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天空
阿菊她,什么也没有想。
阿菊略微抬起了头,却看不到天空。眼前只有无数枝柳条,伴随着沙沙的声响存眼前不停地摇摆。
无数枝柳条。数不尽的柳条。
那柳枝、柳叶无论怎样数,也无论从哪个方向数起都无法数尽。它们互相交织在一起,不断地变幻着各自的形象。每一片柳叶都各不相同,可看上去却又都是一模一样。
实际上,那只是一棵巨大的柳树。
可阿菊所能看到的,却只有那随风摇摆的柳枝。睁开眼睛便可以看到,因为它们总是在面前不停地闪过。
或许应当想到些什么?
或许不应当想得太多。
只要能够活着,只要能够生活,那便是最大的幸福,难道这样想是错误的吗?
或许的确是那样。
阿菊转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投向了前方。前方,一个圆圆的洞穴,敞开着漆黑的洞门。
那是一口井。
啊,那里一定能够看到天空。
阿菊暗自思忖着。
井里可以倒映出天空。
大杂院里的那口井,上面被屋檐遮挡住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洞穴。如果没有屋檐的遮挡,井里便可以倒映出天空,阿菊这样想着。记得从前听人说过,有的井白天也可以倒映出星星。天空就像是井口的盖子,这个时候看过去——井里一定会映照着无数颗繁星。
宅院里夜幕已经降临。
尽管已是深秋时节,却并没有感觉到寒冷。被捆绑住的双手在隐隐作痛,可与在店铺里做工时所受到的待遇相比,这倒也算不了什么。被关在漆黑的仓库里,曾经无数次地遭受毒打,与那种折磨相比较,这已经好得多了。
如果能够看到井里那就更好了。
阿菊这样想着。
如果能够看到天空,阿菊一定会觉得很开心。
阿菊开心了,母亲和三平也就不会再为自己担心了,阿菊寻思着。
所以,自己必须高兴才对,阿菊继续想到。
只要探出头,便可以勉强看到井下。
感到不足。
感到欠缺。
记得武士人人曾经这样说过。阿菊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到武士大人很可怜。
有的时候,大人物也很不幸。
好好地过着日子,既没有招人讨厌也没有做错事,却被人在床上放了钢针。相比之下,阿菊是强盗的女儿,却从来也没有像这样遭到过别人的愚弄。
吉罗小姐很可怜,而武士大人,显得更加可怜。
什么事情——让他感到不足?
阿菊心里琢磨着,但怎么也弄不明白。
那些大人物,他们似乎已经在一起吵吵了很长时间。可到现在,阿菊也不明白他们还在吵些什么。从前做工的店铺,不论在哪里——只要阿菊说一声是我干的——只要说一声是自己干的,所有的事情就会很快得到平息。
为什么这一次却如此地没完没了?
一定是事情不那么简单。阿菊天生迟钝,不懂得那么多的大道理。
武士大人是位高高在上的人物。他既聪明又高贵,可看上去却是那样的懊悔,那样的悲伤,竟然在愚蠢、卑贱的阿菊面前说——对不起。
阿菊不知道武士大人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武士大人多次吩咐把绳索解开,这让阿菊感到不知所措。
曾经听吉罗小姐说,武士大人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人,这一点阿菊早就有所体会。
心地善良的人,为什么也会感到悲伤?
阿菊满脑子胡思乱想。
柳树枝不停地摇摆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响似乎让人感到恐惧。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一个细小的呼叫声,阿菊,阿菊!
那是阿仙的声音。
阿仙躲在树干背后,向阿菊打着招呼。
“阿菊,你觉得口渴了吗?”那声音说道。
阿菊没有回答,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你肚子饿了吗?不想去厕所吗?那声音接着问道。
自从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滴水未进,所以并不想上厕所。
肚子的确有点儿饿——但那已经习惯了。
“你的手疼不疼?”
