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过去

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播磨总是被一种焦躁感所迫,永远感觉好像缺少了点什么,后背上常常会无缘无故地感到一阵阵寒气袭来。

不齐全,不完善,不足矣。也不知道到底缺少了什么。

那不是罪恶感,也并不违背道德。

只是觉得好像忘记了点儿什么东西,但究竟忘记了什么,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播磨似乎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他经常处于这种状态。

播磨生来性情温顺,幼年时期曾经患有癫痫病。

无论是看到餐桌上的饭碗和餐碟,抑或是看到杂物间里的木屐和草鞋,又或者是玩具,播磨总是会怀疑那并不是它们的全部。

无疑,那就是它们的全部。因为那里只有这些东西,根本毋庸置疑。可是,在播磨长大懂事之前,甚至这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他看来似乎都不能够理解。

所以,他经常会抱怨,不足矣,不足矣。

可实际上并非真的不足,而是感觉着不足,答案永远是足够的。

这一点播磨自己也知道。东西全都在,可不知道为什么播磨却总是感觉缺少了点什么。究竟那是为什么呢?幼小的播磨总是在问着自己。可是别人都说足够了,所以自己也很无奈,但却又不能理解。

因为不能理解,所以总会感觉到心里别扭.最后竟引发了癫痫病。

于是,便被人看不起,有时还会遭人训斥。

可是,没有人可以告诉播磨,为什么他会产生这种心理。

小的时候倒也无妨。

可当略微长大了一些以后,这便被人看成是一种贪婪。噢,倒是也不会有人当他的面这样说,但在播磨看来,人们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东西全部都摆在眼前却还说不够,那么就一定是还想要,人们不得不这样理解。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播磨绝不是因为有了十还想要十一,有了十一还想要十二。

播磨只是觉得,十为什么会变成了九。不是数量,而是感觉。播磨只是觉得,十份为什么会变成了九份。

所以,无论数量如何枉自增加,都仍不能令播磨感到安心。并且,播磨从来没有感到过满足。即便是增加了一份酱菜,多了两个玩具——

不足的东西终归是不足。

无论数量如何增加,依旧会感到有所欠缺。增加了数量,扩大了规模也还是一样。无论怎样也还是会感觉到不足,这一点似乎永远也难以改变。

永远也难以改变。

然而,自己却被认为是贪得无厌,这让播磨感到很不愉快。

从这一意义上说,播磨生性谦逊。实际上,播磨是一个寡欲的孩子。

出身于直参旗本世家,作为青山家的嫡出长子,成长在父母身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说起来那倒也是理所当然。播磨既没有羡慕过什么人,也没有嫉妒过什么人。当然,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饥饿,想要的东西全都可以立刻得到满足。

尤其重要的是——播磨生下来便是一名武士。

世间最可耻之事莫过于贪欲,这一道理播磨铭心刻骨。

播磨心无六欲,为人恭谦,受到了严格的武士门第的教育。此外,他勤奋好学,善于理解,是一个很出色的孩子。

播磨做事认真,从小贪婪,没有任何欲求。只是,总会感觉到有所不足。

无论是看到屋檐下的夹竹桃,还是读到《论语》中的一串文字,播磨总会感觉到缺少了点什么。枝条上开满了花朵,密密麻麻的文字无一疏漏。但是在播磨看来,即便如此也还会有几条枝干上没有花,也还会有几行文字没有读到。

不可漏读一个文字,要一字一句地认真阅读,把内容逐一记在脑子里,老师曾经这样教导播磨。

播磨也是这样想的。

噢,他也是这样做的。

即便如此,却还是感觉忘记了什么东西,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因此,播磨总是会感到心中不安。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驱赶着,看上去情绪焦躁。他总是在问着自己,这就是全部吗?这样就都齐全了吗?

