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早晨在二十三街公交车上,我由时报让到这则报导。只占了“市容”专栏中的一小段:“警方正寻觅曼哈顿区,益马丁死亡的目击者,死者系由来辛顿洛地下铁路,十四街站落轨死亡。意外事件发在傍晚最拥塞的时刻,以致交通受阻达一个多小时。据笔事列车司机向警方投诉,当‘这个尸体忽然飞落下来的时候’,他刚驶入车站,扳下煞车器。”
三思而后“益”。
九点还差几分,我带着时报到公司,拨通了鲍茜玛,说我必须尽快见泰尔先生。
“你快成了常客,”她说。
“只是找借口来看你,”我说。
“啧,你呀!”
我费一小时纪录我与石家母女及戴太太的谈话。尽可能只字不漏,因为此刻我对孰轻孰重,毫无概念。校阅一遍之后,对石教授的失踪案仍是没有头绪,甚至连半点蛛丝马迹都瞧它不出。鲍茜玛适时来电话通知泰尔先生愿意见我。我踏进他的办公室,他正站在大活动桌后面,喝着一只印有“爷爷”字样的杯子里的东西。一脸怒气。
“什么事那么火急,都等不及我看完鱼?”
我把时报摊在他桌上。姓益的那一段已用红笔框好。
泰尔先生从前胸口袋摸出一副厚重的黑色牛角架眼镜。再取出一方干浄的手帕,对镜片先哈气,再慢条斯理的拭着。戴好眼镜,原地站着,看将起来,看完一遍,他抬头瞪我,再看第二遍。他的表情未改,却缓缓的矮下身体,坐进了他的转椅。
“坐下,高先生,”他说。声调已不再恼火。事实上,还有些颤抖。“你猜想是怎么回事?”
“我猜想是他被人谋杀了,先生。被他打算去会面的另外一个、或者好几个买主推下了铁轨。”
“你的想象倒是活灵活现,高先生。”
“很吻合,先生。”
“那么,假使他售出了那份情报,钱必定已不在他身上?报纸上并没有提到这点。或者是,他没有做成交易,那份情报也应该早已不在他身上啰?”
“未必,先生。第一,我们不知道他的情报是不是有形的物证。也许它只是他知晓的一件事。也有可能他去会另外的买主只是讨论交易的细节问题,在他死之前并没有作任何交换。但是,在讨论之后,那些买主害怕这笔钱只是往后一连串榨取的开端,于是他们决定,除掉他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非常有想象力,”他说。“可惜全都没有证据。”
“是的,先生,”我说。“我承认。不过记得我和姓益的见面的时候,我说五万块是笔大数目,他说,‘花五万块弄清楚遗产别给错了人,这应该很值得吧?’他是在说那份遗产,先生。所以,可能他另外那些买主就是‘错了的人’。您明白了吗,泰尔先生?”
“我当然明白,”他火冒三丈的说。“你是说把姓益的干掉,那批不对路的人就会得利。换句话说,列在现行遗嘱里的受益人,可能包括那批不对路的人。”
他完全不爱这套说法。他倾身对那则报导看第三遍。然后愤怒的把报纸推过一边。
“我真希望,”他说,“能够确定那个姓益的手上真有货。也许他只是看了戚索自杀的新闻,设计这个阴谋从中获利。可能就是一个密告的把戏,唬人的。”
“泰尔先生,戚索自杀的新闻上提过他的财产吗?”
“当然没有!”
“记得我见姓益的时候,他说,‘那笔遗产是多少——四百万?五百万?’这个数字是否很接近那笔遗产,泰尔先生?”
“够近了,”他低声道。“四百六十万左右。”
“好,如果他与戚家不这么熟稔,姓益的又如何得知?无疑的,他对遗产的了解便是他握有那份情报的明证。”
泰尔乐柏沉沉叹息。坐在那里低头沉思。还把下嘴唇直往外翻。我很想拍他的手,告诉他嘴唇已经拉得够长。
我不知道我们默坐了多久。终于,泰尔老总又叹一声,抬起头。厚实的双手摆在桌面,巴掌向下。
“好吧,”他说,“我懂得你的言下之意。你认为一旦益马丁道出实情,又有推翻戚索的遗嘱的实证,那么有关戚索自杀一案势必重新调查。”
“疑似自杀,”我说。“是的,先生,我正是这样认为。”
“很好,”他说。“你可以小心求证。再说一遍,是小心求证。为避免对你的调查有所偏见,目前我绝不透露戚索遗产继承的几个主要受益人。”
“悉听尊便,先生,”我说。“不过您如果能将此人及他的家庭背景告诉我一些,大有帮助。您提过他和您有五十五年的私交。”
“对,”他说。“我们是纽约市大的同学。我继续攻法律,戚索进了他父亲的纺织界。但是我们保持连络,经常会面。他是我婚礼时的男傧相,我也做过他的。我们俩的妻子是好朋友。那是戚索的第一任太太。她在六年前过世,戚索再婚。”
我是不是在他的话里嗅出某种颇不以为然的口气?