阿仙说着,从树背后伸出了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握住了阿菊的手腕。
“我一定会救你的。”
阿仙继续说道。阿菊向阿仙的方向探出了头。
黑暗中,阿菊根本看不到阿仙的身影。
好狠心,她们好狠心,阿仙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没有犯任何错误,没有做任何错事,却要让阿菊受如此折磨。
“不仅如此,她们还戏弄青山家的主人,她们这些丑陋的女人。”阿仙狠狠地说道。
“可是,没有关系,我自有办法,你再忍耐一会儿。”
“你要坚持住。”阿仙说着,紧紧地握了握阿菊的手腕。
听到阿仙那亲切的声音,阿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阿仙说她自有办法,可那是什么意思?阿仙会有什么办法?
那是什么人?房间里传出了一个声音。
阿仙迅速缩起身子,躲在了树干后面。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屋檐下。
从房间来到庭院必然要经过那个屋檐下。阿菊并没有察觉,阿仙在来到柳树下时同样也经过了那个屋檐下。这样一来,阿仙就完全没有了退路。阿菊心急如焚,却没有一点办法。
那个人影似乎就是须惠。她在监视我吗?不,她没有监视我,否则的话她怎么会没有发现阿仙?她听到有人在讲话,所以才跑了出来。须惠向阿菊的方向张望了一番,随后走下台阶,来到了院子里。
“阿菊。”
须惠走到阿菊的身边,同样小声地叫了一声。
“刚才的那个人是谁?”
阿菊转过脸,摇了摇头。
“是不是有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来过?”
“我——”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阿菊勉强说出了话。须惠环顾了—下四周,随后面带迟疑地说道,“你是在袒护别人吗?”
黑暗当中,只能看到须惠的半边脸庞。
“你为什么要袒护别人?为什么要替别人受惩罚?你——难道你真的做了什么坏事吗?”须惠说道。
“我没有——袒护别人。我并没有打算那样做。”
“我什么都知道。噢,多佳也什么都知道。甚至吉罗小姐,她也非常清楚。可是尽管如此,我却不能理解——为什么吉罗小姐却要如此责怪你。你——为什么要说瞎话?为什么要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我并没有说瞎话。”
“吉罗小姐,或许——吉罗小姐对你抱着希望。”须惠这样说道。
紧接着,她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是勇敢,还是愚蠢。”
“是愚蠢。”
“这个家里——有盘子吗?”
“我不知道。”
“如果没有的话,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可是,我不知道。”
“但如果这样下去,你可就要——”
须惠刚要继续往下说,却传来了多佳的声音。
“须惠小姐,你在做什么?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事。”须惠回答道。
“我在想,给这个小女子送点儿水。”
“送水?”
“她一天没吃没喝,恐怕会生病。”须惠说道。一天半天的,怎么也死不了,多佳回答道。
“你这样自作主张,小心惹得吉罗小姐不高兴。我说你算了吧,你不考虑自己,却还要想一想,这样一来那个小女子就更不好办了。”
“她——不会死吗?”
须惠怜悯地望了一眼阿菊。
“死了——也许就会一身轻松。”
“说不定,她还希望早点儿死呢。”多佳继续说道。
“我是觉得,说不定——这个小女子真的希望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那同时也是吉罗小姐所期望的话,那么这个阿菊——她才是真正忠于吉罗小姐的仆人。”多佳说道。
“我多佳同样下定决心,要为主人尽心尽力。可老实说,却并没有打算奉献出生命。”
“其实也并不是那样。”
须惠看了看多佳。
“我可是做好了准备,为了吉罗小姐随时可以抛弃性命,我想多佳小姐也是一样。如果吉罗小姐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我们一定都会挺身而出的。危急时刻,我们也会用身体保护吉罗小姐。只是这次的事情——”
说着,须惠停顿了一下:“这次的事情,却不知道吉罗小姐是怎么想的。难道说,这个青山家对吉罗小姐会有那么大的魅力吗?吉罗小姐,她为什么要如此固执,非要嫁到这个穷旗本家来不可呢?”
“都是为了那个盘子。”多佳回答道。
“那个十张一套的姬谷烧盘子——却是有着极高的价值。这话不能对外人说,据说那个盘子可以让大久保家从此飞黄腾达。只要有了那套盘子,其他的事情——”
“只要有了盘子你们就满意了吗?”