如此而已,却被人看作是贪婪,这让播磨幼小的心灵感到了屈辱。不久,播磨也开始察觉到,眼前所看到的的确就是事物的全部。

最终,播磨只好选择沉默。

接下来便只有焦躁和不安。

依旧是缺少了点什么,依旧会感到不足。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播磨已经长大成人。

播磨今年恰好二十五周岁。

曾经担任过若年寄,官至监管纵火及盗窃案捕吏头领的播磨的父亲——青山铁山于去年底突然去世,从此播磨便继承了家业。

但他却仍然判明自身的情况。

播磨不自知,却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从这个意义上说,播磨已经长大成人。他知道白己应当承担的责任。可即使如此他还是静不下心来,依旧总是感觉缺少了点什么。仔细想来,顽固地盘踞在脑子里的或许正是这种欠缺感,此外找不到任何其他理由。

幼年时敞开的缺口,伴随着播磨一直走到今天——却始终得不到弥合。

事到如今,偏偏又想起了这些。

现实当中,当发现并没有什么欠缺时,播磨便尽可能地努力去忘记那一切。挥舞起刀剑,活动着身体,习武时那些私心杂念自然也就被抛在了脑后。毕竟,那或许只是一时的误会。

自元服以来,播磨更加努力地学习剑术,潜心操练本领。

所谓剑术,只能潜心演练,不可操之过急。原本练习就没有尽头。没有尽头的东西便不可能出现欠缺,无休止的东西也就谈不上不足。

播磨这样想着。但是,事情似乎也并非如此。

最终,播磨的剑术在门人中已是数一数二的优秀。

可是,那也仅此而已。表面看上去他很出色,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文武双全,可是播磨的内心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空洞的欠缺感丝毫也没有得到弥合。

父亲去世后,播磨成了青山家的当家人。可就在上任一家之主的同时,那种无形的欠缺感却再一次蓦然涌上心头。

其实并不缺少什么东西,但播磨却总是感觉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仆人说,或许是因为失去了父亲而感到悲伤的缘故。

当然了,或许的确如此。

母亲早年离世,对于播磨来说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

只是,毕竟是武士父子,播磨从不记得曾经受到过父亲的宠爱。

父亲是一位严于律己,将工作放在第一位的人。他总是会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所以,父子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即便是有机会和儿子交流,父亲也很少开口。

可是,播磨却并不讨厌父亲。尽管不记得自己曾经和父亲撒过娇,但只要和父亲在一起,心里总是会感觉很踏实。时间长了,在各个方面都对父亲产生了敬畏之心。就是这样一位父亲,他的突然离世,必然会留下许多遗憾,播磨一时间也曾这样想过。

但是,恐怕事情却也并非如此。

那既不是寂寞,也不是悲哀。寂寞和悲哀早已被埋藏在心底。

播磨绝不是那种会因父亲去世而痛哭流涕的孩子。播磨按照礼法安葬了父亲,接着按照礼法为父亲服孝,然后便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原来婚丧嫁娶竟也能产生如此巨大的能量,播磨再一次感悟到了人生的哲理。

为死者送行,对于生者来说,那同时意味着人生新的开始。

按照古老的礼法为死者操办丧事,这与其说是对死者的敬重,倒不如说是活着的人立志继承死者的遗志所履行的一种手续。站在祭坛前的不是死者,而是生者。同样,听到诵经声和木鱼撞击声的,也都是前来吊唁的活人。

父亲已经逝去。

收进棺椁埋入地下,父亲的躯体已经入土为安。躯体归尘土,灵魂上青天,灵位前只有生者的哀思。不会再有交流,不会再听到父亲的教诲,也不可能再见到父亲本人。

因为,人已经死去了。期待着能够再次相见,那也只是在盖棺下葬的那一瞬间。

播磨为父亲隆重地下了葬。但是,事实上,在葬礼期间播磨依旧心神不宁。

葬礼安排得是否得当?有没有疏漏的地方?

葬礼大厅的摆设是否合适?有没有忘记什么事情?有无香木?有无供品?香炉是否摆齐?僧侣、亲戚、朋友是否到齐?

