父母,却没有提到自己有个姐姐这件事。”

“所以你们的结论都是说这日志不是姚皎写的?”盛遥已经拿起手机准备报告给沈队了,“那会是谁?”

四个人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那个看起来很像姚皎的,最有嫌疑的男人。

盛遥一个电话过去,快而简略地说了自己这边的发现。

沈夜熙立刻说:“把那份日志给我传过来,你能不能查到那个神秘的日志的来源?”

“没问题。”盛遥放下电话。

沈夜熙一抬手:“老板,结账——姜湖,咱们得走了,晚上就接着干活吧。”

他接电话的时候就按了免提,姜湖在一边都听见了,就微微皱起眉,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桌子上的餐巾纸:“如果那日志像盛遥说得那么长的话,我想,会不会姚皎和写日志的人是早就认识的?另外又有多少人能看见那日志?”

沈夜熙动作一顿,心里觉得有点寒,如果写日志的人,像是盛遥他们猜测的那样,就是凶手的话,如果那日志就是他锁定受害者目标的工具的话,那……

“马上找台电脑来,我想看看那篇日志。”姜湖站起来,两人立刻结了账,离开了小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