“戚索是个非常成功的生意人。他父亲去世后,他成了‘戚记纺织厂’总经理,并且扩展营业,包括新英格兰、南卡罗莱那、西班牙及以色列的针织厂。十年前他们已达到人尽皆知,戚索变成了富翁。第一任太太为他生下三男一女。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当然,也都已成家。戚索有十一个孙儿女。他续弦不久,呈半退休的姿态,将戚记纺织厂一切日常杂务,托付给他的两个儿子。第三个儿子在洛杉矶行医。女儿住在佛罗里达州的波卡拉登。你还想知道什么?”
“第二任妻子,先生——您能不能说一些关于她的事?”
“她比戚索年轻——年轻太多。我相信她是个演戏的,一句话足够。她的名字叫荻贝。”
现在我确定是听见了他话里的不以为然。
“是的,先生。再就是他本人。他是怎样的人?”
“戚索是我有幸得见的最和善、最亲切的人士之一。宽宏大量。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好爷爷。孩子们敬爱他。他们对他的死非常难过。”
“他为什么要自杀,先生——就算他是自杀?可有任何理由?”
泰尔老总忧伤的摇着他的大头。“戚索也是我所知的最糟糕的忧郁症患者。他不时为着假想的生理失调去看医生。这在他家里和朋友间传为笑谈,但是我们却无法令他相信他的健康状况好极,即使医生个个都这么说也无济于事。只要看到一篇医学的文字提到某种无名疾病,他就深信自己有这些症状。他服下各种各类的成药,而且,据我知道,他一天要呑五十几种维他命丸和含矿物质的胶囊。他年轻时如此,到老更变本加厉,有时候便造成严重的神经衰弱。我想他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自杀的。”
“在和你约定了履行新遗嘱之后?”
“事实如此,”泰尔先生执拗的说。
“我看差不多了,先生,”我起身。“如果有什么您该知道的事,我一定向您报告。”
“当然,”他说。“有需要协助的地方,尽管说。若是必要,可以拨电话到我家里。我动不了。全靠你了,高先生,靠你悄悄的,用点手段去査访。”
“是,先生,我明白。我想由调查戚先生死亡的那位警探身上着手。您还记得他的姓名吗?”
“我手边没有,鲍小姐有他的姓名和电话。我叫她把资料给你。”
“泰尔先生,那位警探也许想知道我们对这事感兴趣的理由。我可以告诉他益马丁的事吗?”
他考虑片刻。
“不好,”他说,“最好不要。假使不扯上这些,姓益的这个角色根本不足挂齿,再说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们跟他有所交易。万一警探问起原因,只消告诉他事关遗产和保险。相信他会满意。你可能要请他吃顿中饭或晚餐。我认为吃喝一顿,他或许会更合作。我一定批淮你的交际费。‘合理的’交际费。”
二等警探史培士是戚索门案的探员。我从鲍茜玛那儿取得他的电话号码。我一回办公室即拨给他,接话的人答称史警探到下午四点才值勤。我说到时候再通话。
我开始打录与泰尔先生谈话的纪要,删去所有有关益马丁的部份。事毕,遂拨到石家;一个极沙哑的声音接听。我猜八成是女佣,何好佳。跟着,石太太的颤音出现。我问她关于她丈夫健康的问题。他失踪的时候情况不错,但是那阵子一直有病。
“是从夏天快完的时候开始,”她说。“渐渐的愈来愈坏。十月和十一月很严重。可是后来突然就好了。你知道,他属天蝎座,标准一只蝎子。”
“十月和十一月?”我复述一遍。那么,他必定是在失踪前一个月左右复元。
“他得的是什么病,石太太?”
“噢,我不大清楚,”她答得爽快。“我丈夫对这类事守口如瓶。大概是流行性感冒,或者染上什么滤过性病毒。他硬是拒绝看医生,后来实在太虚弱才去的。其实,才去了几次,医生彻底做了检查。他一定找到了病因,因为耶鲁好得很快。”
“能告诉我医生的姓名吗,石太太?”
