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虫子
播磨,青山播磨究竟是何许人也?他不由得脑子里一阵联想。他不是在向其他什么人提出质问,而是在向自己的内心发出了质疑。
这场骚乱究竟因何而起?
究竟是什么人在捣鬼?
十太夫不住地叹着气,侍女们不停地喊叫着,呻吟着。那个大久保家的女儿则是逢人便说,她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若党们,小姓们走了出来,甚至中间仆人也都凑在了一起。人们议论着服部小姐会如何,大久保家该怎样。所有人都在哀叹,所有人都在呐喊。他们心急如焚,毫无目的地在各个房屋之间奔走相告。
这期间,播磨却是一句话不说。
人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了一团,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着什么。
无论怎样都已经是无关紧要。
整个房屋,整座宅院都在蠢蠢欲动,唯独无动于衷的却只有青山播磨。
还有阿菊。
为此,播磨的眼睛里唯一能够看到的就只有阿菊。
那个小女子,她都做了些什么?
那些钢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事情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或许应当说些什么?或许应当下道命令,让这场骚乱尽快结束?可在播磨看来,那些又实在是无关紧要。
现实情况是,处在骚乱的风口浪尖上的阿菊,不是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吗?那个小女子,她感到满足了吗?
为此,骚乱是否即将到此结束?可是在播磨看来,似乎仍然缺少了点什么。
阿菊站起了身。
不,或许是被什么人叫了出去。
噢。
大久保家的女儿闭上了嘴。
不知为何,她一直在用眼睛盯着播磨,像是期待着播磨能够出来说句话?
这种时候,播磨不会说话。
看也没有用。
阿菊,阿菊被带了出去。
她似乎在呼唤着,大人,大人!
十太夫的眼睛涨得通红,焦急万分地招呼着播磨。
“大人,您必须下一道命令啊。”
“命令?”
人都已经不在了。
“不。”
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十太夫感到一阵气愤,紧握着的两只拳头放在膝盖上,低着头嘴里重复着:“实在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播磨张口说道。
“阿菊——是鄙人领到这里来的。雇用她也是鄙人做出的决定。可没想到却招来了如此大祸,这是我柴田十太夫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十太夫低头道着歉。
“那……那个小女子,阿菊,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她忠诚老实,木讷寡言,不可能做出那种卑鄙的事情。该不是,该不是——”
“那真的是阿菊干的吗?”
十太夫抬起了头。
“您……您说什么?”
“我问那是阿菊干的吗?”
“刚才,就在刚才,本人不是已经——”
“在大久保家女儿的饭碗里放进钢针,这对阿菊有什么好处?难道她是在恶作剧吗?又不是小孩子了,做出这种事情,又怎么能够蒙混过别人的眼睛?被人抓住了,怎么能够解释得清楚?”
“已经——被抓住了。她本人也承认了。”
“是本人承认的——又怎么样?”
“当场无法解释,所以只好承认。”
“可是,大人——”
“大久保家的女儿如此大发雷霆——结果会怎样?最后只能是这桩亲事破裂,难道说——阿菊她对我有什么仇恨吗?”
阿菊仇恨自己,说起来也情有可原,播磨寻思着。唆使阿菊父亲行盗并最终命丧黄泉的,正是播磨死去的父亲,可阿菊她却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假使知道了呢?”
十太夫,阿菊是不是因此而恨上了我?播磨问道。
“我……我,她为什么会——”
这还用说吗?
用不着考虑得太多播磨也明白。
“我本人——不,是青山家,随便怎样也可以给对方一个说法,随便怎样也可以让对方达到满意。你不是也说过吗?那都是一些对青山家怀有刻骨仇恨的人干的。这样就保住了青山家的名声。我们现在应当做的,是要找到那个可恶的家伙,并且给予严厉的惩罚——除此之外我们的责任还在于,我们雇用了那个家伙,却没有能够及时发现他的野蛮行为,对此我们也应当赔罪。”
“如果是阿菊干的话,是你把她带来的。”播磨说道,“那么你就应当负有管理责任。你刚才不是说让我下一道命令吗?那也就是说——”
“噢——您说的对,我应当负全部责任。”
“当然是这样。”播磨说道。
“我知道这件事情也不能完全怪罪于你,可是为了对大久保家有个表示——我只能对你下命令。那么,你准备好要承担责任了吗?”