佛珠的数量是否足够?有没有缺少了一颗?

佛珠自然不会缺少。可即使如此,播磨却仍是迟疑不决,心神不宁。果不其然。

在这大千世界里,自然也有不足之处。

真的不缺少什么吗?至于缺少了什么,播磨尚且不得而知,但毕竟这是一个不完整的世界。

想到这里,播磨多少感到心情舒畅了些。

否则的话,他甚至会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

播磨慢慢地站起了身,推开拉门,来到廊檐下,环视着庭院。

父亲的本事可真大。播磨从小就在这个庭院里玩耍。这个庭院或许也有缺陷。

庭院一如从前:长满青苔的踏脚石、垂柳、矮树、水池、石灯笼,一切都依旧如故。自播磨出生以来二十余年间,庭院里的一切不曾有过任何的变化。

踏脚石被磨平了,被风化了。

柳树或许长高了,或许已经衰老,但并没有枯萎。尽管不像春天那样蓬勃向上,但长着嫩芽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似乎也在提醒人们自己依然健在。

小的时候,总会觉得那棵柳树很可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播磨已经长大成人,可庭院却依旧如故。换句话说,这似乎就是它的全部。

不,不对。播磨来到了院了里。

已经多年没有来到这个院子了。因为这里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播磨无心欣赏庭院。只是这里没用的东西太多,根本无法练习剑术。地上长满一层青苔,让人无从下脚。院子里到处弥漫着潮气,令人透不过气来。柳树枝遮住了阳光,使得水汽无法蒸发。

这个地方排水不畅。播磨踏着松软的青苔,向着柳树底下走去。

是的。来到柳树旁,播磨仿佛置身于柳树的怀抱之中。

风吹得柳枝沙沙作响。播磨再次向前靠近了一步。他看到了,庭院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在那棵柳树下,播磨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洞穴。

那是一口井——不,那里曾经是一口井,可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个洞穴。

它已经不再被使用,或许里面也已经干涸了。它不再被使用,或许也有什么理由?

播磨对此不得而知。这个地方湿气冲天,所以井底不太可能干涸。

实际上,洞口附近长满了青苔,周围地面上也湿漉漉的。洞穴里面漆黑一片。

漆黑一片。

这口井并没有被掩埋,井里似乎还有水。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来到这个井边。

附近另有一口井。就是说,这里只是一个无用的洞穴。

这里——便是庭院里欠缺的部分。

啊,庭院里出现了缺陷。

这个无用的洞穴,就是院子里欠缺的地方。这种东西其实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是口废井,就应当早点把它埋掉。如果不填平它,那就是地面上的,或者说是庭院里的缺陷,难道不是吗?

一个圆圆的、深深的缺陷。

是的,如果这个洞穴深得望不到底,那么这个洞穴或许正是这个世界,这个大千世界所欠缺的部分。

这个庭院不足的部分,这个庭院欠缺的部分或许就在这里。

播磨凝视着那圆圆的、漆黑的洞口。里面看不到任何东西,空洞洞的。

这,也正是盘踞在播磨内心的缺陷。

想到这里,播磨心里反倒觉得舒畅了许多。他奇妙地感到一阵兴奋,似乎终于找到了有生以来一直追求着的失物。

因为这里发现了一个洞穴。

也正因为如此,才总是感觉到缺少了点什么东西。通常,废弃的井就应当立刻埋掉。

如果把这口井埋掉——

如果有人把它埋掉,播磨就不会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始终过着一种心神不宁的日子。是的,一定就是那样。

是的,就是这个洞穴。播磨蹲下身子,从洞穴的上方探出了头。

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到任何东西。里面没有东西,什么也没有。

那个洞穴,是一个缺陷。这就是缺陷的本来面目。

噢,那又会怎样呢?

