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实力派政治家的威势已遍布各个角落。光说这位盐月芳彦吧,只因是那个政治家的外甥,就能在食品公司谋个副社长的位子,让他当着玩。由此,公司方面就可以随时向政治家索取回报,价值往往是这位外甥工资的数十倍。通过与政治家勾结攀扯,公司便能求得利润,律师也可早日飞黄腾达。
不过,伊佐子觉得律师太过积极也会带来麻烦。能做到不被石井恨上,以及不让浜口和大村等人有机可乘,就可以了。
“然后那位律师报告说,送交检察院的手续办得很快,虽然目前还处于检察官调查阶段,但马上就要起诉了。不过,上次我也讲到了一点,石井推翻了在警察那边做的供述,说是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总之,不是他把那女人推向厨房、施加暴力,而是那女的猛冲过来,他拿手一挡,结果对方有点儿没站稳。他还说死因是喝了安眠药,坚持认为这是自杀,和自己没关系。”
伊佐子想起了乃理子从被中露出的脸和枕边的安眠药瓶,感觉石井的话是真的。然而,这种因目睹过现场而得到的实感无法对盐月言说。
“律师这么卖力呢,也不光是因为我舅舅的关系。”
女侍端料理上桌的期间,喝着酒的盐月延续了刚才的话题。
“警方以杀人罪送检,嫌疑人翻供,坚称被害者是自杀。杀人罪名成立或无罪释放,对律师来说这个官司还是值得一打的。”
“检察官那边怎么说?”
“检察官好像支持警方的判断。至于判成杀人罪还是伤害致死罪,这个还不太清楚,总之检察官认为被害者的死是由石井的攻击行为造成的。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法医的鉴定书虽然承认死者服用过安眠药,但同时又说只检查出了一点点,远远低于致死量。”
“是吗?那不就没错了吗?”
“无奈律师对这个事非常积极。他正在到处咨询法医学专家,问这份鉴定是否妥当,还说现在的情况相当有利呢。是昨天吧,他来公司找我谈过话,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
“这么卖力干什么,真麻烦。”
“看来不太合你的意啊。可话说回来,我又不能把你的意思传达给对方。”
“不行的。你绝对不能说出我的名字。”
“正因为如此,一旦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就很难办了。作为委托人总不能对律师说,别多管闲事,尽量判重点儿,让他在牢里待长点儿吧。顶多就是不痛不痒地回一句,好吧,那就有劳了。”
“运气不佳,竟然碰上了这么一个律师。”
“事情完全颠倒了。不过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只是,这样的话,当初还不如找个没干劲的平庸律师呢。介绍人精明过头了。有个厉害的舅舅有时候也挺麻烦啊。”
“现在还能把这个律师换掉吗?”
“这个不成,会显得很不自然。换掉一个卖力工作的律师,人家反而会怀疑我们另有企图。”
“无罪的话,马上就能出来吧?”
“检察官不服一审判决、继续上诉的话,会有一个拘留期。不过,当中可以保释,所以不会关三四年那么久吧。这样就达不到你所希望的八年以上了。”
“真是糟糕。有什么办法没有?”
“那就极力钳制住律师吧……只是,情况好像已经很紧迫了。你要吸取教训,以后别再和年轻男人来往了。这次是教训,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
“讨厌!”
“光是教训可能没啥效果……怎么样,吃完饭要不要去哪儿玩儿两个小时?”
伊佐子感觉有人在摇自己,于是睁开了眼睛。晦暗的白色天花板映入了眼帘,盐月俯卧在她的身旁,正在替换烟斗里的烟草。
“哎呀,我竟然睡着了。”
伊佐子瞧了一眼手表,但一下子看不清又小又暗的表盘。旅馆的暖气设备效果一般,可腿上却黏黏糊糊的,像是出了汗。
“也就三十分钟左右啦。”盐月说。
“是吗,就这么点儿时间?现在几点了?”
“九点刚过。你也这么在意回去的时间?”
“当然,怎么说我也是主妇啊。而且今天我出来的时候,说的是去百货商店买桌子和椅子,结果根本没时间去。”
“桌子和椅子?”
“我想抽烟。这个烟斗让我抽一口。”伊佐子仰面躺着,吐了两次烟,“桌子和椅子呢,是给速记员买的。”
“速记员?什么呀,这是?”