“您是说——责任吗?”
“我再说一遍,我并没有打算责怪你。可是——如果我就此次的骚动追究起你的责任,那么结果会是怎样?比如说,我下令罢免你,那么我认为也只是把你罢免了而已,你不会因此而剖腹自杀吧?”播磨问道。
“噢——”十太夫一句话不说,他闭上了眼睛。
“事实上,你不是已经感觉到自己责任重大吗?”
“是的。”十太夫毕恭毕敬地说道。
“就是说,如果我挺身拿你是问,这场骚动就产生了效果。这样一来,干出这种卑鄙事情的人就会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
“阿菊,她是想让我——”
十太夫再次抬起了头。他哭丧着脸,感到极度的失望。
那表情当中——似乎缺少了什么。
“怎么会是——”
“没有想到吗?很难想象得到。你不是曾经对那个小女子颇为关照吗?”
听到播磨这么一说,十太夫张了张嘴,叹了一口气,却是说不出话来。
“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恩将仇报。并且,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个小女子会做出这种事情。”
“是的。”十太夫回答道,“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是的,无法想象。”
“我也不能相信,为此我难以做出决定。”
“是,是的。可……可又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
“立刻就去通知大久保小姐吧。”卜太夫说道。
“并……并且还要通知姑母大人。”
这和真弓没有关系。
“你听我说,十太夫,我对大久保家并没有怨恨,对他家的女儿也是一样。吉罗受到如此对待,她一定会感到很不愉快。如果大久保先生知道了女儿的遭遇,也会感到气愤。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只是我相信我的家臣。”
播磨说道。
“您是说——”
“从你父亲那一代起,你们就是忠臣。忠臣不能相信的事情,我同样也不会相信。忠臣带来的小女子——我不表示任何怀疑。”
播磨这样说道。
“大人,阿菊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也听到了也看到了,可播磨还是不能理解。
“我看最好先在内厅里派上几名看守。看看再说吧。”
播磨站起了身。
然而,内厅里却空无一人。
十太夫大声喊来一个小姓,问了问情况。小姓回答,人们都在院子里。
“都在院子里?她们在那里做什么?”
“吉罗小姐的侍女,她命令一位若党——”
“命令若党?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是这个家里的客人,有什么权力对青山家的人下命令?更何况只是一个侍女——”
“说起院子,难不成便是那个,中间有着一口敞着大口,永远不能令播磨感到满足的,昏暗潮湿,一片漆黑一片空虚的井的院子吗?”
播磨突然感到心中不快,他坐立不安,迅速地走出房间,来到了走廊,向院子里望去。
廊檐下,两名若党像卫兵一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见播磨走过来,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穿过储藏室,播磨来到了廊檐下。
长满绿苔的踏脚石、矮墙内的垂柳。
灌木、水池、石灯笼,水井。
水井旁,站立着吉罗的两个侍女。
远处,柳树干上,一条巨大的虫蛹。
是的——看上去像是一条虫蛹。
那是阿菊。
手被反绑在背后,胸部被绳索捆绑在树干,她身子略微向前倾斜,仿佛一条将要蜕变成粉蝶的虫蛹。
这是怎一么回事?
“你们在干什么?”播磨大声问道。
“你们有什么权力——”
“我们说过——不能饶恕她。”
“可是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弄清楚,你们怎么能做出如此判决——”
“这不是判决,我们是在对事件进行调查。我们担心,如果真的是她干的,恐怕她会逃走。”
“只要看住了,她如何会逃走?”
“武士大人——”一位侍女说道。
“请恕我直言,我们也感觉这样做于心不忍,可是我们不知道——这个家里究竟谁是我们的敌人。”
“敌人?”