不久,兴奋感渐渐消失。播磨开始觉得,事实或许正相反。

如果这口井被掩埋,那么播磨就不可能亲眼看到院子里的缺陷。

其结果,无疑是播磨将永远被自己那说不清的欠缺感所困扰。

说起来,那口井与自己的性格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因果关系。播磨只是假借托词,将自己内心的病痛一味地推卸到了那口古井上。所有这一切,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那是错觉。

播磨抬起身,站立了起来。或许,没有被人埋掉反倒成了一件好事情,播磨思考着。

实在是无聊。播磨伸手折断一根柳条。

就在这时,耳边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那是近臣管家柴田十太夫的声音。

“该回去了。”那个声音说道。

“知道了。”播磨回答道。

管家十太夫已是四十出头的年纪。

就是说,他的年龄至少比播磨大十五岁。可不知为何,播磨和管家之间却很少感觉到年龄上的差异。父亲去世时,播磨曾经听十太夫说过自己已经在青山家侍奉了二十年。照此来计算,那么他在播磨五岁的时候就来到了这个家。或许确实是那样吧,不过播磨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十太夫像个小叔叔似的,从小就和播磨在一起。但实际上却也并非完全如此。毕竟仆佣依旧是仆佣,和亲戚朋友完全不同,现在十太夫是青山家的家臣。

或许是因为十太夫为人谦逊吧。

要说这位管家,那可是个忠臣。只要看他对待父亲的态度就能明白,连小孩子播磨都有所感觉。他勤奋、正直,为了父亲——不,现在是为了播磨,为了青山家,十太夫日夜操劳,呕心沥血,夜以继日地工作着。他好像十分珍视这份工作。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十太夫显得有些不够沉稳。至少,他没有长者的风范。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武士的威严。那倒不是因为他身份低下。十太夫的态度和仪表,决定了他必然就是那样,播磨是这样认为的。

倒不是说十太夫不好,只是,这家伙也有缺陷。

十太夫是一位出色的家臣。只不过作为一个“人”,他仍然让人感觉到有些不足。

“已经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十太夫说道。

“还是那件事情吗?”

“正是您所说的。”

“那不必着急。”

在廊檐下听命的十太夫略微抬了抬头,脸上似乎显得有些无奈。

“我看你表情有些奇怪,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的确很为难。有时播磨的态度,会让这位忠臣受到客人的责备。

十太夫没有回答,只是小声地说了句:“赶快准备一下吧。”

“都是自己家人,用不着准备,这样就可以了。”

来的人是姑母真弓。

“可是,大人,”十太夫战战兢兢地看了看播磨的月代头,“每天整理头发——这是您定下的规矩吧?”

播磨用手摸了摸自己的月代头,头发像是乱成了一团。

“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梳理,这样就行啦,免得让客人等着。”

播磨转过身,背朝着井口,故意绕开踏脚石,踩着青苔穿过庭院,来到了廊檐下。

“你不必担心,我情愿接受姑母的说教。告诉他们,近臣管家没有任何过错。”

真让人没有办法,忠臣苦笑着。这种轻率的举动,自然有损他的威严。

“姑母在佛堂吗?”

姑母来到后,总是会待在那里。她总是会想念起父亲。廊檐下显得越发昏暗了。

十太夫走在前面,上身穿着一件外褂,外褂的肩膀处开线露出了一条缝。十太夫是个讲究衣着整齐的人,很难想象他会穿着这种开了线的衣服。可能他本人并没有察觉。

肩膀和袖子的缝合处开线露了条缝,看上去很不雅观。

告不告诉他?只要提醒他一句,他就会知道。说出去,自己也就不会再看着心里不舒服了。

不知为何,播磨却说不出口。

尽管对方年长于己,但彼此是主仆关系,没必要特别客气,这点小事也用不着想那么多。可不知为何,播磨就是说不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正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才更让人担心。越是担心,就越发觉得心里不舒服。

不过缝上两三针而已。结果,眼睛望着前面近臣管家的肩膀,不觉间已经来到了佛堂。

十太夫推开拉门,看到姑母正面无表情地坐在里面。

姑母坐在佛坛的侧面,她瞪着眼睛看了一眼播磨,一句话不说,就又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姑母大人,欢迎您的到来。”