“我老公啊,说想自费出一本自传。因为是口述,所以就请了一个速记员来家里。这种奇怪的玩意儿,亏他想得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是十天前提起的。今天他把那个女速记员带来拜见我了。明明才二十五岁,姿色什么的一概没有。长着一张奇怪的脸,人很瘦,性格也挺粗鲁的。不过怎么说也是年轻女子嘛,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能聊得开心的话,对老年人来说也是一种怡到好处的消遣,所以我就批准了。你看,他能想出写自传这种主意,是不是没几年好活了?”
盐月没有马上回应,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据说S光学要在新社长的主持下对高层进行全面的人事调动,近期就会发布公告。这个消息是我前天听说的。”
“是的,我也听老公说了。前不久,赤坂的餐馆里开过一次新社长和董事的联谊会,我家那位也去了。”
“泽田先生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说呢。好像只说了一个,营销啊、会计部门的董事啊,像是会变动的样子。”
盐月显得过于沉默,令伊佐子突然有所领悟。
“喂,我老公是不是也会被逼辞职?”
伊佐子一翻身,盯住了盐月的侧脸。盐月抽了一口烟。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有这个可能。”
“哎!果然啊。”
伊佐子点点头。自联谊会后,信弘的态度总让人觉得有点儿暧昧,也没了精气神儿。伊佐子将其归结为丈夫年事已高,其实是信弘在隐瞒已收到新社长要求他卸任的内部指示了吗?
“你老公搞技术开发,算是S光学的恩人。S光学能成长为大企业,也是托了他的福。所以前社长才会给他一个终身董事的待遇,这个就算在别的公司也没有先例。不过新社长嘛,总体而言都不太愿意沿袭前任的方针。尤其是前社长行事欠妥,经营不善,导致银行方面握有更大的发言权,有人说他们要废掉这个终身董事的位子。传言就是这样。而且现在又是技术革新的时代。”
也就是说,信弘的技术已经落伍,对公司再无助益了。这也意味着S光学的“招牌”已封存入库。
“不过,现在还只限于传言,并没有定下来。你呢,现阶段最好什么也不要问你老公。不过刚才听了自传的事,我觉得我能理解你老公的心情。”
“也就是说,他已经做好了隐退的准备,是吧?怪不得我总觉得他有点儿怪,好像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一旦被解雇,他就没收入啦。”
“我也不清楚新社长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得那么过分。怎么说呢,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泽田先生毕竟是S社的恩人,就算辞掉董事的职务,也能挂个技术顾问的头衔,享受相同的待遇吧。新社长也不能完全无视前社长许下的约定,至少工资还是会给的。”
“真的会吗?现在要是没收入了,可就惨了。这三年里一定要让他有钱赚才行,我的一切计划都是以此为前提制订的。”
“至于我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舅舅通过银行施压,让新社长同意维持泽田先生的现状。反正听你说的,只要三年就行了嘛。”
“真的吗?你能这么做的话,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开玩笑的啦。再怎么说,你看我这立场,能管你老公的事吗?”
“我老公又不知道我们的事。”
“就算不知道我也于心不甘啊,毕竟是我把你让给泽田先生的。”
“不行吗?”
“是伦理观不允许,而且我还和你做了这样的事。”
“就因为做了这样的事,你去帮帮他不好吗?”
“我总觉得你的想法有点反常识。”
“常识算什么?就算认真遵守常识,也不会有人在你困难的时候借你一分钱。大家都是看重自身利益的人!只有碰到那种没危险、影响不到自己的问题,才会对别人指手画脚。可是对快要淹死的人来说,光是为了活命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呢,很快就要变成寡妇了,在这个不上不下、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的年纪上。这个阶段的女人活得最艰难,所以我才要拼命啊!而且直到现在,我都靠不上老爹。那时,你巧妙地把我扔给了泽田,心里松了一口气吧?像这样偶尔来往来往可以,全揽下来还是不要了,对吧?你的这些滑头心思,我是知道的。”
“哎呀哎呀,你倒把矛头转向我了。”
“我是实话实说。所以,我正在做准备,让自己能好好活过后半辈子。如果不按设想的做,我就会错失机会。到了我这把年纪,是不可能再重头来过的。”
“今天晚上你对年龄问题特别关注啊。”
“是啊,我说的是实话。”
“好吧,我也不是不明白……话题扯远了,我们下次再说吧。现在也该收拾收拾起来了。”
“可不是嘛。你再躺一会儿,我先去浴室收拾一下。”
伊佐子从床上下来,看见街市霓虹灯的红光匍匐般地从绿色百叶窗的缝隙中渗了进来。她一边往小浴缸里放热水一边想,必须及早考虑如何确保财产归自己所有。
伊佐子一个人从旅馆旁的停车场把车开了出来。经过那家加油站时,站在马路对面的工作人员向她招了招手。她刚刹住车,长头发、高个子的工作人员就跑了过来。
“怎么了?”伊佐子摇下一半车窗,打量工作人员的脸。
“晚上好,夫人。您是要回家吗?”