“我们认为,企图加害吉罗小姐的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青山家怎么会有——”
“不,并不是那样。现实情况就是,的确发生了这种愚蠢的事情。而且毫无疑问,这种事情就是播磨的家臣,青山家的什么人所为。当然,我绝不是在贬低青山家。”侍女说道。
“我们一行人,对青山家及播磨本人丝毫也不表示怀疑,这一点请您理解,只是——”
“只是——什么?”
“那就像狮子身上的蛀虫,如果高傲的狮子身上寄生了蛀虫,那么它就无法健康地活下去。我们的敌人,也就是青山家的敌人。”吉罗的侍女如此说道。
“我们这是在为青山家驱赶蛀虫。”
“你是说——蛀虫吗?”
阿菊耷拉着脑袋。
那被捆绑在树干上略微向前倾斜的样子,的确像是一条虫蛹。
可是,既然是虫蛹,不久将会变成一只粉蝶。但是这条虫蛹——
“我来和她讲话。”播磨这样说道。
两位侍女的表情顿时显得有些紧张。
“大人。”身后十太夫招呼道。
“您是要亲自和她讲话吗?”
“你们不是说相信我吗?”播磨大声地说道。
“或许——你们并不相信我青山播磨。如果我也是敌人的话,那么我就不是狮子,也许就是蛀虫。难道说,大久保家的人这样认为吗?”
两位侍女低下了头。
“怎么会有那种事情,我们怎敢如此无礼?只是,为了青山家,为了我们的主人吉罗小姐,我们不得不这样考虑。如果您认为我们的行为过分,那么我们宁愿向您道歉,对不起。”
请您务必宽恕,两位侍女低下了头,恭敬地站在那长满绿苔的潮湿的草地上。
“我并没有打算责怪你们,只是那个人是青山家的女仆,本应当先由我来讯问,我只想说这些。”
“大人,既然如此,那就先由我来。”
十太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播磨看了他一眼,嘴里说道:“你这个人不能让人相信。”
“您……您是说——”
“我可是听人都这么说,尽管你是近臣管家。也许你就是蛀虫。”播磨说道。
十太夫浑身哆嗦,一脸悲伤的样子。
“决定雇用那个小女子的不是你吗?”
“不,可是,我,鄙人——”
“我知道。”播磨说道。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我。”播磨说道。
“你们都退下去。”播磨说道。
“可是绳子不能解开。”
“我只要和她讲话。”播磨走上前。
“快把鞋子拿来。”十太夫命令道。
一个中间立刻赶了过来。来的人并非负责拿鞋的仆人,而是负责扛衣箱的权六。那个粗俗的中间迅速地来到院子里,将鞋子摆在了踏脚石上。
“你们都下去。”播磨说道。
二位侍女踏着青苔,经过湿地,站在了廊檐下,像是在监视着什么。但播磨却并没有继续要求她们回到房间里。
按照身份地位,播磨完全可以那样做,可播磨毕竟是播磨,无论身份如何却做不出那种事情。
似乎什么地方缺少了点儿什么。
播磨从来不把话说绝。
他不会强迫任何人。
播磨走下踏脚石,踩着松软的地面来到了柳树旁。一排排柳树枝随风摇摆,遮住了阿菊的身躯。
播磨顺势转到了树干的背后。
他尽可能避开井口。
播磨背朝着水井。
阿菊耷拉着脑袋。
“阿菊,你听我说。”播磨拨开柳枝。
阿菊看上去毫无表情。
“我是播磨,我问你,是你在吉罗的早饭里放入了钢针吗?”
“是的。”阿菊回答道。
“噢——那是真的吗?”
“您下命令让我照顾吉罗小姐,所以,那就是我。”
“我没问这个,我只问你,是你在早饭里放了针吗?”
阿菊一句话不说。
她一定是感到了不满。
“如果不满的话,就请你告诉我。”播磨绕过柳树,避开侍女们的视线,小声地说道。
“你没有那样做,是不是?”
“不,是我干的。”阿菊说道。
“你为什么要如此固执?”