“播磨先生,你不必那么言不由衷。”

姑母的语声像琴弓与琴弦摩擦的声音一样沙哑。

姑母真弓是父亲的姐姐,已经快六十岁了,可看上去却还是像刚刚舂好的年糕,又白又嫩。尽管没用手摸过,但怎么看怎么觉得嫩。

眼睛上没有眉毛,嘴巴里黑乎乎的,脸上开了五个洞。在播磨看来,出嫁后的女人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如果剃了眉染了牙齿,她们长得全都一样。

实际上,不论是其他家族的夫人,还是镇上市民的老婆,在播磨的眼睛里她们的长相都是一样的。甚至记忆当中的母亲,也都长着一张相同的面孔。

不过是白白的肉球上开了五个洞,播磨想起来的也只是这样。坐在眼前的这个女人的脸也与她们差不多。

发髻的形状,衬领的颜色,那其中所显示出的差异,在播磨看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如果换上一身衣服,还不都是一样?改变了发型,也不过都是如此。

气味也都相同。

比如这位姑母,她和播磨死去的母亲的气味完全相同。这里并不是指体味,而是指鬓发油的气味、染色香料的气味或者是香袋等附加上去的气味。

因此,只能用声音或者肌肤的颜色等一些带有实质性不同的东西加以区分。

姑母,是一位声音像琴弓摩擦琴弦似的、皮肤又白又嫩的女人。

脸上有五处欠缺。

姑母一下子打开了那口漆黑的井,并且开始向外扩张。

“你还是老样子吗?”

井口张开,从欠缺的洞口里发出了拉弦一样的声音。

“您是不是已经挑花了眼?”

“快别丢人了。”

播磨尽量避免惹怒姑母。顺便说一下,实际上播磨现在还未娶亲。

“您要说的——还是相亲的事情吧?”

“为什么说还是相亲?不得不继续相亲,不就是意味着还没有谈成吗?如果一次谈成了,不是就不再需要第二次了吗?我不得不多次来到这个家,还不就是因为你总是三心二意的,拿不定主意吗?”

明白了,播磨回答道。

“你还没有接到任命的指示吗?”

“没有,还没有到调职的季节。”

“正因为如此,现在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姑母说道。

“关键时刻能否接到诏书,全凭日常的修行。到了调职的季节,提前做好上京的准备,只等诏书一到,便立刻策马扬鞭去赴任,你必须有这样的气势,否则就不可能飞黄腾达。”

“要经常参与寄合的交流。”姑母再次嘱咐道。

“平时的交往非常重要。”这个最让人头疼。寄合是一些无官职直参武士的组织。

无官职似乎并不准确。当然了,那绝不只是没有官职的武士们的简单的集合。在寄合里,家臣们被要求按月轮流担任一些临时的职务。

到目前为止,播磨还没有担任过任何职务。

“青山家年俸一千四百石,这本是个小普请的俸禄。”姑母瞪了一眼播磨。

“你这等闲之辈,之所以能够加入寄合,那完全是由于青山家的地位显赫。”真弓像是赋诗一样地说道,“地位越显赫,上缴的缴纳金也就越多。”

每百石的缴纳金为二两,这是寄合的规定。青山家的缴纳金额高达二十八两。

“你这蠢货,”姑母小声地说道,“尽管没有担任职务,但只要勤奋努力,总会有出头之日。寄合和小普请组不同,这里是若年寄当家,只要能够忍耐,勤奋刻苦,就可以引起别人的注意。要知道,只要被寄合肝煎看中了,就一定会有好的职位等着你。只要有了好的职位,俸禄就会随着增加。”

说到这里,姑母停了下来。紧接着,那两只黑洞再一次盯住了播磨。

“至于说那点儿缴纳金,播磨先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下贱,连这么点儿小钱也要在意?”

“不是——”

“你还没有和那些坏家伙们一刀两断吗?”