那是阿仙的声音。
阿仙站在柳树的背后。
须惠和多佳用眼睛看了看阿菊,又瞪了一眼阿菊身后的阿仙。
“有了盘子——只要有了盘子,吉罗小姐就会离开这个青山家吗?”
“吉罗小姐为什么要离开青山家?”
“是的,按照你们的说法,这个青山家不过是个穷旗本,即使和青山家结成了姻缘,我们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可话虽这么说,你怎么能够要求吉罗小姐离开青山家呢?”
“我希望她赶快离开这里。”
声音从树干的背后传了出来。阿仙隔着树干站在阿菊的身后。
“你,就是那个——”
“如果有了盘子,这个阿菊就会无罪释放,那位吉罗小姐可是这样说的。但是这个家里并没有盘子,阿菊当然也不知道盘子的下落。吉罗小姐一直在怀疑是武士大人把盘子藏了起来——可是武士大人自己也对此一无所知。”
“你想要说什么?”
“如此下去,你们一味地责备阿菊也没有任何意义。你们这样做,最终也不可能得到你们想要的盘子。”
“这种事情,我们也知道。”须惠说道。
“可是,我们又没有办法。”
须惠显得有些急躁,多佳赶忙上前制止住。
“须惠小姐,不要那么大声讲话。”
“就像她说的一样,这样下去事情最终也得不到解决。”
“可是吉罗小姐她——”
“我知道盘子藏在了什么地方。”阿仙突然这样说道。
多佳和须惠闭住了嘴。
阿仙从树后走了出来。阿菊歪着头,只看到了阿仙的背影。
“我们可以讲好条件。”
“什么条件?”
“如果——那位吉罗小姐二话不说立即离开这个家,我就把盘子拿出来。大久保小姐并没有打算和青山家结成姻缘,她只是想要得到青山家的传家宝。既然如此,这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不,等一等。”
多佳显得有些慌张。
“不对,你说得不对,吉罗小姐她——”
吉罗小姐,她一定是喜欢上了武士大人,阿菊琢磨着。
不知为何,阿菊的脑子里却又想起了三平。
阿菊——或许阿菊也爱上了三平。
阿菊这样想着,她心里这样想着。
“我说的怎么不对?”阿仙问道。
“青山家是个穷旗本,和青山家结缘得不到任何好处,你们不是这样说的吗?”
“这个嘛——那是大久保家的事情。”多佳说道。
“吉罗小姐想的——可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阿仙。”阿菊叫道。阿仙——显得有些激动。
“有什么不一样的?她做出那种事情,难道是为了嫁到青山家,为了嫁到武士大人身边吗?”
“吉罗小姐她做出了什么事情?”
“难道你不知道吗?”阿仙大声问道。
听到这声音,屋里的人纷纷向外面探出了头。
“出了什么事情?出了什么事情?”柴田十太夫嘴里一边叨唠着一边走了出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柴田先生——”
还没等多佳开口,阿菊的大恩人,近臣管家便大声地说道:“你不是阿仙吗?”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近臣管家先生,我也是青山家家臣的一员,她们如此地捉弄我们的主人,这让我不能忍受。”
“怎……怎么是捉弄?”
须惠走到阿仙的面前。
“这还不算是捉弄吗?不用说,大久保家是大户人家。可尽管如此,他家的侍女却也应当有个分寸,你们口口声声称青山家是穷旗本——这不是捉弄又是什么?”
“这个嘛——”
“不仅如此,近臣管家先生,您听我说。吉罗小姐,不,是大久保小姐,她只是想要得到传家宝的盘子。她们把盘子当成了出人头地的工具,飞黄腾达的手段,这些难道您不知道吗?总之,她们的目的只是想要得到盘子。”
“你……你闭住嘴,你说的不对——”
“我说的怎么不对?这是我亲耳听她们说的。如果吉罗小姐真心想要嫁到青山家,那么为什么在出嫁之前,却要在院子里和别的男人偷情?”