“我没有固执。大人,我是这个家里最应当受到惩罚的人。”
“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罪犯的女儿,已经躲藏了十年,为了赎罪来到了青山家做工,可我却穿上了这么漂亮的衣裳,侍奉那么高贵的客人。这不符合我的身份。不仅如此,我甚至还能和您直接讲话,原本见上大人一眼都不被允许的。”阿菊小声地回答道。
“你说的这些事情,并不是没有关系。”阿菊说道。
“如果我说不是我干的,那么会给这个家,给大人您带来更大的麻烦。在饭碗里放入钢针的人就要受到惩罚,这不是我希望的。”
“你不许说傻话。”
“我并没有说傻话。”阿菊说道。
“我,天生愚蠢,迟钝,笨拙。我就是这么一个笨人。我就是为了接受惩罚才来到青山家的。”
“是的,是天生的。”
“这种事情不可能是天生的。”播磨严厉地说道。
他同时感觉到了侍女们的视线。
“你不是说过,这就是全部吗?你不是对我说过,世界像这样永远不变,你就满足了吗?”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可是像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能够满足吗?”播磨继续说道。
“我非常满足。”
“那……那是为什么昵?”
“无论我受到怎样的惩罚,就算是被斩首,可这个家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你是指——什么变化?”
“不可能有什么变化,这个家本来就不需要我。”
“不需要,我们就不会雇用你了。”
“那只是柴田先生,还有武士大人对我的同情。”
“你的母亲,她现在怎么样?”
“现在并没有住在一起。如果像这样继续做工,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母亲了,还不都是一样?”
播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菊抬起了头。
“再说,如果我畏罪逃——”
“你并没有那样做。”
“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会有一位比我出色的人受到惩罚。”
“因为是她干的。”
“是的。可是,那一定是——魔鬼干的。一定是她一时的冲动。”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
“为什么?”
“您想一想,如果那个人怀有恶意,比如想要杀死吉罗小姐,那么他放上几根针又有什么意思呢?”
的确是那样。
那几根针只会碰伤吉罗小姐,却不可能致命,最多也就是故意刁难吉罗小姐。
“在碗里或者床上放针,只能引起吉罗小姐的愤怒,可真正为难的还是武士大人和青山家。这次的事件,看上去确实非常严重。但实际上,却只是小事一桩。”阿菊说道。
“为了这么一点点小事,却要让那些比我出色的人生气,道歉,哭泣,痛苦,那是绝对不应该出现的事情。”
“可即使如此,你也不能——”
“您也是一样,比我出色。”阿菊说道。
“你不能这么说。”
“不,如果我承担了责任,受到了惩罚,事情就可以得到了结的话,那样不是更好吗?我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但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是最好的结果。”阿菊说道。
“这怎么会是——最好的结果呢?”播磨大声喊叫着。
“这样你就满足了吗?你替别人承担罪责,还要受到无端的指责,那样的话,你就感到满足了吗?”
身后是那口井,那个张着大嘴的虚无空间。从那漆黑的洞穴当中,不时地渗透出一股股凉气,令播磨的背上感觉到一阵阵寒意。
不满足,绝对不能满足。
可是——
“这样最好。”
“可是——我却不能同意。”
阿菊她看着播磨,“旗本大人,您没有必要为我担心,我很好。”
“你受到如此屈辱,怎能不让人担心?你看上去就好像,就好像……就好像虫子一样。”
播磨转过头,“把她的绳子解开。”
“那不可以。”吉罗站在了廊檐下,“那个小女子,她欲加害于我,播磨先生。”
“那不是她干的。”
“可她自己已经承认。”
“但是——”播磨看了看阿菊。
阿菊再次低下头,身子缩成了一团,像是一条虫蛹。
“播磨先生,我是受害者,这个阿菊已经承认她曾经加害于我,难道你还要对她表示同情吗?”
“这不是同情的问题,事实是——”
“难道与我相比,这个小女子更值得同情吗?”吉罗说道。
她的口气越发严厉,“受害的是我吉罗。播磨先生,难道与我相比,你更担心加害人的安危吗?难道与我这个即将嫁到青山家的人相比,你觉得这个下贱的女人更重要吗?”