“您说的是哪些家伙?”

“就是那些继承不了家业的无赖。”

姑母所说的,是白鞘组的那些人。

那是播磨常去的道场,其中的一些同师门徒——多数是一些继承不了父业的年轻武士。说他们是个组织,其实不过是制作了统一的白色刀鞘,自称白鞘组的一群党徒,仅此而已。

“那些人,他们——”播磨本想说他们并非坏家伙,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如果因为他们到处横行霸道,所以才把他们称作坏家伙,那么虽然他们没有做出任何过分的举动,但他们的行为已经十分恶劣。

“你现在已经是青山家的一家之主,和那些继承不了父业的花花公子不一样。首先论家庭地位就完全不同。你和那些年俸只有一二百石的小旗本及其御家人结成徒党,还到处胡作非为,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要说好处嘛,倒是没有。”

只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这个我也知道。”播磨低下了头。

毕竟,播磨已经开始讨厌和那一伙人,也就是白鞘组混在一起。

如果说讨厌的话,播磨同样也讨厌寄合,甚至完全没有同伙意识,也没有任何联系。

可话虽这么说,当初似乎也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和他们组成了团伙。可现在想起来,却也没有什么理由。首先,并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什么都不曾改变,还是只感到欠缺。

最多和镇上的那些无赖打两回架。

播磨为人厉害,自然被当成了靠山。可是说到打架,最多也就是吓唬吓唬而已,并不会致对方于死地。虽说是旗本,但只要在街上拔刀,立刻就会受到谴责。无论对方多么残忍,自己也不可能大打出手。武士和街上的人们互相殴打会显得非常滑稽,结果也只能是争执几句了事。

愤怒,加上恐吓,没有任何意义。

谁厉害谁就占上风。噢,播磨确实总是觉得自己比别人略胜一筹。

胜利了就聚在一起喝美酒,失败了就在一起喝闷酒。

怀里抱着一个女人,那实在是没有意思。

播磨不喜欢喝酒,对女色的兴趣也很淡薄。

依播磨的性格,原本并不易被外界事物所撼动。播磨认为,酗酒会动摇人的意志,还会令人做坏事。至于女色也同样如此,如果在沉溺其中之前便有所察觉,那么接下来便只需要安抚好对方了。

一夜过后,只能引起更多的欠缺。但是,妓女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她们极易被识破。她们和母亲长得不一样。

只是,即使面对面也无话可说,在一起就更是麻烦。但就算什么都不说,似乎也像说了些什么。随声附和几句,感觉也是在讲话。即使感觉不到满足,却也不会感到有更多的缺陷。

因此,播磨对去吉原本身并不觉得特别厌烦。

但是,即使没有感到厌烦,播磨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人还要为了寻花问柳而互相对抗。寻欢作乐,任凭自由,说什么是为了鼓舞士气,为了吃荤开斋,寻找理南为自己开脱,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的。说起来,这些也都不能成为理由。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最近播磨开始疏远白鞘组。

“父亲去世之后,还没有和那些人见过面。”

“那样合适吗?”和母亲长相一样的姑母,奇怪地瞪了播磨一眼。

“我不管他是白鞘还是白柄,只是你身为旗本,却要做出镇上的那些家伙们所做的事情来。只要听到什么团伙之类的,就让我感到厌恶。早晚会有圣旨下来,你应当尽早和他们断绝关系。听明白了吗?”真弓叮嘱道。说完,姑母端正了一下坐姿。

紧接着,这个白嫩的女人低声说道:“再过不久,若年寄就要换人了。”

“我——可是没有听说呀。”

“这都是私底下的消息。”真弓更加小声地说道。

“这么说,水野先生就要辞职啦?他是不是要晋升老中啦?”