“他的名宇?”她说。“他的名字?茂登,我看,好像是的。”
我听见她叫唤,“好佳!”隔一段距离听得见杂乱的谈话声。接着石太太回到在线。“姓杜,”她说。“杜茂理医生。”
我査杜茂理医生的电话。他在西七十四街,离石家仅几步路的距离。我拨过去,一个女人的声音:“杜医生诊所。”医生正在为一名病人诊断。我留下姓名、电话,请他回话。
我怀疑杜医生是否真会回话。我正自考虑请石太太代为说项或为上策时,胡海密踱进了我的办公室,把薪水袋往我桌上一摔。
“过来看看。”
“又怎么了,胡经理?”
“我尽量想好好时开导你,”他又把牙齿吸得喷啧有声。“可是你完全不开窍。巴耶妲和我是一体的。我要你别再烦她。”
“我如果真烦了她,”我说,“也要让这位女士亲口告诉我。”
他咕哝一些威吓的话,冲出去,用劲砰上门。
于是,理所当然的,我立即拨给巴耶妲。
“嗨,我小高,”我奇怪自己的声调居然这么哑—一这么亲密。
“嗨,小高,”她以小女孩的吹气声说。“好久不见啦。”
这,像是一个被我烦得要命的女人吗?
“今天一道吃午饭如何?”我提议。“只为了庆祝发薪日?”
“噢,太棒了!”她说。“我们上第三街的金克去吃。”
中午走到接待处畤,她正等着我,大衣搭在臂上,一顶粉蓝、软毛小圆帽迷人的盖在她金黄色的鬈发上。一身浅黑紧身针织套装,我一见到那神奇美妙的起伏,便觉呼吸紧迫,膝盖骨也像上了太多的机油。
我们走向第三街时,她挽着我的手臂,天真的吱喳不停,显然不知道她那轻柔的一握,对我的心跳、脉搏,起了何等样的作用。总归是这样,当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对周遭的一切,既聋且瞎。我全部的感官触觉都专注在她的身上,有一次,她冷得发抖,说一声,“欧!”再抓紧我的胳臂贴近她的酥胸时,我几乎喜极而泣。
在餐馆中,我只是想看着她,瞧着那口整齐的贝齿咬进一团肉馅,注视着呑咽时,她的喉头如何轻柔有致的律动,打一个小嗝时,她又如何优雅细致的用纸巾轻拍着朱唇。
“呵,小高,”在细嚼慢咽之间,她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麦迪逊那家店里看中的那件好棒的毛衣?我爱得半死,就是太贵,而且太暴露。领口好低,我上班穿的话,总得围条围巾什么的,遮着点,或者里面加件衬衫也行,不过那会破坏线条,因为它非常非常合身,翠绿的。你喜欢绿色吗,小高?”
“爱绿色,”我发出嘎声。
“它非常非常贵,可是我也许就狠心这一次,因为你如果真想要某样东西,就别管什么价钱都该要到手。我记得有句话,‘要就要最好的。’我有这种感觉,你一定认为我好可怕。”
“绝对不会。你值得——”
“哎对,”她吃吃笑着,“说不定我就买下来,算是自己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今天是你生日?”我大叫。
“还没呢,小高。下个星期。不过我真的希望你别以为我,我告诉你这些,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好像想贪图一份礼物什么的,我才不是那种女孩子。”
“我了解,耶妲。”
她伸出一只手按在我手上。
我们吃的冰淇淋附着幸运饼。耶妲的幸运话是“崭新的生活等待着你。”我的也是:“崭新的生活等待着你。”
耶妲凝视我,突然很严肃。
“小高,”她说:“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是说,我们俩都将有一个新生活。我真的觉得很奇怪。你不以为——?”
她停住话头,看手表。
“天哪,”她说:“看看什么时候了!我非走不可。该上工了!”
我们一道晃回公司。到达之前我说,“耶妲,你看中那件毛衣的店……”
“在三十六和三十七街中间,”她接上。“靠西边。就在橱窗里。”
那一个下午我全耽在办公室,努力赶完少总及副理们交代下来的例行公事。四点过不久,我便拨电话给侦办戚索门命案的警官。他回话很正式。
“探员史培士。”
“你好,”我说:“我是高佑大。在泰尔区阮铁四杰法律公司工作。泰尔先生给了我你的大名和住址,他说你调查过戚索门的自杀案。”
“戚?”他说:“不错。我记得。”
“我希望和一谈谈那件事,”我说:“这关系到遗产和保险金的权益。”
“我不能提档案给你,”他说。
“噢不必,”我连忙道:“不需要那样。这纯粹非正式的。你不必提出证据。我只想请教几个问题。”
“你说这关系到保险金?”