“并不是那样。我并没有那样想。”
“不对。”阿菊说道。
“吉罗小姐,大人说的不对。”面对着吉罗,阿菊这样说道。
“您听我说,吉罗小姐身份高贵,相貌端庄,就像鲜花一样美丽,像太阳一样明亮,没有人可以与她相媲美。相反,我却只是一个愚昧无知、身份低贱的小人,根本无法和吉罗小姐相提并论。”
“我可是没有和你相比,只是青山家的大人,却选择了你这样一条虫子。”
“你在说些什么?”播磨眼睛瞪着吉罗,他不知道吉罗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吉罗小姐——”阿菊也看着吉罗。
“那么——请您听我说,吉罗小姐果然是误会了。武士大人他并没有对我表示同情,他只是亲切地嘱咐我,要说实话。”阿菊说道。
“那么什么是实话?”
“按照我的身份,被怀疑被指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是隐瞒了身份来这里做工的。武士大人知道了以后,也感到非常惊讶。”
“阿菊,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罪犯的女儿,是盗贼的女儿。”
阿菊大声地说道。十太夫听了脸色变得苍白,他急忙从吉罗的身后跑了出来。他张着大嘴,喘着气,说道:“阿菊,你……你在说些什么?”
“不,您听我说,曾经有一个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就是那个大罪犯的女儿。十一年来,我一直在躲避着惩罚,过着逃逸的生活——可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暴露,我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我依仗着别人的同情,来到了这个宅院里做工,以赎去我的罪恶。我是一个罪有应得的人。我,我曾经,我曾经把这些都隐瞒了下来。”阿菊说道。
“且慢,本大人——”
“我隐瞒了身份。”阿菊对着播磨说道,“我的确隐瞒了身份。武士大人您或许并不知道,我曾经受到怀疑,所以——我要坦白交代。”
“我可是头一次听说。”吉罗看了看播磨,又看了看阿菊,轻声地说道,“柴田,刚才这个小女子说的,都是实话吗?”
“不。”十太夫用手摸了摸前额。
“这件事情,你事先都知道吗?那么,你既然知道,却还要把这个小女子安排在我的身边,如果是这样的话——”
“柴田先生他也不知道。”阿菊说道,“一切都是我不好,刚才我说的都是事实。偷偷地在饭碗里放针的也是我,是我在嫉妒那位高贵的吉罗小姐。”
“阿菊——你真的,想要承担一切吗?”
“阿菊,你——”
阿菊看了一眼播磨,然后抬起了头。
“这里看不到蓝天。”阿菊小声地说道,紧接着,吉罗小姐——她再次招呼着走廊上的女人。
“既然我已经说出了真相,您再审问也没有用了。如果只是个普通的仆人也就罢了,可我是罪犯,旗本大人也没必要再对我表示同情。无论怎样处罚我,我都接受。只要能够让吉罗小姐感到满意,您就下命令吧。”
“你没有什么想要留下的吗?”吉罗说道。
这就是我的一切。
或许的确是那样。
阿菊面对着播磨。
“这样总算可以了吧,武士大人?”阿菊说道。
播磨感到无可奈何。
自己,青山播磨为何竟落到如此地步?
眼前的这位小女子遭到绑架并受到侮辱,可她却表现得如此平淡。像虫子一样被绑在树上,却是如此地勇敢,丝毫不表示动摇。
难道是因为她感到满足了吗?
相比之下,播磨又是怎样?
