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孤儿院

孤儿院离城外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拉莫茨维小姐去过几次,但不如马特科尼去的次数多,他定期去那里维修机器零件。那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活儿:地上凿的水泵需要定期维护,孤儿院小巴的刹车经常出问题;马特科尼总是不厌其烦地帮忙修理。孤儿院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实际上,全城的人都这么认为。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很喜欢博托克瓦尼小姐,从她母亲的家族来说,博托克瓦尼小姐是她的远亲。在博茨瓦纳这么一个小国家,人与人之间有亲戚关系十分常见。外国人常常有这样的经历,如果他们当着某人的面说另外一个人的坏话,那么没准儿这个人就是那个人的远亲。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到达孤儿院时,博托克瓦尼小姐正站在办公室门外和一个职员谈话。她让拉莫茨维小姐把白色小货车停在访客停车场里的一棵枝繁叶茂的紫丁香树下,然后请她进门。

“这几天真热,”博托克瓦尼小姐说,“不过我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功率很强的风扇;如果我把风扇开到最高档,它都可以把人吹出门外。风扇真是个有用的东西。”

“你不会这么对待我吧,”拉莫茨维小姐笑着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她被风扇吹出的飓风吹出了博托克瓦尼小姐的办公室,她的衣裙在风中飞舞;她飞翔在蓝天之中,俯视着树丛、小径和那头惊吓了她的牛。

“当然不会,你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客人。我不喜欢那些总爱指手画脚的访客,总是唠叨唠叨怎么管理孤儿院,时不时有这样的人来访。他们自以为了解孤儿院,事实上什么也不懂;真正了解孤儿院的人是这里的阿姨。”博托克瓦尼小姐指着窗外两个阿姨说。她们身体健壮,身穿蓝色工作服;手牵着两个初学走路的孩子沿着小路散步。她们牢牢地抓着孩子的小手;在她们的鼓励下,孩子蹒跚前行。

“是的,这些阿姨们才是真正了解孤儿院的人,”博托克瓦尼小姐接着说,“她们细心照顾着每一个孩子,了解他们,让他们快乐地生活。曾经有一个很伤心的孩子,他天天哭个不停,想念他死去的妈妈;有个受坏人教唆的偷东西的孩子;还有个没有教养、满口粗话的孩子;这里的阿姨教育他们、安慰他们,她们能管好各种各样的孩子。”

“她们都是好人,”拉莫茨维小姐说,“我和马特科尼收养的那两个孩子说,他们在这里生活得非常幸福。就在昨天,莫索莱丽还给我讲了一个她自己写的故事,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她提到了你。”

“真高兴她觉得在我们这里过得很好,”博托克瓦尼小姐说,“她是个非常勇敢的女孩。不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想跟你说说在这儿发生的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太奇怪了,连这里的阿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我找你来帮忙,马特科尼先生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了我。”

博托克瓦尼小姐起身给拉莫茨维小姐倒了一杯茶,又切下一大块茶碟旁边放着的水果蛋糕。她说:“这个蛋糕是一些大女孩做的,我们教她们做饭。”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接过蛋糕,看着上面丰盛的水果。这块蛋糕至少有700卡路里,不过没关系,她不在乎身材。

“你是知道的,我们收留各种各样的孩子,”博托克瓦尼小姐说,“他们一般都死了妈妈,又不知道爸爸是谁;孩子的姥姥或是身体不好,或是家境贫穷,也没有能力收留他们,所以他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我们有时从社工那里接收孩子,有时从警察那里接收孩子,有时他们就被抛弃在大街上,发现他们的路人把他们交给我们。”

“他们都是幸运儿。”拉莫茨维小姐说。

“是的。不论他们来自何处,身世如何,我们通常都看得出他们以前的生活痕迹,平凡无奇。可是这一次非同寻常,我们真不知如何处理。”博托克瓦尼小姐说。

“哦?是吗?”拉莫茨维小姐问。

“是的,”博托克瓦尼小姐说,“等你吃完这块蛋糕,我带你去看看那个不知名的小男孩。如果孩子来的时候没有名字,我们就会替他取个好听的博茨瓦纳人的姓名。我们只是给不会说话的小婴孩起名,大些的孩子一般都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我们。可是这个小男孩没有,事实上,他似乎不会说话;最后我们决定叫他马塔伊拉。”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吃完蛋糕,饮尽杯中茶,然后和博托克瓦尼小姐一起来到一所房子。这所房子位于孤儿居住的房子的最外围,房前的小院十分整洁,还种着一些豆类植物。拉莫茨维小姐想,这所房子的阿姨一定善于理家;可这么能干的阿姨怎么会对一个小男孩束手无策呢?

