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刚才在想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走到剧院去,”塞尔登一边卷一支烟,一边说,“我想知道……”他有些犹豫,好像有些费力地寻找合适的措词。天色已然全黑,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我想确认,”他最终说,“我们在那里看到的情景是一致的。我指的是在警察到来之前,在所有的假设和解释之前,我们所看到的原始现场。我想知道您的第一印象,因为在我们俩之中,您没有事先得到任何信息。”
我想了一会儿,努力回想每一个细节;我也知道得表现得敏锐一些,不让塞尔登失望。
“我认为,”我谨慎地说,“几乎所有的事都和法医的解释相吻合,除了最后一个细节。他说看到鲜血后,凶手丢开枕头,马上逃走了,都没顾得上收拾一下……”
“难道您不这么认为吗?”
“他的确可能没有收拾。但离开前他至少还做了一件事情:将伊格尔顿夫人的脑袋转向椅背。就像咱们看到她时的那样。”
“您说的有道理,”塞尔登缓缓地点了点头,“那您认为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也许他不想看到伊格尔顿夫人睁开的眼睛。如果他是法医所说的第一次杀人,或许他一看到那样的眼睛就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于是想用某种方法避开它们。”
“您是想说他之前就与伊格尔顿夫人相识,还是出于偶然选择了她?”
“我认为这完全不是偶然。引起我注意的是您之后说的——伊格尔顿夫人患有癌症。也许他知道这一点:不管怎样她很快都会死。这似乎符合您关于因为智力挑战而杀人的说法,似乎他曾设法将伤害减少到最小,如果不是她醒了的话,他采取的杀人方式甚至都可以说是相当仁慈的。也许他知道,”我突然想到,“您认识伊格尔顿夫人,而这件事会迫使您牵连进来。”
“有可能,”塞尔登说,“我也觉得这个人想用一种最轻微的方法来杀她。而这也恰恰是我们在听法医解释时我问自己的问题:如果一切顺利,而且伊格尔顿夫人鼻子没有出血,事情又会是怎样?”
“但您通过那封留言就知道了,这至少不是一起自然死亡。”
“的确如此,”塞尔登说,“原则上警方本该置身局外。我想这才是他的意图,这是个人挑战。”
“是的,但在这件事上,”我有些迟疑地说道,“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时候给您写的留言,杀人之前还是杀人之后。”
“也许他在杀人前就写好了留言,”塞尔登说,“虽然计划的一部分进展得不顺利,但他还是决定继续,无论如何他还是把便笺放在我的信箱里。”
“您觉得从这会儿起他会做什么?”
“警察介入以后吗?我不知道。我猜下次他会更小心。”
“您是说,会是一起没有人认为是谋杀的命案?”
“对。”塞尔登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完全正确。一起没有人认为是谋杀的命案。我想我开始明白了:是察觉不出的谋杀案。”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塞尔登似乎陷入了沉思。我们快走到大学公园了。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一辆豪华轿车停在一家餐厅门前。我看到有位新娘拖着礼服的裙尾走了出来,一只手还扶着头上漂亮的鲜花头饰。一小群人围着她,摄像机的闪光灯闪起。塞尔登似乎并未留意到这一幕:他目不斜视地走着,全神贯注,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即便如此,我还是决意打断他,问他我最好奇的一点。
“在您告诉探长的话里,谈到关于圆圈和逻辑序列的问题时,您不觉得在符号和选择受害人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吗?也许跟选择杀人的方式有联系?”
“对,很有可能,”塞尔登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似乎他之前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但问题是,就像我对皮特森说的,我们还不能肯定那究竟是个圆圈,还是别的什么符号,譬如说是一种诺斯替教派的符号:咬住自己尾巴的蛇?或是沉默之誓中第一个大写的字母O。这就是只知道序列第一个符号的麻烦:得建立一个能解读这个符号的语境。我的意思是,你是否要从纯粹图形的角度来看待,例如是否要把它作为一个图形的句法层面来看,还是从可能具有某种意义的语义层面来看待。有一个相当著名的序列,我把它放在了我书的开头,作为解释这种模棱两可情况的第一个例子。我想想看……”
他说着,在口袋里翻找起来,最后找到一支铅笔和一本小记事簿。他撕下一页垫在本子上,一边走一边小心地画了三个图形,然后把纸递给我。我们已经走到玛格达林街,在街灯黄色光芒的照射下,我可以毫不困难地看清这些图形。第一个毫无疑问是个大写的M,第二个似乎是一颗心在一条横线上;第三个是数字8。“您认为第四个图形会是什么?”塞尔登问。
“M,心,8……”我念着,竭力搞清其中的逻辑关系。塞尔登饶有兴致地等着我,让我再想几分钟。
“我相信你只要今晚在家静静想一会儿就会想出来,”他对我说,“我想告诉你的无非就是在目前阶段,我们似乎只得到了序列中的第一个符号,”他用手盖住心和8,“如果您只看到这个图形,字母M,您会想到什么?”