完全无能为力。
忠臣十太夫在想些什么?吉罗的话里究竟隐含着何种动机?对此播磨都是一无所知。
他感到无奈。
甚至那些侍女也自以为是,家臣们更是不把播磨放在眼里,可自己却总是试图委曲求全。
竟然在阿菊面前,也显得张口结舌。
即便播磨从此销声匿迹,事态也不可能发生逆转。
播磨是青山家的一家之主,他是青山家的象征。但与此同时,播磨对于青山家似乎又显得无足轻重。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却坐在了青山家至高无上的位置。
不。
正是为了改变这一现状,姑母和家臣们才努力地使播磨变得举足轻重,为此——
为此,他们才把希望寄托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
希望那个女人能够给青山家带来好运。
播磨甚至无法在那个阿菊,在那个身份低下,愚昧却又单纯的女子面前做出正确的答复。可是,可是事情又怎能——怎能就这样了结?
“我——”播磨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您怎么了,播磨先生?那个女人——”吉罗说道,“就像那个阿菊说的一样——这件事情如此处理,您的意下如何?”
“不——”
“阿菊。”吉罗招呼着阿菊。
“你是说,只要能够让我满意,大人随便下一道命令都可以吗?”
“我是这样说过。”
“原来如此。这么说,阿菊,你不是还说过,你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吗?但是,我却和你不一样,我想要的东西数不胜数,你必须帮助我找到我想要的东西。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被问罪。”吉罗说道。
“等一等——”
“你是想——你是想让这个女子,替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吗?吉罗小姐。”
“这个我也不知道。”吉罗说道。
“我一心希望嫁到这个青山家。可还有几个条件未能得到满足,我必须得到它们。”
“都是哪些条件?”
“首先,要得到那个盘子。”吉罗说道。
“就是那个青山家的传家宝,十张一套的姬谷烧彩绘瓷盘。”
“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播磨说道。
“吉罗小姐,你不是也非常清楚吗?全家上下找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那个盘子。这个家里并不存在那个所谓的传家宝。”
“您说的是实话吗?”
吉罗眼睛盯着播磨。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点,武士大人您难道不是很清楚吗?”
“我——我清楚什么?”
“青山家根本就没有您说的那个盘子。”
十太夫大叫着。
“我——鄙人整个寻找了一遍,可是——”
这个我知道,吉罗打断了十太夫的话。
“柴田先生是位有名的忠臣。”
“忠臣——”
“我当然知道,他曾经夜以继日地寻找,并且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提出帮忙。但是,假如有人把盘子藏了起来——那会是怎样?”
“藏起来?”
十太夫听得目瞪口呆,两只眼睛望着吉罗,又将视线慢慢地转向了播磨。
“我不知道那是出于什么目的,可是如果有人把传家宝藏了起来,那么无论我们如何寻找也都无济于事,难道不是吗?柴田先生。”
“谁……谁会做出那种事情?”
“他们不愿意让我嫁到这个青山家,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真正企图。”吉罗说道。
说完,她看了看廊檐下所有的人。两个侍女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权六则站起了身。
“是什么人,把我当成了眼中钉?”
吉罗瞪了一眼阿菊。
“简直是无稽之谈,阿菊她怎么会——”
“她自已已经供认,是出于嫉妒才在碗里放了针。”
“可是,那个传家宝在她来到这个家之前就已经——”
“我想要得到那个盘子,想要得到那个盘子。”吉罗反复地说道。
“那个阿菊想要陷害我,这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毫无疑问,阿菊对我心术不正。既然如此,她和那个藏传家宝的人就是同一个性质——难道不是这样吗?就是说——”
她就是对青山家怀有刻苦仇恨的人,吉罗说道。
“对于这种可恶的家伙——我们只能将其铲除,您说不是吗?播磨先生。”
真的是那样吗?