“你在说些什么!”
“你……你这家伙,竟敢如此胡言乱语。”
“这不是胡言乱语。”
“我决不能饶恕你。”
一个声音响彻了整个庭院——那是吉罗小姐。
阿菊赶紧背过了脸。
阿菊并不是讨厌吉罗,只是吉罗让阿菊感到恐惧。
吉罗小姐。多佳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须惠也把身子缩成了一团。
“你说——我怎么样啦?”
“你不会是在装糊涂吧?”
阿仙说着,向前挪动了一步。算了吧,阿菊想着,都怪阿菊不好,全都包在阿菊身上,如果能够就此了结的话——
“就在这里,在这口井的——井边上。”阿仙说道。
“吉罗小姐她在这里,和远山先生——”
“住嘴,阿仙!”柴田斥责道。
“不,我一定要说,她就在这里——”
“你不要太放肆了!”须惠大声喊叫着。
“我,不许你再胡说八道。”多佳愤怒地高嘁着。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不要再说了!”阿菊大声喊道。
她不喜欢别人争吵,她讨厌别人争吵,那还不如自已被人训斥一通。
为什么那么高贵的人,那么慈祥的人,那么聪明那么贤惠的人,却要互相谩骂互相诽谤呢?
“柴田先生,”吉罗张嘴说道,“那个人——她在说些什么?”
“不——”柴田回答道。
“那个人,我看她是在发疯。我会叫人立刻就把她关起来。吉罗小姐,事情就到此结束吧。您先回到房间里——”
“近臣管家——”阿仙大声喊叫着。
“我没有发疯,我——”
阿仙不是说她有办法吗?与其是这样一个结果——还不如听管家的话,阿菊寻思着。
“我亲眼看到,那个女人在这里和一个男人——”
“住嘴,你这无礼的家伙!”说着须惠扑向了阿仙,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最终须惠把阿仙推到了阿菊的身旁,按在了树干上。
“你要再说,我可就不客气了。”
听须惠这么一说,阿仙说道:“你可不要反悔。”
紧接着又小声地说道:“你不想要盘子了吗?”
须惠放开了阿仙。
阿菊转过了脸,阿仙就在自己的身旁。
阿仙微笑了一下,推开须惠向屋檐方向走去。
“阿仙——”
阿菊呼唤着,她想制止住阿仙。可为什么要制止住阿仙,制止住阿仙以后又会怎样,愚蠢的阿菊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制止住阿仙,不——她是想要制止住眼前的这一切。
可是,阿仙并没有听见阿菊的声音。
“来人,快来人!”
柴田颤抖着声音,有气无力地喊道。随后,他来到了院子里,站在了阿仙的面前。
“阿……阿仙,你要适可而止。”
“您在说些什么?这件事情我事先只告诉了您一个人。这个女人,她是个无耻的妓女。”
阿仙用手指着吉罗,大声地喊叫着。
“那你也要照顾面子,这种事情不能在公开场合乱讲,不是说好要在背地里私下解决吗?你这样一闹,让我多么为难?”
“你太过分了!”柴田狠狠地打了阿仙一个耳光。
人们闻声从房间里拥了出来。
周围围起了一大群人,数也数不清,阿菊只知道围起了一大群人。一大群人把阿菊围在了中间,他们彼此互相仇视。阿菊抬起了头,脸朝着上方。她唯一能够躲避的地方,便是天空。
柳树枝遮住了她的视线,阿菊无法看到天空。
“喂,我说,你是打算把这个青山家毁掉吗?”
“要想毁掉这个家的是那个女人。”
“我让你闭住嘴。”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不要吵了,柴田大人。”吉罗叫喊道。
于是,大家都闭上了嘴。
“这个人——她刚才不是说,原来准备背后里私下解决吗?请问这位阿仙,你原来是怎样打算的?”
阿仙转过了身。
她背朝着吉罗,吉罗就在旁边。
“我原来并没有打算公开你那卑鄙无耻的行为。我原来打算把传家宝交到你的手里——然后请你离开这个家。我觉得这样做对双方都有利,可没有想到却引起了这样一场风波,结果让我无法私下解决。”
“你是说,传家宝吗?”
