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和汉子一道上了车,汉子在车里脱下防弹背心。汉子笑着一个劲儿念叨,“你小子有可能成木崎先生的得力干将呢。”这汉子少了一个耳朵。正当他把那只脏兮兮的胳膊架到我肩上说有空儿哥俩喝一杯时,手机响了。果不其然,电话是木崎打过来的。

——文件已交给那人了?

“……还没呢。”

——警惕性蛮高嘛。你干得棒极了!

木崎笑着说。不过我还是没能琢磨透眼下正发生的这一切。

——是不是因为我吩咐过你,信封一定要交给我本人啊?现在没问题了,交给那小子吧。

我把信封交给男人。

——你先到我这儿来一趟。让前岛送你过来。

电话挂断了。我吁了一口气。我当然不会跟这帮害死石川的家伙沆瀣一气!

口袋里还揣着那把用来割开米泽大衣的小刀。心下暗想,要是能拿这把刀来除掉木崎倒也不错。不过杀了他,自己显然也活不成了。不知为什么,脑中总有个强烈的意念挥之不去:真不情愿就这么一死了之。究竟是什么在阻止自己,说不清楚。不过,极力避免行动失败,这意味着自己对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东西还很执着!暂且不想这些了,还是想想该用什么招数来拒绝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吧。

到了驻车场,叫前岛的汉子让我先下了车。他则用剩下的那只耳朵听手机,和对方聊着。还抽空告诉我,从两楼夹道进去,紧里面有个门,让我去那道门里。说完又接着和手机里那个人聊起来。这是两座杂居楼,楼与楼之间有条说不上是路还是巷的狭缝,对面行走,勉强能擦肩挤过去。杂居楼上没挂招牌,搞不清里面究竟都有些什么样的公司。脊背凉飕飕的,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见木崎了。

夹道窄得不能再窄,四处还散发出一股霉味儿。前边有人正往里走,心下暗思量,这么窄的路两人擦肩能走过去吗,正想退出去,身后走来的前岛,身形比方才看到的更显庞大。正琢磨为什么会显得更庞大了,转头再看前面,眼前一把大伞张开了,兜头罩过来,肚子上也同时感觉到一阵灼热。浑身一下没了力气,扑通倒在地上。心想怎么光是热却不疼呢,猛然间肚子里就像有只手在狠狠撕扯,一阵剧痛倏地袭上身来。感觉就要断了气,身子发抖,呕了一呕,却吐不出什么东西。剧烈的痛感从肚子向胸部迁移,不知怎么又扩散到了胳膊上。两眼顿时模糊了,只觉得身子里面某处性命攸关的所在被生生毁损了。水泥地面汪起了一摊黑血。眼前出现了一双鞋,正要抬头看,可却动弹不得。

“好可怜。”是木崎的声音。

“任务完成得那么出色,却落得这么个下场。你肯定搞不懂是什么缘故吧?”

不知是谁走上前来,手往我身上一搭,顺势一扯,就把大衣剥去了。身体骨碌转了几转,气也喘不上来,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待到醒过来,只觉得身上钻心地痛。

“你成功也好失败也好,今天都免不了一死。这是我早就决定了的。理由很简单,正好这里需要一具尸体。现在还稍早了一点,不过再有一个小时,整个局面就会明朗了。”

木崎似乎在边说边笑。

“说来遗憾,接下来那有趣的一幕你怕是看不到了……这个国家马上就会变得妙趣横生。那些只认得权钱二字的昏庸当权者,将在结构上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太有戏剧性了!这事给老百姓带来的影响会大得无法估量。世界马上就要开始沸腾了!可是,不过……”

木崎双目眯缝了盯住我的脸。隐在墨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

“即使变成那副样子,也无法让我感到满足,反倒让我觉得更加倦怠。哈哈哈!全都变成炼狱了。可如今我却只能感觉到一点点震颤。真的没什么道理好讲,我能按我一手炮制那样,在我定下的地点,亲眼目睹一个人的人生是怎么在一瞬间结束的……这是我唯一的快乐了!从明天起,我会一整天都在国外。因为要做的事还不少呢。我必须—个劲儿地扩张,扩张了再扩张!”

木崎照理就在我身边,可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十分遥远。

“……你马上就会像那个贵族手下的少年一样,临死前一直在琢磨,自己的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阴郁而又凄惨。在你思索期间,这里绝对不会再有人来。一切都终结了。”

木崎的身子微微动了一动。

“你可能到现在还弄不明白吧,为什么会被杀,为什么会落得这种下场?人生本来就充满了奇妙。懂吗?不懂就好好听着,你现在至少该明白过来吧,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信命不信?你的命运,不管是我攥着它,还是它被我攥着,都是你的命运。尽管说法不同,其实本就是一回事!”

木崎就像从我身上碾过去一般,迈步走了。杂乱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荡起来,头顶上像有什么阴影飘过,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所经时间并不长。

倚着墙坐起来,鲜血还在一点点向外流淌,我用手捂住伤口。视野模糊不清,感觉身上越来越痛。我不想死。这念头一闪。我真的不想以这副样子了结此生。念头又一闪。眼前浮现出了那孩子的身影,还有石川,还有佐江子……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拥挤的人丛中连连施展绝技。或许还可以考虑一边旅行,一边行窃,在海外漫游。据说伦敦等地仍保留着精妙的扒手文化。说不定能有机会和那里的偷儿比试比试呢。把世界上那些愚蠢的富翁富婆的钱偷过来,何其痛快!窄巷之外,远方云蒸霞蔚中,那座塔又出现了!那么高远,那么巍峨。偷世界上那些阔佬的钱,把偷来的钱送给那些衣着褴褛的孩子们,为什么不偷?手指伸展开,那指尖上的快乐,那切实可感的炽热,全都在眼前一一醒转过来了。我要偷,我要一直偷到粉身碎骨,把自己偷儿的身体修炼成“偷”的精魂。犹如焰火一般绽放,融入浩荡的众生中!正浮想联翩,远远传来脚步声。

大概有人正从夹道那头穿行。听声音像是年轻的女孩子。行走时还忙不迭地抱怨、唠叨着公司或客户的事。夹道入口离这里相当远。不过要是能找到什么东西投过去打在她们身上,或许她们就能注意到我。周围摸禾到一块石子。大衣被扒掉了。就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侥幸,裤兜里不知什么时候还揣了一枚硬币。

那是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忘了是什么时候,从谁口袋里无意中摸来的。我微微一笑。假如有人一伸手就想摸钱,那天生就是做小偷的料了。这枚血染的硬币无论打到谁身上,谁都会往这边看。那家伙也太小瞧偷儿了。边想边留神是否有人走近。我怎么能不明不白就死在这里?今天我所以会陷入这濒死的绝境,正可说明从前的我没有虚度一生。我倾全身之力用指尖夹住硬币。远方有座塔,在缥缈的烟雾中高高耸立。

刚见人影一晃,我就忍着疼痛,把硬币掷了出去。血染的硬币遮住了日光,仿佛带着对所有误打误撞的期待一般,在空中闪烁着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