这所房子的阿姨名叫克丽棱,她正在厨房干活儿。克丽棱小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热情地向拉莫茨维小姐问好,并请她们进起居室坐坐。这个房间的装饰活泼清新,一个巨大的展示架上摆放着孩子们的画,墙角的一个箱子里搁满了玩具。

请客人入座后,克丽棱小姐自己也坐在屋中央的矮茶几旁边的一把大扶手椅上。她对拉莫茨维小姐说:“我听说过您,在报纸上见过您的照片;当然我也见过马特科尼先生,他常来这里修理机器。您很幸运,能够嫁给一个修理能手;好多男人只知道破坏东西。”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说:“他的确是个好人。他最近情绪不佳,真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

“希望如此。”克丽棱小姐说,然后看了博托克瓦尼小姐一眼。

于是博托克瓦尼小姐开口说:“我想让拉莫茨维小姐见见马塔伊拉,也许她能给我们点儿建议。那孩子今天怎么样?”

“和前两天没什么两样,没有丝毫变化。”克丽棱小姐答道。

博托克瓦尼小姐叹了口气说:“真是糟糕!他现在在睡觉吗?能打开门吗?”

“我想他还醒着呢,”克丽棱小姐说,“我们去看看吧。”

克丽棱小姐站起身来,带着她们来到整洁一新的走廊。拉莫茨维小姐不禁为这所房子的清洁整齐而暗自叹服。她知道,搞卫生是一件相当繁重的工作。在博茨瓦纳,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女人,她们默默无闻地操持家务,没有人会在意她们的辛劳,更不会因此而对她们表示感激。政治家常常自吹自擂,说他们是博茨瓦纳的大功臣;他们怎么敢这么说?他们怎么敢完全否定像克丽棱小姐这样朴实无华的勤劳女性的功劳?

她们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门前停住了脚步,克丽棱小姐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她说:“我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把一个孩子锁在房间里了。说实在话,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从来都没有这种必要。”

听到这些话,博托克瓦尼小姐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她说:“没别的办法;如果不锁上,他会跑回树林里的。”

“是这样的,虽然有点过份,不过也没办法。”克丽棱小姐说。

克丽棱推开门,整个房间里只有一个气垫床,窗户没镶玻璃,而是像监狱一样焊着坚固的铁栅栏。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坐在床上,身上一丝不挂,双腿摊开。

看见她们三个人进来,小男孩像吓坏的小动物一般,脸上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可是这种神情转瞬即逝,取代它的是一种空洞、漠视一切的神情。

博托克瓦尼小姐用博茨瓦纳语慢慢对他说:“马塔伊拉,你今天觉得怎么样?这是拉莫茨维小姐,拉莫茨维。你能看到她吗?”

博托克瓦尼小姐说话的时候,小男孩一直看着她;可是她刚一住口,小男孩就又低下头,盯着地面。

博托克瓦尼小姐说:“我想他听不懂我的话,可是我们一直试着跟他说话。”

“你们试过其他语言吗?”拉莫茨维小姐问。

博托克瓦尼小姐点点头说:“我们试过所有能想到的语言。我们专门从大学的非洲语系找人跟他说话,任何小语种都试过,万一他是从赞比亚或是什么别的非洲国家来的呢。我们试过赫雷罗语、桑语,虽然他看起来根本不像莫萨尔瓦人;但是什么都不起作用。”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向前走了一步,更仔细地看着小男孩。小男孩只是微微抬起头,再也没有别的反应。于是她又靠近了一些。

“小心,”博托克瓦尼说,“他有时会咬人的。”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停下脚步。在博茨瓦纳,咬人的打架方式并不少见;更何况对孩子而言。最近,在麦奇就发生了一起咬人事件:服务生和顾客由于“少找钱”发生纠纷,争执中,服务生咬了顾客,被告上了罗巴特茨地方法院;最后,服务生被判处一个月监禁,他还咬了押送他入狱的警察。在拉莫茨维小姐看来,这种举动就是粗鲁的人目光短浅的表现。可不是吗?咬了警察,那服务生又被追加了三个月监禁。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低头看着小男孩,叫他的名字:“马塔伊拉!”

小男孩没有任何反应。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又叫了一声:“马塔伊拉!”她小心翼翼地朝小男孩伸出手,随时准备缩回来。

小男孩突然出了声,声音低沉而模糊,似乎是从胸腔发出来的。确切地说,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低声咆哮。

“你听见了吗?”博托克瓦尼小姐说,“这太离奇了!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他什么也没穿?他撕烂了我们给他的所有衣服,他用牙齿拼命的撕裂衣服,把它们扔得满地都是;我们还给过他两双袜子,也没能幸免。”

博托克瓦尼小姐上前一步,对小男孩说:“来,马塔伊拉,起来跟我们出去走走,让克丽棱阿姨带你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拉着小男孩的胳膊。小男孩转过头,拉莫茨维小姐本以为他要咬人了;可是他只是温顺地站起身,任由克丽棱小姐把他带出房间。

克丽棱小姐拉着小男孩的手,朝房子周围的树丛走去。小男孩的走路姿势非常奇怪,既不是走,也不是跑,而是像马一样介乎两者之间;他似乎就要脱缰飞驰而去一样。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马塔伊拉,”博托克瓦尼小姐望着克丽棱小姐和小男孩的身影说,“你觉得如何?”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做了个鬼脸说:“非常奇怪,这孩子肯定有过什么可怕的经历。”