“不是。你不必问得那么详细。”姑母厉声说道。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就算是有人蓄意陷害,但无论如何,最终也还是免不了要被迫离职。”

“不,可是水野先生他——”水野先生曾经提拔过父亲。

“听我说,播磨先生,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或许也懂得一些忠义的道理,但是你却有所不知。你的君主终归是圣上,如果要尽忠义,也应当尽忠于圣上。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圣上的命令都必须遵守。要知道,违背圣上的旨意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假使你气概不凡,敢于陈述意见,那么也必须等到自己升到一定的职位再说。如果你打算展示自己的气节,高喊着弓矢八幡,立志做一名尽责尽忠的三河武士的话,那么你就必须努力向上攀登。”真弓说道。

“可是按照你现在的样子,那些看上去似乎都和你无缘。”的确是这样。

“水野和我死去的弟弟——你的父亲青山铁山关系密切。铁山能够引起老中的注目,并从御先手头上升为兼职正职,那都多亏了水野先生的提携。如果他还活着,早晚会被任命为一国郡守。可即使这么说,现在也已经不会再有那种事情了。”真弓说道。

“相反,事到如今,与水野先生的关系已经成了我们的累赘。”说着,姑母撇了撇嘴。

“您这样说有点过分了。毕竟水野先生曾经帮过我们的忙。”

“累赘就是累赘。”姑母显得有些不耐烦。

“尽管他曾有恩于我们,可我们总不能陪他去死吧。我们可以表示同情,但一莲托生又如何能够报得恩情?像你这样一个无官职的寄合的人,当然不可能做出什么大事业。什么都没有做,又怎么能说是恩将仇报?”播磨无话可说。

“噢,如此说来,这倒也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尽管是青山铁山家的嫡子,却只能担任一些守门看家之类的职务,绝对不可能有机会再见到水野先生。”

水野先生曾经主动跟播磨打招呼。

可是,播磨却回避了他。播磨并非讨厌水野先生。只不过依播磨的性格,他不愿意卑躬屈膝地去给人赔笑脸。既然没有什么好说的,又何必勉强应酬。

即使见了面也只是行个礼,随后便各自而去。这无异于是在回避。

姑母缩了缩又白又嫩的脖子,略微向前屈了屈身子。

“接下来——便是些与大久保先生有关的传闻。”姑母说道。

“大久保——是那位饭田町的大久保先生吗?”播磨问道。

“是的,据说他将会受到重用,你没有听说吗?”

“我根本就不知道。”只是因为对此没有任何兴趣。

“你不会是忘记了吧。”

“忘记了——什么?”

“你可不要装糊涂,就是前些日子提起的那桩亲事。”

“噢,那件事情已经——”

“还没有拒绝。”记得已经退掉了。

“你觉得拒绝得了吗?”姑母紧接着说道。

“对方是个不愁吃不愁穿的家庭。噢,岂止是不愁吃穿,对于我们家来说,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一门亲事。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只是你还在犹豫不决。可总不能因为你个人的一时糊涂,就坏了这么一桩良缘吧。”

或许姑母说得对。

只是,说不喜欢或许根本就行不通。

“你的亲事之所以拖延下来,那是因为突然出现了丧事。”姑母说道。

“当家的去世,亲事也只好暂时放了下来。可是,那也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间。”

“那么——”

“当然,事情还在进行之中。”

“可是——”

“难道你不明白吗?”真弓厉声说道。

“播磨先生,我说你要有点气度,不要坐失良机。我早就听说了,别看你表面上不说,可是在寄合的小普请之间却早就传开了。你要认真对待这件事情。别忘了,人家可是下一届若年寄的女儿呀。”

“不——”也许真的是那样。

播磨也知道那是一桩良缘。噢,或许用千载难逢来形容也不过分。如果知遇若年寄,噢,岂止是知遇,更是结成良缘,那么自己日后飞黄腾达必不在话下。但是,播磨却并不希望那样,这不是他的初衷。