“是的。”
“喔——,”他沉默片刻。之后:“好吧,想必也没什么大碍。你到我这儿?”
“我看找个地方见面比较合适。吃晩饭如何?”
“晚饭?”他说:“你打算破费?”
“是的。”
“好极,”他说:“比萨饼快吃腻了。今天晚上?”
“没问题。”
“待会儿我要到城中北区办点事。在西五十四街。大概八点完事,可以有一段空档。八点左右,我在西五十一街的赤夏酪饼店会你。那些地方十足英国味。”
我收拾桌子,准备下班,电话铃乍响。意外的变化。
“高佑大,”我应道。
“请稍候,高先生,”一个女子的声音。“杜茂理医生的电话。”他开了腔,声音又大又急。“这石教授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向他报上姓名,说明为谁工作,并解释找他的理由。他要弄清楚我从哪里到手他的名字,咆哮说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事属机密。最后表示明天给我五分钟见面的时间。他猛的摔下电话,我也打定主意下班。
回家既是顺路经过麦迪逊路,我自然发现巴耶妲提的那家店。绿色的毛衣确实在橱窗里,穿在一个木头模特儿身上。耶妲没有夸大,领口不是好低,简直整个沉到底下。再往下看标价,我的心就跟那领口一样:美金五十九元九毛五。也许换块漂亮的手帕她也会喜欢吧。我遂决定从长计议;反正,她的生日是在下个星期。我继续走到二十三街,搭公交车到第九街,再从那儿走回家。尚船长没在老地方候我,不过我听得见他房里的电视开得震天价响。我溜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阖上门。我喜欢这位老人,真的;可是对那瓶白葡萄酒我却受不了。
七点半,搭上往第八街的公交车上市区,提前到达五十一街。找到那家赤夏酪饼店,顺着人行道走几步路便是。诚如史培士说的,这是家英国式的餐馆,一进门左手边,是一道长吧台,右边靠墙,是一排两人坐的小桌子。后面,我瞧见一间大餐室,里头是四人份的餐桌。
挺愉快的一个朦胧境地,洋溢着可口的菜肴香,装饰着铜马与甲盔。人潮已离去,仅余下几个客人:两个男的、两对夫妇,和四个人的一桌。不见史培士。
我等在近入口处,一名瘦高的男人,兜着一条长长的白巾,从台子后面出现,走近我。手里拿块白布净着一只酒杯。
“先生您?”
“等人,”我说:“我看还是坐下来,喝杯酒等的好。”
“对,”他东瞧西望。“那边角落如何?”
挂好大衣,我落了座。背靠墙,看得见入口。侍者过来,我点一份威士忌加水。
才呷一口,便有一名高个子的黑人走进来,四面望着。他脱下大衣帽子,挂在衣帽架上,直接向着我走过来,步伐大而有力。我挣出座位,与他握手。
“高先生?”他说:“史培士。”他拉开我对面的座位,侍者便赶过来,将这位警探面前的盘子、餐巾、餐具、水杯一并撤走。
“等了很久?”他问。
“刚到,”我说:“正暍酒。你来一杯什么?”
他要了一份纯马丁尼,不掺水,不加橄榄。酒立刻送到。
“对吗?”我问。(指酒是否对胃口)
“正好,”他说。“你干总侦查长多久?”
对我的讶异他笑笑。我尽量泰然。
“两年。不过那以前我干过两年副手。跟个叫赵若苛的。他在警局耽过。你认识他吗?”
“老赵?当然。离职以前他是个挺不坏的警察。现在还是生龙活虎的?”
“退休了。住在佛罗里达。”
“我们点菜吧,”他说:“边吃边谈。我大概有一个钟头的空闲。我已经决定吃什么。带骨的烤牛排,很生的,约克夏布丁。随便来点蔬菜。一份色拉。一杯啤酒。”
我点了牛杂派、色拉和啤酒。
“关于姓戚的案子,”史培士开门见山。“你说你们对保险金有兴趣?”
“权益,”我点头说:“我们必须跟他投保的公司审核权益。”
“哪家公司?”