“是啊。”
“好晩啊。”
长脸上露出了狎昵的笑容。伊佐子送信弘去联谊会时,在这里加过油,而此人就是那三名工作人员中的一个。
“要你管!”
现在是孤身一人,所以不能假以辞色。
“你看,变脏了不少呢。”
伊佐子以为对方故意说怪话,转念一想才发觉,近一个星期来还没洗过车。
“洗车的话,明天路过这里时再请你们洗吧。”
“除了洗车,也上点蜡吧。光泽也淡了很多啊。”
打蜡要一个小时,但工作人员往往是一边涂蜡一边干其他的活儿,所以总是会花三个小时。明天必须到百货商店订购桌子和椅子,所以伊佐子觉得可以把车留在这里,趁上蜡的时候打的去商店。
“那就明天拜托你们吧。”
“这样啊,那我们就恭候大驾了。大家都很乐意看到夫人的脸哦。夫人再见,晚安。”
长脸往后一退,扬起了手。可能是伊佐子绷着脸,他也没敢多开玩笑。
回到家,把车开入车库,听到声音的沙纪开门迎了出来。
“你还没睡啊?”
“是的。”
“老爷呢?”
“吃过晚饭后,六点左右的时候睡下了。”
“是吗?来没来过电话?”
“有一个,是一位叫浜口的先生打来的,他说希望夫人明天能回个电话。”
律师的事还没告诉浜口,想必他是来问后续情况的。为了别被那些家伙缠上,必须尽快结束这粧麻烦。
伊佐子隔着被炉照料信弘吃早饭。面包、牛奶、牛排和蔬菜沙拉,还有味噌汤,狭小的被炉上乱糟糟地摆了好些碗碟。
伊佐子涂好黄油的面包片信弘只啃了一半。他一个劲儿地喝着味噌汤。跟其他汤汁比起来,他更喜欢味噌。他吃了生蔬菜和鸡蛋,但牛肉只少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量。原本他动嘴就慢,如今更是半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也不怎么说话。
太阳照在庭院的围墙上,墙下的背阴处冷飕飕的,但邻家那关着滑窗的二楼却是阳光明媚。
“肉要冷啦,快点吃吧。”
“嗯。”
信弘在伊佐子的催促下把筷子伸向牛排,只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就再也不吃了。明明为了他,肉都切得像纸一样薄了。
伊佐子总是过后独自一人用餐。和信弘在一起,她食不知味。用餐也讲究节奏,像信弘那样慢条斯理的,伊佐子无法奉陪,她的情绪会越来越焦躁。伺候吃饭的话,倒还能看得下去。
近来信弘食欲不断衰退。伊佐子一早就放上了一盘牛排,给他补充热量,但他也不怎么吃。用带骨头的鸡熬成的浓汤也好,调理起来很烦琐的洋葱汤也好,都给他做过,但他都不喜欢,只爱漂着裙带菜的味噌汤。
信弘穿的短褂由蓝条纹夹着细红线的唐栈?制成,是伊佐子挑选的。到去年为止,这等程度的鲜艳还算合适,如今这短褂显得特别突兀,给人一种色老头的猥琐感。
信弘的身子好像也渐渐瘦弱了。眼袋变大,脸颊瘪了下去,只有下唇往前鼓着,嘴边添了几道皱纹。背也比过去更往前倾了。每天都见面的人瞧不出来,但久未谋面的人看了,都会吃惊他老了许多。肯定有人觉得他已经活不长了。
虽然只相差十岁,但盐月芳彦就像正当壮年。他脸色红润,溜光水滑,没有皱纹的额头油亮油亮的,一身细皮嫩肉,更别说食欲有多旺盛了。而且他声音洪亮,有气势,简直是个不知疲倦的人。
信弘用筷尖从汤碗中夹起裙带菜送入嘴里。从裙带菜一头滴落的汤汁掉在了他胸前。衣服的前襟已经弄脏了两三次。伊佐子想起了中风而死的伯父戴着围兜的模样。
“老爹,公司那边是什么情况?”伊佐子一边动手收拾被炉上的碗筷,一边问。
“嗯?”