这种事情与播磨——
毫无关系,不是吗?播磨的存在,在这个家中已经是无足轻重。青山家的一切,似乎与播磨没有任何关系。可即便如此,播磨却仍然是青山家的象征。
“没有被卖掉,没有被丢弃,也没有被砸碎,而且从未遇到过失窃,那么传家宝就不可能不翼而飞。由此可见——”
那盘子一定存在,吉罗说着,眼睛看了看播磨。
“必须将脓疱挤出,否则伤口无法愈合。”
“可……可是,吉罗小姐——”十太夫想要上前解释。
十太夫这小子,他已经不再是播磨的家臣。
噢,他从前的确是青山家的家臣,可现在——他已经变成了这个女人的奴仆。
“青山家居然出现了如此胆大妄为的家伙,实在是令人遗憾。既然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就应当立即斩首。”
“播磨大人心地善良,不可能亲自斩首——”吉罗说道。
“而且——这件事情阿菊不是已经如实坦白了吗?藏起了盘子还偷放了钢针,就像小孩子一样没有王法,简直就是恶作剧。既然是恶作剧,就应当尽早坦白交代,否则时间拖得越久——”
就越说不清楚,吉罗对播磨说道。
“不论是谁藏起了盘子,只要把盘子交出来就是悔过自新,我将一概不予追究,那个阿菊的所作所为也将一笔勾销。可是,如果不交出盘子,我就会对那个阿菊严加惩罚——”吉罗狠狠地说道。
“还要怎样惩罚?她已经一一交代并且已经受到了惩罚。”
“这怎么能算是惩罚?”
“这还不是惩罚吗?”
“正因为如此,我才说武士大人太慈悲。就算是镇上的人,蓄意谋杀君主也是重罪,一旦被发现——那就应当立即斩首。”
“阿菊并没有蓄意谋杀。”
“如果针上涂了毒液,或许我早已一命归天。播磨先生既然如此心地善良,那么为什么——不替我吉罗的安危考虑半分?”
播磨的内心并非完整。他并非善良——以至能够替别人的安危担忧。他的内心残缺不全。
算了吧,吉罗说道。
“柴田先生,求你做一件事情,请你把我刚才说过的话转告给这个家里的所有人。”
“让……让他们交出传家宝吗?”
“如果立刻交出,则一切将既往不咎,如果不交出来的话,就拿阿菊是问。”
“我将择机对阿菊做出适当的惩罚,至于如何惩罚——我现在无可奉告。”
“吉罗小姐,”播磨说道,“你这样做——完全没有道理。”
“怎么没有道理?我已经说过要依法惩治。”
“可是,也不管有没有道理,只要大番头大久保先生的女儿控告有人加害于她,那么这个人——轻则会被流放小岛,重责就是死罪。”
“那又有什么办法?杀人偿命乃是理所当然。”
“可这个阿菊,她什么也没有做。”播磨说道。
播磨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她自己已经承认了。”
“她只是那样说。”
“难道我说的你也不相信吗?”播磨说道。
“吉罗小姐,你是青山家最尊贵的客人。同时,你也是受害者。正因为考虑到了这些,所以我才希望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你却始终不依不饶,这让我无法忍受。我是这个家里的主人。那些人尽管身份低贱,可他们却是我的家臣,要问罪也应当由我决定。”
“您居然……居然如此庇护这个小女子吗?”吉罗说道。
“我并不是在庇护她,我是说,阿菊并没有说实话。老实说,想要害你的人另有人在,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既然如此,就应当把他找出来,并且给予应有的惩罚。”
不知为何,吉罗开始显示出极度的悲伤。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您说的不错,可是,我却不能同意您的意见。”吉罗说着转过了身。
“那是为什么呢?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您刚才已经说过,我——是大番头大久保唯辅的女儿。”
大人——十太夫满脸沮丧。
吉罗则继续说道:“您听我说,播磨大人,就算放针的人不是阿菊,可放针的人和藏盘子的人完全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完全可以借此机会找到那个藏盘子的家伙,那个盘踞在青山家里的蛀虫,您说不是吗?”
找到那个蛀虫。
是蛀虫吗?
播磨看了看像虫蛹一样的阿菊。阿菊却是紧闭着嘴,耷拉着脑袋,眼睛望着地面。
本来就没有盘子,没有。
这个家,还有那位播磨。
在播磨的内心世界,从开始到现在乃至今后——始终感觉到遗憾。
那么阿菊怎样?原本感到满足的阿菊又是怎样?
其结果,播磨依旧很无奈,他转过了身。
眼前一片空虚,只有那漆黑的洞穴敞开着大口,不时地吹出阵阵的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