“呃,首都人寿。”
“怪了,”他说:“姓戚的死后一个礼拜左右,有一个精益人寿的权益审核员来看我。他说戚索门是他们的被保人。”
他定睛看着我。我一定全脸发烧。扭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不介意我叫你小高吧?”史培士和气的问我。
“不,不介意。”
“你叫我培士就行,”他说:“小高,在这行干两年,或者甚至于四年,还是不够格当个说谎专家。第一要则是,非不得已不说谎。一旦说了,尽可能说得少说得真。别跑远了。否则,是给自己找麻烦。我问你你们对保险金有兴趣,你该答是,一个字带过。我很可能信以为真。处理遗产的律师对死者的保险金关心很合乎逻辑。可是你竟扯到权益上面,我知道你是在唱戏。”
“而且我连保险公司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丧气的说。
他仰头大笑,声音之大,惹得别桌的食客都侧目。
“呵,小高,”他说:“我也一样不知道是哪家公司。压根没有什么审核员找过我。我只是用精益的名来套你的反应。你一弱,我就知道你在玩花样。”
上菜,我们暂停说话、等侍者离开。“那么你是不愿意跟我谈这件案子了?”我说。
“为什么?”他显得骛讶。“我很愿意合作。这是件公开的案例。你的老板,那个爱玩鱼的,要是逼得紧,说不定还能调档案出来看一眼。牛杂派怎么样?”
“好得很,”我说:“吃得过瘾。你的烤牛排够生吗?”
“再生一点的话,它恐怕还有气呢。好,现在我来告诉你关于姓戚的那件案子。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翻阅过档案,以便刷新记忆。事情是这样的……”
他边吃边说,我则不时抬头注视他。
猜他大约五十出头。身高六英尺左右,削肩窄臀,够苗条。服饰讲究而整洁,双排扣蓝条纹上衣,弧度恰到好处的大翻领。衬衫是雪白的薄呢料,小领,外带领扣。系一个圆点蝴蝶领结。一只手腕上是金表,另一手是识别金炼。至于是否携枪,由于看不见——只能假定说是。
他的肤色在昏朦的光线下很难断定,依我看是略带红色的深棕,不完全似哥德华皮,也相去不远。头发墨黑,呈波浪形服贴在头上。手很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他的眼睛深沉,距离很开。鼻子略嫌张大,厚嘴唇往外翻。颧骨高,像印地安人。下颚极阔,几乎四方,脖子却惊人的厚实。小耳朵贴紧在头的两侧。
我绝不会说他是个美男子,但是他的相貌却令人相当愉快。他看起来有趣,自信,能干。在思考,或是试着想一个合适的字眼,一句成语的时候,他习惯把舌头卷进腮边,鼓着。
我觉得自己被这位体面风雅的人物深深吸引,他全不是我臆想中纽约警探的模样。他真像是一位商界的主管人才,或是一位信心十足的推销员。我想这可能是他故意塑造的一种形象,作为他工作上的一种帮助。
“我们顺着时间的次序往下说,”他开言道。“这事发生在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三。打给九一一的第一个电话,记时是三点零六分。是下午。从一之九区派出的一辆警车,在三点十四分抵达目的地。不坏吧?车上有两名警员。他们看过情况,便通知隶属的区域。时间是三点二十一分。大家正各忙各的。你知道,我们不是老在那儿闲着。密报在三点二十九分传到我工作的凶杀耝。它不大像凶杀案,不过总得去查证。三点四十三分,我到现场。跟另一位同事一起,探员麦德罗。我们刚到,就有任务把阿罗调走了。有个疯子在第一街一家超级市场掳了人质,他们召了大队人马过去。
“阿罗一走,就剩下我一个。我是说留在那儿凶杀组的人只我一个。还有好多警察、救护人员、验尸官、技术人员、摄影师等等。现场之乱。我问了些目击证人,他们很怕事,问不出什么,我就走了。当晚我再去,后来又连着去两次。我跟邻居、验尸官、你的老板泰尔先生、戚索门的医生、戚的儿子都谈过。一切办完以后,这件事看起来纯粹一件自杀案,于是乎我们就此结束。有问题吗?”