信弘吮吸着裙带菜。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他好像是吃了一惊。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他的视线移向了别处。
“就算社长要替换董事,老爹你也不会有问题吗?”伊佐子想在这里证实昨晚盐月所说的话。
“唔……怎么说呢,应该不要紧吧。”
“‘怎么说呢,应该不要紧吧’什么的,真叫人心里没底。直到最近你说的都是肯定能留任啊,是形势有变了?”
“倒也没变,只是新社长要平衡咅方面的关系,比如银行那边的,所以好像一直决定不下来。不过,我有跟前社长的那层关系,而且他也给新社长留了话,所以我觉得我不会退下来。”
“这么说,是不用担心了?”
“嗯。”
总觉得信弘的回应含含糊糊。伊佐子本想搬出盐月的话追问几句,就说这是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但她和盐月是昨天见的面,现在说出来会让信弘认为这是她昨天外出时得到的信息。信弘从不提盐月的事,正因如此,伊佐子有点儿摸不透他的心思。一个已经和妻子分手的男人,信弘恐怕并没有把他从心里完全抹消。毕竟两人在一起后,盐月曾派人来找过碴儿。
不过,那只是盐月演的一场戏。他先是出让自己的女人,又料想两人既已结婚就不会再有问题,只是稍加骚扰的话,信弘是不会和伊佐子分手的,毕竟刚结婚也得顾点面子,而且,娶了个年轻女人的信弘也不会轻易放手。换言之,盐月的所作所为就像一次“再确认”。当然,那里头也掺杂着一丝眷恋难舍的嫉妒。
虽然信弘不可能知道这些,但是对妻子的前男友,他非常在意。他的禀性使他硬是没有表露出来。搬出盐月所说的S光学人事调动的传闻,让信弘暗中推测这消息来自盐月,打击一下信弘那爱摆学者架子的臭毛病——伊佐子并非没有这样的冲动,但现在她决定忍一忍,以后应该会有更好的机会。
伊佐子心想,现在不如先假装相信丈夫的话,然后伺机戳破他的伪装。如果信弘确实是不敢说明事实,有所隐瞒,自会渐渐露出破绽。还是这样折磨他比较好。
“我想上一段时间的烹饪学校。”伊佐子吐露决心似的说道。
“哦?为什么啊?”信弘的喉结滚动着,咽下嘴里的茶水。
“据说现在的料理跟过去的很不一样,跟我开店那时候的……”
“你又想开素菜料理店吗?”
“并没有决定下来,不过老爹死后的事我也得考虑啊。事到临头一下子也来不及啊。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怎么使唤厨师?”
信弘瞧了瞧户外。透过玻璃门看庭院,只见阳光不知何时已落至围墙脚下,沿墙的土构成了一条明亮的长线。走廊与和室之间的拉门开着。伊佐子素来讨厌屋里空气沉闷,即使信弘觉得冷她也不见信弘沉默不语,伊佐子续道:“而且,老爹也不能保证永远留在公司里对吧?”
信弘垂下了眼睛。
“这样的话,我就得拼命努力了。”
换成心态轻松的普通丈夫,姑且不论是否出于真心,至少嘴上会开玩笑说:“你来养我啊,那可太感谢了。”然而,信弘却一声不吭,表情凝重。这让伊佐子心情烦躁,终于忍不住想再多嘴几句。
信弘嘴张了一半,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马上合了起来。伊佐子想,这个人总是这样。想坚持自我时,想辩驳时,因为有遭到反击的可能,就不服气地一声不杭。看起来,信弘是觉得面对强大的对手最终仍会被驳倒,所以最好别争论,吵架也是枉然。这既像是弃念,认为一个老人与精力充沛的年轻女人对抗一定会被击溃,又像是软弱,犹如一个无法违逆大人的孩子。软弱混杂在嘴角浮现的苦笑中,似乎又化作了另一种冠冕堂皇的态度——面对一个不明事理的人,说了又有何用?