“只要能够找到传家宝,就算是这样吧。”阿仙说道。
柴田却突然口气缓和地问道:“你知道传家宝在哪里吗?”
“我知道盘子的下落。”阿仙说道。
“那……那你为什么——”
说着,柴田大喊道:“快!”快叫武士大人。一位家臣急忙跑了出去。
吉罗,却是显得神情不安。
“你——不是说要讲条件吗?”吉罗不耐烦地说道。
“是的,”阿仙回答道,“我原本打算通过近臣管家去和你交涉,可是,你却把阿菊弄成了这个样子。让阿菊受到了如此对待,这让我无法保持沉默。”阿仙说道。
有什么关系?只要你不这样大吵大闹,事情总会得到解决。
“刚才我正在和你带来的那两位家臣商量。你看怎么样,吉罗小姐,如果你同意放弃这桩亲事,立即离开青山家,我就会把你想要的盘子,交到你的手里。”
顿时,院子里一片寂静。
啊,好安静。
阿菊这样想着,不,她是这样感觉到。
只要能够安安静静,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过日子,无论旁边有多少人,大家也都是一家人。如果总是担心着明天的事情,后悔过去算计着眼前,那么就永远是一片乱糟糟的。
如果是一片乱糟糟的,就无法数得清楚。
什么你错我对的,如果大家都觉得只有自己对,那么这个世道就会像掉在地上的盘子一样,被摔得粉碎,阿菊是这样认为的。
就像天空一样。
天空永远是一个整体。
阿菊幻想着。无疑,阿菊的想法不可能那样条理分明,她只是在漫无边际地遐想着,为此——她感到了一丝的安慰。
但是,这一时光只是瞬间而过。如果不刻意地将时间分割,或许这一瞬间的时光也会永久地延续下去,只是那原本不可分割的永久的时光,却被一个声音轻轻地打断。
“他们在争吵什么?”
那声音沉着稳定。
大人,大人!有人在呼唤着,随后便传来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吉罗小姐,武士大人驾到。”
阿菊抬起头,恰好武士大人也注意到了阿菊。
“非常遗憾——在我的房间里并没有找到十张一套的盘子。”武士大人说道,“别的东西倒是都在。”
“大人,大人!”说着,阿仙走了过来。
她推开上前阻拦的柴田。
“盘子……盘子一定能够找到。”
“不,根本就没有盘子。”武士大人轻轻地说道。
“既然没有盘子,那么这样争吵还有什么意义?吉罗小姐,实在对不起。”
武士大人低下了头。
“您——为什么要道歉?”
“这桩亲事似乎进展得并非顺利。连日来这里争吵不休,让人无法安宁。这已然是大错特错。我青山播磨,并没有迎娶大久保家公主的本事。就是说——这个青山家,并不是与下届若年寄大人结为亲缘的世家。”
“大人——”
柴田走下台阶,屈膝跪下。
“所以,吉罗小姐,依我看——这场闹剧应该结束了。至于青山家给您带来的诸多不快,我青山播磨在此一并表示道歉,如果您觉得这样还不能够满意的话——那么我将亲自拜见令尊大人,当面向他谢罪,为此——”
说完,武士大人将目光转向了阿菊,说道:“这种事情最好也应当结束了。”
“你说过,只要找到了盘子就放过那个小女子。可现在没有盘子,为此——可否下一道命令,将绳索解开。再这样折腾下去,也不会得到满意的结果。十太夫,把绳子解开。”武士大人命令道。
柴田回过头,看了看武士大人,又看了看阿菊,最后,柴田将目光停留在了吉罗身上。
“你在干什么?十太夫!”
“可是,那位——”
“你竟然如此庇护那个小女子吗?”吉罗张口说道。
“并不是那样,我播磨——”
“绝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吉罗语气强硬地接着说道。
“为什么还不能结束?”