“拨第一个电话通知九一一的是谁?”我问。
“我正要说,”史培士道。“正戏还没开始。”他顿住,饮干杯中的啤酒,盯着我。我唤来侍者,再要了两杯。这位警探继续道:“故事是这样……首先,你必须了解犯案现场,其实那不是犯罪,除非你硬把自杀也算做犯罪。不管怎么说,那座公馆等于是座皇宫。大呀!你没法相信。可以把半个东哈林全睡进去。六层楼高,双层地下室,外带电梯。我根本没去数过它究竟有多少房间。我看,起码有三十来间,大部份全空着。我是说家具装潢都有,只是没人住在里面。可怕的浪费。顶楼,第六层,是面向街道的一间大屋。进深得很,占了大楼的一半。后一半是个露天阳台。前面的大房间是宴会用的。有大屏幕的电视机、吧台、音响、电影放映机等等。后阳台栽着花草树木,和户外的家具。戚索门就是从阳台往下跳。阳台四周有道墙围着,高度三十八英寸——我量过——即使像姓戚的这样一个老头子,要爬过去也不难。”
他暂停,呑一口啤酒。我利用这点空间啃晩餐。我对这个故事太着迷,唯恐漏失分毫,以致忘食。他已经吃完一大半牛排,这会儿,正以熟练的外科医生操刀法,削下肋骨上剩余的零星碎肉。
“愈近骨头的地方,”他说,“肉愈鲜。好,我追查出来的是那个星期三下午两点三十分,公馆里一共有五个人。戚索门、他的妻子,荻贝——她是个大美人——还有三名仆人。戚和他太太在他们的卧室,五楼的主卧室。仆人都在一楼,厨房那带。荻贝在等位客人,一个新教会的牧师,姓倪。他是常客,通常以一两杯酒和一点小三明治招待他。仆人正在为他准备。
“戚太太近两点五十分下楼,查看接待倪牧师的一切是否定当。现在楼下有四个人,而楼上只戚索门一个——对吧?公馆后面是个天井。大部份都铺着花砖,搁着一些铝合金的家具:一张鸡尾酒桌、几把椅,一张带伞的晴雨两用桌——这一类的。靠后面较远的一角是个小花园:有花、有树丛。不过天井的绝大部份都铺着花砖。有两条路通到那儿:一扇穿过厨房的门,另一扇是由餐厅过来的法式合门。
“三点刚过几分钟,四个人听见好大的碎裂声,和一件重物坠入天井的声音。大家全听见了。全体冲进厨房朝外看,是戚索门。他摔烂在花砖地上。那便是他们听到重物落地声。他的一条腿撞着伞桌,把桌子压凹一块,翻转过来。即便是他们听到的碎裂声。大家冲出去,再看一眼,戚索门死得就像条翻白的鲭鱼——绝不是有意损他。”
史培士餐毕。椅子略微退后,跷起二郞腿,整理裤子的折痕。点燃一支烟,啜一口残留的啤酒。
“突发性的歇斯底里症,”他继续。“戚太太昏倒,厨子大叫,就在这时,前门门铃响。”
“那位客人?”我说。
“对。倪牧师。男仆去开门,请他进来,尖喊着方才发生的事。我猜测那以后这位姓倪的办了不少事。他就是个专收烂拥子的家伙。他拨了九一一,把戚太太弄醒,叫其他的人安静下来。等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找到自杀的留言。来点咖啡好吗?”
“当然,”我说。“甜酒?白兰地?”
“白兰地好了,”他说。“我可否建议_雷蜜马丁牌?”
我照他的意思叫了两杯,外加一壶咖啡。
“我有很多问题,”我试探着说。
“猜得到,”他说。“问吧。”
“你确定公馆里除开戚索门,就只四个人?”
“绝对。我们一到就捜查每间房。一个人都没有。目击证人也发誓无人离开。”
“你告诉我事情发生的时证——是从戚太太口中得来?”
“还有那些仆役。还有倪牧师。大家的说词都是实时对证。没一个像是事先排练。假使你在想说不定是大家伙一起干的,免谈。他们干嘛集合来对付这么个老头?据仆人们说,他待他们不错。一个有钞票的老好人。他的太太说婚姻很幸福。谁也没有露出一丝勉强的破绽。没有抓痕瘀伤——这类的伤痕全无。如果有一个人,或是全体,想除掉戚索门,大可以轻而易举的在他的药瓶里塞点什么进去。你该去瞧瞧他的药箱,等于开了个药房。对了,那纸自杀留言。是他的笔迹。”
“你记得上面怎么写的?”我说。“一字不差?”
“是写给他太太的。写着:‘荻贝:请原谅我。我为自己惹了许多麻烦抱歉。’署名‘索’。”
我叹息。咖啡和白兰地送上来,我们默默的坐一会,饮着雷蜜马丁。这与我在家中喝的加州牌大不相同。
“你查过天井的围墙吗?”