这种有话闷在肚中的态度只会引发伊佐子的反感,逼她想顶撞信弘:我和你不一样,人很单纯,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好好说话不行吗!
现在也是,信弘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声不吭,眼睛看着别处,使得伊佐子脑后一阵发胀,话语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还有,以后我要去一些餐馆转转,吃一圈。估计现在设备也大大翻新了吧,所以我想先看一下,作为参考。”
说出口后伊佐子才意识到,这可以作为外出的理由。有了烹饪学校和吃遍餐馆这两项,就可以随便离家,每天都出去也可以。
“我这么说不是因为要奢侈,你可别想错了,我是为了将来能独立生活。”
独立生活就是过日子不靠任何人照应。换言之,伊佐子是想向信弘表明不会再婚的决心,让他高兴,以此换取这里的土地、住宅和财产。现在她也可以随意出门走动,但是有个由头总是好的。这样就能无拘无束,享受真正的自由。
很久以前她就对信弘说过:我不会因为老爹死了,就跟着一起死,或是追随老爹自杀。有些老婆可能会说些自己做不到的事,讨老公开心,但我不会,做不到的事我只会清楚地告诉你我做不到,因为我讨厌说谎。但是,我不会再婚。虽然不知道老爹什么时候会死,但我也不想在大好的年纪,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自找麻烦。因为世上已经没有你这样的好人了。
信弘满是皱纹的脸因喜悦挤成了一团。那些对话通常有着与之匹配的氛围和背景,所以当时信弘是由衷地被感动了。
伊佐子想,这个人至今仍拼命地爱着自己。从前,信弘屡屡带人去“蓑笠”。因为他注重体面,无法一个人过去。旁人都说老实的信弘受了诱惑,但唯有男女之间的事,旁人难以真正了解。如今两人已成夫妇,人们似乎都在传,信弘受尽了任性娇妻的欺压。可是谁又知道,在无人得以窥见的床笫之间,他是如何为妻子的身体欣喜。那种时候的信弘会完全拋开平日的架子,宛如裸体婴儿,蹒跚地缠绕上来。急躁、挣扎、抵死纠缠。面对那样的信弘,伊佐子有时觉得自己是被年长男子玩弄身体的少女,有时则充满母性地疼爱他,有时又像年长的女人一样愚弄他。而信弘是如何地感激无量,旁人又怎能明白?
床笫间的愚弄调子,似乎在白天也会习惯性地显露出来,已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定式。所以,即使信弘被狠狠整治了一顿,心里大概也是满足的。没准儿他还很享受“败阵丈夫”的处境。脸上貌似在强压怒火,其实信弘的不抵抗与他的暗中欢愉息息相关。因为伊佐子这么想,所以信弘弃权状的沉默也好,给人执拗感的闷态也罢,她都没放在心上,甚至觉得有点滑稽。
现在也是,信弘撑着被炉站起身,一脸不悦地向书房走去。这种时候,信弘一贯如此虚张声势,所以伊佐子冷笑了一声。丈夫的身影消失后,她的心情反倒开朗起来。
不管信弘想法如何,她也要去烹饪学校和餐馆。先不说烹饪学校,餐馆那边她无论如何都想走一走、吃一吃。盐月在公司无所事事,只要打电话约他,他就会马上跑出来。可以拿他公司的交际费付账,所以不用自己破费。盐月是个令人愉快的玩伴。
伊佐子不认为自己与盐月的交往会带来麻烦。两人重逢时他已是成人,伊佐子这边也成长了。即使信弘死了,她和盐月也不会回到过去的那种固定关系。当初盐月耍弄手段,好不容易摆脱了羁绊,如今更不可能有那种想法。风月老手盐月有很多女人,但现在除了柳桥那个被他疏远的女人,似乎没有固定的伴侣。
伊佐子明白盐月的心思,所以才把他当“朋友”玩玩,能利用则利用。盐月的舅父——那位大政治家是一条宝贵的门路。伊佐子打算在开店后,尽量把那边的客人招揽过来。另外,盐月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貌似粗线条,却在料理检选、女性和服乃至室内设计等方面都颇有见地。由于尝遍了各地的料理,他不光会讲解,还能亲自下厨。从调味到盛放菜肴,手段已远超业余水平。在女性和服方面,他的知识能力和绸缎庄的掌柜不相上下。伊佐子对和服的品位就是在和盐月交往时训练出来的。