“找不到盘子,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怀疑。就在刚才,那位侍女还说她知道盘子的下落。既然是这样,播磨先生还能说盘子不存在吗?大人说没有,可那个侍女模样的女子却说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柴田长叹了一口气,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无声的压力。
只有武士大人,此时却大声地说道:“不,就是没有。”
“不对,有。”阿仙大叫道,“有,有传家宝的盘子。”
“没有那种东西,它不可能存在。”青山家当家人说道。
“似乎缺少了点儿什么,似乎感到了不足,所以青山家并不存在那个东西。”
“什么也不缺少,那盘子——那个传家宝的盘子,是我把它藏了起来。”阿仙说道。
“你藏起来啦?”
“你这个阿仙!”一旁的柴田大声地叫喊着,站起身抓住阿仙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是你藏起来了吗?你把它藏到了什么地方?你这家伙。”
“是的,是我把它藏了起来。”阿仙说道。
“你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柴田大发雷霆,一把将阿仙推了出去。
阿仙倒在阿菊的面前,却是毅然决然地抬起了头。
“是为了阻止这桩亲事。”
说着,阿仙双手扶着树干,支撑着站了起来。
“因为我知道,没有盘子这桩亲事最终就不可能成功。”
“你为什么要阻止这桩亲事?”
阿仙背靠在树干上,并排着和阿菊站在了一起。
“事到如今——那已经不重要了。可是,我觉得盘子无疑是藏对了。我绝对不能让那个女人来到青山家,绝对不能。”
“你还敢嘴硬吗?”柴田大声呵斥道。
“你……你居然在武士大人面前——也敢胡言乱语。”
“正因为是在武士大人面前,我才这样说。大人,那个女人——”
“住嘴,不要说了。”
柴田踏着泥泞来到了柳树下,径直扑向了阿仙。
“你要是再说的话,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就不会有人知道盘子的下落。”
“你敢来吗?”阿仙对着柴田恐吓道。
“武士大人说没有盘子,那是因为大人不需要那个盘子。可是如果没有了那个盘子,最感到为难的难道不是您近臣管家吗?是您受到服部夫人的命令寻找盘子。此外,想要得到那个盘子的,是那个女人,不,是大久保先生,难道不是吗?如果您杀了我,那么,盘子就真的找不到了。”
“吉罗小姐也要想好,”阿仙隔着柴田说道,“是带着盘子离开青山家?还是被人羞辱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
“你这个混账东西!”柴田大叫着,揪住了阿仙的农领。
“你偷了青山家的传家宝,还捉弄武士家,口吐狂言,造谣生事,威胁恐吓,挑拨离间,这简直令人不能容忍。由此看来,那个暗地里放入钢针的人,也必然是你。”
“那就是我干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赶走那个女人,只要那个女人在青山家一天——”
“你给我闭住嘴!”柴田说着,一把将阿仙打翻在地。
阿仙倒在了井边上。
“这么说,阿菊不是冤枉了吗?”
说着,柴田抽出短刀,割断了绑在树干上的绳索。阿菊双手反绑着,向前倒在了井边上。
须惠赶了过来。
“柴田大人,不是说先不要解开绳子吗?”
“这个人没有罪,没有罪就应当立即释放。”
柴田拽过阿菊的手腕,割断了手上的绳子。
“一切都是那个阿仙干的。”
柴田挥舞着短刀。
“不许动手!”
“阿仙是个好人,她只是喜欢武士大人。柴田也是好人,他只是想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你们为什么要互相残杀?”
阿菊紧紧地拽住了柴田的衣袖。
“不许动手!我求你不许动手。”
“为什么不能动手?”
“我求你把刀放下。”
“这个女人,她把所有罪过都加在了你的身上,阿菊。”
“你说得不对,阿仙她做了什么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我是吉罗小姐的贴身仆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应当是我的责任,都应当是我的罪过。”
“阿菊,你——”
柴田放下了手。
就在这一刹那,阿仙推开须惠向着屋檐下跑去。
“大人,这个女人——”
多佳和几名若党一齐站在了武士大人和吉罗的前面。人群开始向后退去。廊檐左侧和储藏室前方已然被人把守住。若党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刀把上,俨然一派剑拔弩张的气势。可正前方,面对的却只是一个侍女。一个阿仙,究竟会闹到何种地步?