史培士面无表情望着我。
“你不错,”他说。“老赵是对你下了功夫。是的、我们查过那堵墙。很粗的水泥工、漆着粉红色。墙头上戚索门摔过的地方有刮过的痕迹。他鞋尖沾有粉红色水泥屑,嵌在鞋缝里。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我有些沮丧。“也许待会儿还会想出一些,眼前是一个也没有。所以这就当自杀事件定案?”
“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史培士警探几乎生气起来。“我们有数不清的凶杀案要破。我是说,完完全全,百分之百确定的凶杀案件。像这种不管你怎么剖析,都像是自杀的案子,我们能花上多少时间?所以,我们就把姓戚的事给结了。”
我吞下一大口白兰地,超过限度,结果呛到。史培士逗趣的看我。
“走岔了路?”他说。
我点点头。“这椿自杀案,”我仍在喘着,“也卡在我喉咙口。培士,你以为如何?我指私底下的看法?你对这桩案子绝对服气吗?”
他瞠视我,舌头转进腮边,鼓着,彷佛努力在作决定。接着他为自己添了些咖啡。
“这是出货时间,”他低声道。
“什么?”我问。“我不懂。”
“一件只出不进的买卖,”他说。“我和你之间。你告诉我你的兴趣在乎戚索门怎么死,我却要告诉你我个人怎么想。”
我作着深呼吸,心底只愿当时不曾问泰尔先生,是否该向这位警探提到益马丁。泰尔先生执意不淮提。若是没问,我早不经考虑便和盘托出。我默念自己的忠诚何在。我下了决定。
“这关系到我的工作,”我说,“如果有丝毫泄露的话。”
“谁也不会从我这儿听到半分消息。”
“好,”我说,“我相信你。我只有相信你。是这样的……”
于是我将益马丁的事全说与他听。件件不漏,从他拨电话给泰尔先生,之后我与他通话、见面、他说什么、我说什么、对他开价采取的对策,以及周三晚上他如何死在地下火车车轮之下。
史培士专心一致听着叙述,表情始终不变。但是他的眼睛一直钉牢我,我还注意到在我述说的时间,他连绩不断的抽着烟。我叙述完之后,他又点燃另一支,但随即把烟折成两半,扔了。
“我抽得实在太凶,”他嫌恶自己。
“你的看法?”我急切的倾身向前,问道,“对那个益马丁?”
“你的老板可能是对的,”他慢慢的说。“姓益的可能只是一个混吃混喝的骗子。”
“可是他被害死啦!”我激动之至。
“是吗?”史培士说。“你并不知道。就算他是,那也不能证明他手上就有那份情报。也许他又以同样伎俩施在别的人身上,他们不像你和你老板那么文明,就把他踩了。”
“可是他清楚戚索门的财产数目,”我争论。“那难道不能证明他认识这家人、或者跟他们有所往来?”
“也许,”他说。“说不定戚索门曾经向某人说过这份遗嘱的内容,也可能那个人告诉了益马丁。再也许是益马丁的运气,猜中了这笔数目。”
促使这位职业警探相信,戚索门之死疑窦丛生,值得更深入侦査这点,对我来说极其重要。既然已经违背了泰尔先生的瞩咐,我干脆来个将错就错,一路错到底。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说。“戚索门死亡当天早晨,他拨电话给泰尔先生,说要变更他的遗嘱。”
史培士不断把玩着他的打火机,一面垂眼看着它。现在他停住这个无意识的动作,缓缓抬起眼皮,注视我。
“上帝,”他吸气,“这事有趣了。”
“好了,”我靠后坐。“这就是我的货。现在该你的。你真以为戚索门自杀身死?”
他毫不犹疑。
“这件案子已经正式判决,”他说,“文件也已归档。不过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我。都是小事。不足以把它改变成他杀案,可是那些事,说正确点,有三样,就是不对劲。第一,从六楼往下跳的自杀行为实在不是一件很有把握的事。你可以从比那更高的地方跳下来,还能活命。
“这就是很多跳楼者都从高过六楼的地方往下跳的原因。他们要的是结束自己的性命,并非一个残废终身的机会。这位戚先生拥有一家纺徽公司。他已半退休,由他儿子掌理这番事业,戚先生自己一个礼拜有三、四天仍到公司去个几小时。办公处设在市政中心一幢大厦的三十四层楼上。他可以由那儿的窗户往外跳,那是必死无疑。”
“培士,他从六楼阳台下来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致他于死的?”