说起来,伊佐子最初被盐月诱惑,就是因为一身和服得到了他的赞美。即使她若无其事地穿上不入外行之眼的朴素和服,盐月也会靠过来,凑上眼,他光是用手指触摸布料,就能从产地到纺织厂一一道来,无一不中。从腰带到内衣,他都知之甚详,挑选颜色与花纹也颇具慧眼。伊佐子几乎是在买和服以便得到盐月赞赏的过程中,和他陷入了男女关系。盐月在茶室和园艺方面亦有心得,对绘画及用具的鉴别力也不错。布置“蓑笠”的茶室风格房时,伊佐子得到了盐月的不少指点,只要在不起眼的角落引入他的设计,氛围便为之焕然一新。他的书法水平与一般的习字先生相当,还会一笔画。木工活儿也做过一点儿。
这么多才多艺的人,却不擅经营公司实务,过去连战连败,如今虽然靠舅父的势力当上了食品公司副社长,但是公司似乎了解他的无能,不让他插手公司事务。不过,盐月却说为别人的公司工作有什么意义,对这种奇异的礼遇他并无不满,乐得能自由支配时间。
正所谓天不降二物于人,他的审美能力和那双巧手,若能在工作上发挥出一半,自是无可挑剔。可惜,他好像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但是,仔细想想,确如盐月所说,在经营方面有点儿才干也没什么了不起,一旦公司陷入困境,需要获取更大利益时,就力有不逮了。在这种时候,握有可靠的强大关系,不知能给公司带来多大好处呢。
为了将来的生意,伊佐子必须牢牢掌控住盐月。而且,他还能带来信弘不可能给予的欢乐。此外,盐月的忠告也富含人生经验,或许可以成为伊佐子的缰绳。只要这边不威胁到他,他就是一个亲切的人。
中午过后,速记员宫原素子到了。这个女人站在玄关口也毫不引人注目。脸和身子都很瘦长,即使穿着黑色的衣服也显得身材苗条。小鼻子小眼,完全感觉不到活力。今天,夹着手提包的宫原素子见到伊佐子,仍像少年般鞠了一躬。
“欢迎光临。辛苦你了。天这么冷,一定冻得够呛吧?”
“不,今天挺暖和的。”
宫原露出了微微前突的门牙,这笑容也缺乏女人的韵味。
伊佐子想这是信弘恢复情绪的好机会,便领着宫原走到书房前,敲响了门。在人前还是要举止得体。
“老公,宫原小姐来了。”
弓着背、身子前倾撑在书桌上的信弘,转向了伊佐子她们。他眯起了眼,显得有点害羞。
“你好。”
“您好,我来了。”宫原素子朝信弘施礼,那体态就像折断了的树枝。
“是这样的,关于宫原小姐的桌椅,我昨天已经去百货商店订购了,应该马上就能到。”
伊佐子心想,今天或明天必须要去一次百货商店了。
“哦,是这样啊。那到之前用什么呢?”信弘站起来东张西望,看得出他是在顾忌伊佐子。
“那就把昨天的那个拿过来吧。”
伊佐子前往库房,满不在乎地把那张破旧的小桌搬来了。小桌是昨日不快的导火索。信弘表情复杂。至于椅子,昨天从餐厅拿来的那把还留在屋角。
“在新桌椅送来之前,先将就着用这个吧。”伊佐子对宫原说。
“实在是不好意思。”
“要不先坐下来试试?”
宫原屈身坐下,由于椅子高桌子低,书写姿势好像会很别扭。
“桌子有点矮啊,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桌子。”伊佐子做出一脸沉思状。
“就这个也行了,反正商店会送新的过来。”信弘在为伊佐子着想。
“是的,在这个上面还是能写字的。”宫原也有些惶恐。
“老公,你是不是今天就要开始了?”
“嗯,有这个打算,所以我把要说的话做了笔记。”
书桌上搁着笔记本和钢笔。从离开被炉到刚才为止,信弘大概一直在写笔记。他放弃与伊佐子对抗,躲进书房,原来是在以此排遣情绪?即便如此,在旁人面前信弘仍装出了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宫原从包里取出用薄纸装订成的速记本和三支圆珠笔。
沙纪端着茶进了屋,视线扫过速记用具之后,又退了出去。
“要开始了吗?”