“这一点毫无疑问。我曾经跟治疗他的医生谈过,他说有这种可能,但也有的孩子天生如此,他们自我封闭,拒绝学习说话。”博托克瓦尼小姐说。

克丽棱小姐短暂地放开了拉着小男孩的手;而此时,拉莫茨维小姐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我们得时时刻刻看住他,”博托克瓦尼小姐说,“如果我们不管他,他就会跑进树丛里藏起来。上星期他迷路了,我们四个小时后才在一个污水塘里找到他。像他这么一个跑得很快的裸体孩子非常引人注目,而他自己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博托克瓦尼小姐和拉莫茨维小姐一起起身,准备返回办公室。拉莫茨维小姐有些难过,该怎么让这个孩子好起来呢?明确的需要总是很容易满足,比方说马特科尼收养的两个孩子;可是有很多孩子,他们幼小的心灵被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伤害过,他们需要耐心和理解。拉莫茨维小姐回想着自己的一生,回想她所做过的每一件事,她能当好那个小男孩的母亲吗?博托克瓦尼小姐应该不会想让她和马特科尼收养这个孩子吧?拉莫茨维小姐非常了解博托克瓦尼小姐的脾气,她异乎寻常的坚决态度让人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这使她非常胜任“孤儿的保护者”的角色;但她绝对不会把那个孩子硬塞给自己的。

“我很忙,很抱歉,恐怕我不能……”拉莫茨维小姐边走边说。

几个孤儿经过她们身边,很有礼貌地向她们问好。一个孩子怀抱着一只瘦弱的小狗,另一个孩子也在帮忙。

“小心一点,”博托克瓦尼对孩子们说,“我跟你们说过,不要捡流浪的小动物,你们就是不听……”

她转身对拉莫茨维小姐说:“但是亲爱的,你误会了,我不是希望你领养那个孩子。我们能勉强管住他,想尽一切办法。”

“很抱歉,”拉莫茨维小姐说,“我很想帮助别人,但确实能力有限。”

博托克瓦尼小姐笑了,安慰性地碰了碰拉莫茨维小姐的前臂,说道:“当然,我知道。收养那两个孩子,已经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了。我只是想请你查查这个孩子的来历。你很能干,大家都知道,你很善于找到走失的人。你只要告诉我们,怎么才能对那个孩子有所了解?如果我们能了解他的过去,他从哪儿来,我们就能够和他沟通。”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摇摇头说:“恐怕很难。必须跟发现他的人谈谈,问他们一些问题;可是我想他们不愿意说,如果愿意,他们早就说了。”

“你说对了,”博托克瓦尼小姐忧心忡忡地说,“警察调查了那附近的所有村子,没人认识那个孩子。警察给村里人看他的照片,但他们都对他毫无印象、一无所知。”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一点都不意外。如果有人愿意帮助这个孩子,早就会说出点儿什么的。人们保持缄默,也许意味着有人故意抛弃了这个孩子。如果村里的巫医说这个孩子魔鬼附身,那大家都会避之不及的;也许他现在还活着就已经算很幸运的了。这样的孩子一出生,就面临残酷的命运。

现在,博托克瓦尼小姐和拉莫茨维小姐站在白色小货车旁边。一片树叶坠落在车顶,拉莫茨维小姐轻轻把它拾了起来。娇嫩的树叶紧紧地依附着树干,像严丝合缝的蜘蛛网。树后传来孩子们的声音,拉莫茨维小姐听到一首熟悉的儿歌,“牛儿回家,一头、两头、三头;牛儿回家,大牛、小牛、一头挨着一头;我和牛儿住在一起,一头、两头、三头;噢,妈妈,等我回家。”她不禁露出甜美的微笑。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看着博托克瓦尼的脸,她仿佛在说:“我是这里的主人。”

“现在的孩子还在唱这首歌。”拉莫茨维小姐说。

博托克瓦尼小姐微笑着说:“我也唱,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童年的歌曲,不是吗?”

“告诉我,”拉莫茨维小姐说,“那些找到孩子的人怎么说?”

博托克瓦尼小姐思考片刻,然后说:“他们告诉警察,说他们在夜里找到了他。他们说他非常难以控制,还说他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是什么奇怪的味道?”拉莫茨维小姐问。

博托克瓦尼小姐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说道:“其中一个人说,他身上有狮子的味道。警察印象很深,因为这太不寻常了。警察作了记录,这孩子来这儿的时候也就到了我们手里。”

“狮子的味道?”拉莫茨维小姐吃惊地问。

“是的,”博托克瓦尼小姐答道,“真是荒谬绝伦!”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没有立刻回应;她上了车,向博托克瓦尼小姐的热情接待表示感谢,然后说:“我会好好想想那孩子的事儿的,可能会有办法的。”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开车穿过孤儿院的大门,门口有一块显著的标牌,上面写着:内有儿童。她开车渐渐远去,两人相互挥手告别。

路上时不时有牛群、驴和看护它们的牧童经过,所以拉莫茨维小姐开得很慢。有的牧童年龄不大,只有六七岁,和那个呆在小房间里的可怜的、沉默不语的小男孩一般大。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不禁想到:如果牧童走失了,会怎么样呢?如果他在树林里迷了路,找不到回养牛场的路,那又如何?他会死吗?还是会发生什么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