“头着地。头盖骨碎裂。对,从六楼可能有这种情况。也可能折手断脚,摔成内伤,仍旧活着。那也会发生。从三十四楼,这些情况都不会有。这就是第一个困扰我的问题:从六楼跳下来的自杀事件。就好像拿一把玩具枪想办法把自己的脑袋炸开花。
“第二件事是当人往下跳,不管是从窗子、突出的岩石、骑楼,通常都是笔直的坠下去。我是说,只要向外跨出一大步就下去了。他们并不是真的跳。事实上我看过的跳楼的人全都在离建筑物边六英尺以内的地方着地。一般都是摔落在人行道上。从真正的高处下坠时,也许身体会做风车转。不过纵使那样,一样是撞到入行道,或者充其量,压上停靠在路边的车顶。可就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会跳离建筑物六、七英尺以外的。戚索门的尸体几乎到了十英尺开外。”
我拨开迷雾。
“培士,你的意思是有人把他抛出去?”
“谁?房子里有四个人——记得吗?戚索门体重大约一百六十磅。里面的女人没有一个有力气把他举过阳台的围墙,再抛出去,叫他落在离楼房十英尺远的地方。唯一的男士,那位司膳务的管事,已经胖到能站着就不容易的地步。也许戚老先生刚巧是跳远似的跳下去。”
“一位老人能那样?”
“可能,”他顽强的说。“第三件比前两样更不足道。就是那张留言。写着:‘我为自己惹了许多麻烦抱歉。’懂吗?‘惹了。’请原谅我做过的某些事情。在我看,那张字条像是在说他过去做过的事,而不是几分钟后他计划做的事。而且,这张字条写得非常清晰,是一只稳定的手写出来的字体。不是你想当然的那种,一个脑袋昏昏的家伙,几分钟后就要从阳台往下俯冲的笔迹。不过,这也有可能。我说过这点微不足道。所有困扰我的这一切,全都微不足道。”
“我不以为然,”我热切的说。“我认为全都很重要。”
他给了我半个微笑,看看手表,收拾起烟盒、打火机。
“慢着,”我不顾一切的说,“我们再怎么走?”
“要难我,”他说。
“你能不能——”我刚开始。
“重开这件案子?”他接口说。“靠我们手上这点证据根本行不通。我要真提出,我的上司准把我禁闭。你是总侦查长——去査吧。”
“我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我发作。“我知道应该跟戚家的人谈谈,可是不晓得找什么借口去问。”
“把你对我说的依样画葫芦过去,”他忠告。“说你在捜集资料,审核保险金的权益。他们会接受。”
“你没有,”我挑明这点。
“他们不像我这样多疑,”他笑笑。“你说什么他们都会信。只要记住我告诉你说谎的原则。说得少,要简单;别扯太远。你追查的期间,我试试査出益马丁的死因。照你说的来看,可能已经按意外事件结案——也说不一定。保持联络。万一有什么情况,仍旧拨你手上的号码,或留句话,我会回你电话。打到你那个泰尔什么的公司行吗?”
我考虑。
“最好不要,培士,”我说。“我们的关系最好,呃,保持机密。”
“当然,”他说。“我了解。”
“我把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你。我每天晚上差不多都在家。”
“很好。”
他取出随身带的记事本写下我的电话。记事本是黑封皮,边角带金色。与他所有的配件一样,漂亮高级。
我付了帐,给过小费,我们便走向门口。
“我还是不以为那是自杀,”我说。
“你也许对,”他温和的说道,“但是,以为和证明完全是两码子。任何一个警察都会这么说。”
我们穿上大衣,出了店,走上人行道。他穿一件海蓝长大衣,一顶黑色窄边帽。标准的花花公子。
“谢谢这顿晚餐,小高,”他说。“太好了。”
“客气,”我说。
“你往哪个方向?”他问。
“第九街。我搭公交车。我住在查尔西。”
“我陪你走过去,”他说。我们并肩向西走。
“这件事别罢手,小高,”他突然很热诚。“我没办法管;事情太多。可是我有种感觉有人在耍我们,我不喜欢。”
“我不会罢手,”我说。
“好。”他说。“也谢谢你安排这次见面。”
“记着,”他又迟疑的加上一句,“如果你想的一切都正确,确有其人害死戚索门,又推益马丁下铁轨,那么他们必定不是好人——你明白?所以要当心。”
“噢,我会的。”
“你带着家伙?”他突然发问。
一时间我还真搞不懂他的意思。
“哦没有,”我说。“我不信暴力。”
他重重叹息。“一个小孩子要来管事了,”他说。“晚安,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