阿仙来到了廊檐下。
“武士大人,请您听我说,那个女人根本配不上您。她是一个丑陋的女人。她尽管身份高贵,却是和下人没有什么两样,她是一个淫乱成性的女人,那个女人——”
说着,阿仙倒退了几步。
恰好在阿菊打碎盘子的地方,阿仙停住了脚步。
柴田和须惠急忙赶到了廊檐下。
“住嘴,你这个疯子!”柴田高喊着。
“我不是疯子,大人,您千万不要上这个女人的当。这个大久保吉罗,她就在这个井边上,和那个远山主膳——”
几个人已经准备好拔出刀。
“你们要把我斩首吗?如果我被斩首,那么盘子——”
“盘子在这里。”
阿仙的身后传来了一个阴森的声音。
阿仙毫无防备,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转过了头,就地倒在了廊檐下。
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就像挂在衣架上的衬衫从上面脱落掉在了榻榻米上。
阿仙的身后站着一位猛兽般的武士。
所有若党都一齐端起了刀。
播磨大人推开众人走到了前面。
“主膳——”吉罗的脸一下子变得像一副神乐面具,阿菊心里琢磨着。
“听权六说,这里上演了一场有趣的闹剧,我特地带着一件礼物前来观看,播磨。”
武士向前跨出了一步,他左手托着一个箱子。
与此同时——右手握着一把武士刀。那白晃晃的刀刃上,一串黑乎乎的液体流淌而下,留下一道长长的液迹。
“我说,远山先生,您——”
柴田嘴里嘟囔着,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
“你……你……你把阿仙她——”
“我把她杀了,谁让她敢无礼。”
“你——把阿仙杀了吗?”
“怎么样,播磨?”武士用嘲笑的口吻说道,“这个女仆,她对我指名道姓,这无异于犯上作乱,所以我把她杀了,难道有什么不可以吗?”
他把阿仙杀了。
阿仙她——
阿仙,这么说,阿仙她死了吗?
“为什么?”阿菊也来到了廊檐下。
不久前,不,就在刚才,阿仙还活着,还在阿菊身边说着话,安慰着阿菊。她也曾悲伤,也曾愤怒,她的手还紧紧地握着阿菊的手腕。
就是这只手。阿菊感觉脚下无力。
院子里一片泥泞,四下长满了青苔。阿菊只穿着一双足袋,走起路来十分艰难。她跌跌撞撞地冲到柴田前面,靠在了廊檐下。
廊檐下,鲜血不住地流淌着。
血泊中,阿仙像个破碎的盘子躺在了一旁。
她的脖了扭曲着,只能看到她的半边脸。那睁大的眼珠并没有在看东西,那张大的嘴巴也并没有在呼吸。
她的肩膀被劈成了两半。
全身粉碎。
全身被砍得粉碎。
已经不可能复原。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新复原。
阿菊从下面看着沾满鲜血的刀刃。
武士目不转睛地盯着播磨大人。
“你不是——想要这个吗?”
武士指着箱子说道。他蹲下身子,把箱子放在了廊檐下。
不知为何,播磨大人却是一脸的悲伤。
“远山,为什么——这个东西在你的手里?”
“怎么?有人把它藏了起来,却被我发现了。不是这个侍女把它偷走的吗?我只是好心好意,又把它送了回来。那么——把它交给谁好呢?”
为了这个盘子。
柴田、阿仙,噢,还有吉罗、多佳、须惠、甚至播磨大人。
武士看了一眼吉罗,然后转过身向着古井方向走去。
阿菊,慢慢地靠上前。
她一把抓住了箱子。
“阿菊!”柴田大声喊道。
阿菊挺起身子,站稳脚跟,一口气跑到了井边。阿菊,站住!背后传来了播磨大人的呼叫声。
阿菊来到了井边。
井下——倒映着漫天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