结成姻缘,或许若年寄还能替自己美言几句。可是,自己终究难以胜任那些官职。

官职不可以世袭,要凭实力。

这里所说的实力,并非能力。无论武艺多么高强,也无论学识多么渊博,那都只是一种技巧,仅凭这些是不可能接到诏书的。有能力有才华,并不一定就被允许上京。

重要的是——人。人品至关重要。

这其中,人的热情、决心、意志等也并非很重要。人格高尚,思想高深,那也仅限于自身的完善。

在人群当中能够左右逢源,为了守护自已的一席之地而不懈地拼搏,是否具有这一本领,是否具有这一性格,那将左右人的一生,播磨这样认为。

为此,无论怎样惠顾于缘分,但最终还取决于播磨自己。

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只是这种自信却不能够持久。

总是感觉缺少了点什么,这种人怎么能够担负起重任?

不,并不是说完全不能胜任,播磨绝不是平庸之辈。他做事认真、从不敷衍,无论担任什么职务都能够出色地履行职责,播磨自己这样认为。

只是,无论做什么事情,也无论做得如何,总是会感觉到缺少了点什么。

如此看来,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十全十美,无论怎样也做不到完全彻底,时间长了播磨自己便开始崩溃。首先,与那样一群不懂得斯文的无赖为伍,又怎么能够在豪门权贵当中站稳脚跟呢?原本就不懂得阿谀奉承,与其被人嫌弃倒还不如被人小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保证人际关系顺畅无阻。

先不要说对方,播磨自己都不能够感到满意。

自己总是感到缺少了点什么。

因此,也不可能使对方得到满足。

相亲的事情也是一样。成为播磨妻子的人一定会对他感到失望。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早晚会感到后悔。

总是感觉缺少了点什么。播磨既已如此,那也是理所当然。所有人的期待都将落空。

“姑母大人——”

“入夏之前举行婚礼。”

“入夏——之前吗?”

“秋天会有重大决定,所以最好在这之前先完婚。”

“不,那——”

“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有什么缺少的吗?真弓那拉弦似的嗓音突然爆发了。

“播磨先生,你无权提出反驳。这既是考虑到你本人,也是考虑到青山家,姑母的这种心情你能够理解吗?与下一届若年寄先生家千金的婚事,你为什么还要犹豫,你还在犹豫什么?”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姑母张开长在脸上的无底深渊,对着播磨说道。

播磨看了看那黑色的洞口。里面一片空虚。没有任何东西。

这个女人同样也不完整,肚子里一片空虚。

只是她本人没有察觉,所以才会如此愤怒。

您也一样缺少了点什么,播磨在心里自言自语道。这个世界果然依旧存在着缺陷。姑母和长着相同面孔的母亲,所有人都有不足之处。父亲、朋辈、若年寄、老中,所有人都存在着缺陷。大千世界永远是不完整的。

既然如此,那倒也无所谓了吧。播磨思忖着。

“说到底,我怎样做才能够让您满意呢?”播磨冲着那个又白又嫩的物体大声说道。

姑母沉默了片刻,随后猛然张大了嘴。

紧接着,姑母大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黑色的牙齿。

“你已经想通了吗?播磨先生。”

“姑母大人似乎有些操之过急。关于这件事情,我从来也没有表示过反对。只是,事情似乎来得过于突然,这让我感到有些犹豫。”

谎话却说得振振有词。

“如果只是琴棋书画之类也就罢了,可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那些都不用你操心。”姑母说道。

“有我在,既然如此,就赶快张罗着办才是。你只要坐在这里等着事情办成,其他的事情我去和近臣管家商量。”

“十太夫,十太夫。”真弓召唤着。还没等她的声音落地,隔扇门便被打开。

看似轻浮的忠臣,却是早已守候在近旁。

“你都听到啦?”

你一直在听着吗?

播磨慢慢地把脸转向了庭院。隔着佛堂望不到院子里。只是,院子里正敞开着一个洞穴。

很早以前,就一直是那样。

究竟是为了什么?到底该怎么办?

那个洞穴不会被埋掉。总是会缺少点什么。

如果永远存在着不足,那么无论怎样也都是一样,播磨寻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