“会是一系列字母,或是一个以M打头的单词。”
“没错,”塞尔登说,“您已经赋予了这个符号一种意义,不是随便什么字母,而是非常具体的大写字母M的意义。然而,一旦您看到序列的第二个符号,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对吧?譬如说,现在您知道用这两个符号已经不可能拼出一个单词。第二个符号和第一个完全是不同类的,它可能会让你想到打扑克牌。不管怎样,在某种程度上,它令你对一开始赋予第一个字母的意义产生了怀疑。我们还是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字母,但它究竟是不是M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然后我们看到第三个符号,第一反应会是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组织三者的关系:如果将它看成数字8,我们就会考虑这是一个以一个字母开头,然后是一颗心,再接着是一个数字的序列。但是请注意,我们始终都是自然而然地想赋予它们某种意义,而它们事实上无非是画纸上的图案和线条。这便是这个序列迷惑人之处:你很难将这三个图形与它们最明显、令人最直接想到的解释分开考虑。现在,如果给你一段时间,你能将这些单纯的符号仅仅当作图形看,那么你就会发现一个将之前的所有意义统统摒除的常量,找到推导出这个序列后面符号的答案。”
我们经过“老鹰和小孩”酒吧灯火通明的窗户。酒吧里,人们站在吧台边,举起啤酒杯无声地笑着,从外朝里看仿佛是在看无声电影。我们穿过马路朝左拐,绕过一座纪念碑。剧院圆形的围墙出现在我们面前。
“您的意思是,在这个案子里,我们至少还需要一个符号,才能建立逻辑语境。”
“是的,”塞尔登说,“只有第一个符号,我们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我们甚至没法判断首先应该往什么方向思考:是否应该把这个符号只是看成画在纸上的记号,还是尽量赋予它某种意义。很不幸,我们只能等待。”
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迈上剧院的台阶,我紧跟着他走进大厅,不甘落后。人口处空无一人,但循着轻快、欢乐、舞曲般的音乐声要找到方向并不难。我们蹑手蹑脚走上台阶,经过铺有地毯的走廊。塞尔登推开一扇贴有菱形图案装饰护面的侧门,我们走进一个可以看到舞台上整支小型管弦乐队的包厢。他们在排练的好像是一支匈牙利恰尔达什舞曲。此时我们听到的音乐清晰响亮。
贝丝坐在位子上,身体前倾,绷得直直的,琴弓在大提琴上激烈地上下移动;我听着一个个音符令人眩晕地奔腾,仿佛鞭子抽打着马的侧臀,在音乐的轻快欢乐与演奏者的竭尽全力之问的对比,令我想起几天前贝丝对我说的话。她的脸因为专注于音乐而有些变形,手指在提琴的指板上飞速地划动。即便如此,她的目光还是有些游离,好像只有一部分的她在台上。我和塞尔登退回到走廊。他的表情变得凝重和谨慎。我觉察得出他很紧张:他机械性地又要卷纸烟,尽管那里不能抽烟。我低声向他道别,塞尔登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再次感谢我陪他过来。
“如果星期五中午有空,”他说,“我想请你在默顿学院共进午餐;到那时没准儿我们能想到些什么。”
“当然可以。星期五对我来说再好不过。”我答道。
我走下台阶,回到大街上。天冷下来了,而且下起绵绵细雨。我站在一盏路灯下,从口袋里掏出塞尔登画有三个图形的那张纸片,挡住溅上来的小雨点。半路上,我想到答案竟然那么简单,差点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