伊佐子对坐回椅中看着笔记的信弘说道。看来今天他不打算去公司了。
“嗯,是要准备开始了,不过还不太习惯啊。前不久我请宫原小姐到公司做过两次练习,不过这跟写文章不一样,我还是没掌握要领。”信弘双肘撑着书桌托住下巴,问道,“宫原小姐,擅长口述速记的人是怎么做的呢?”
信弘对方法毫无头绪,有些迷惘。
“唔,也有像在演讲或座谈会上说话一样,然后再修改一下,弄成一篇文章的。”
“演讲或座谈会吗?我跟那些学者和文化人不同,没参加过演讲或座谈会啊。这下麻烦了。”
“你没什么自信啊,老公。看你劲头十足地要开始干了,还以为你很有信心呢。”伊佐子插了一句。
“没关系,像上次那样就行了。一开始多少会有点儿生硬,但很快就会熟练的,而且事后修改多少次都可以。所以,请不要在意速记情况,只管说话便是。”宫原素子拿起圆珠笔,停留在纸的上方,鼓励着信弘。
“要不我也在这里听一会儿?”
“欢迎。如果老爷怀着像是在对夫人说话的心情来讲述,也许更能调动情绪。”
伊佐子话音刚落,宫原便应以成熟的言辞。
这女人已有二十五岁,原本也不该以“成熟”形容之,只是她的脸和身子都很娇小,感觉就像小小的一团,所以才会有此错觉。不过如此一来,在一段时间内女速记员或许可以凭借经验牵着信弘走。伊佐子一边想,一边看着宫原患了贫血似的侧脸。
信弘久久不开口,只是瞧着笔记,连声假咳,最后竟手足无措地抽起了烟。
宫原则放下圆珠笔,开始啜饮茶水。
“怎么了,老公?怎么也说不出来吗?”
“嗯,怎么也说不出来。”
“是因为我在这里打扰了你,所以不行了吗?”
“不,这倒也不是……”信弘拿手指挠了挠眉毛上方,“宫原小姐,那我就试着说说看。总觉得情况跟预想的不同,不会很顺利,不过我还是说吧,慢慢地说。可能当中会卡住。”
“是,没问题。请说。”
宫原再次握住圆珠笔。伊佐子不知信弘会从什么说起,出于兴趣保持了沉默。信弘想出来的这项消遣,看起来倒也有点儿和孙儿玩耍的感觉。
“呢……”信弘轻咳了两声,似乎难以开口。
“呃……我出生在山口县一个名叫‘长府’的城下町……啊,长府的长是长短的长,府是府中市的府。”
“明白了。”
“就像这样子可以吗?”信弘瞧着宫原和伊佐子两人的脸问道。
“我觉得很好。”
宫原微笑着点点头。伊佐子则打算再听一会儿。
“……长府在下关以东三里开外的地方,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十二公里啦。这里请改成十二公里。”
“是,我明白了。”宫原一边划动圆珠笔一边说。
“我父亲是士族之子,长府藩是山口毛利家的支藩……支是支店的支。口头讲述的话看不到字,挺不方便的呢。”
“是的。这个以后再往里面填。实在不知道的地方我会写片假名,所以您不必在意,请尽管往下说。”
信弘偷偷瞥了一眼伊佐子的脸,用一种羞涩、为难、近乎于孩子般的眼神。伊佐子想,丈夫对自己嘴角露出的浅笑很在意嘛。
“说是士族,其实祖父的俸禄不过五两三人扶持?……扶持的扶,是手字旁加丈夫的夫,持是持有的持。我还是很在意字怎么写啊。”
“没关系的。请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反正就是俸禄只有五两三人扶持的最下级的武士之家。我父亲对高杉晋作啊,久坂玄瑞……玄瑞的字是,啊,还是算了吧,等一会儿我把汉字填进去……他尊敬玄瑞,还有伊藤博文、山县有朋,不对,是崇拜,是崇拜他们,因为这些人都是低级武士出身。长府也是乃木大将出生的地方。父亲小时候立志当一名军人,但因为身子弱,只好放弃志向成了商人。虽然最后做的是谷物买卖的中介,但我觉得父亲参军的话也能飞黄腾达,升到陆军少将的位置。父亲干什么都很有眼光,有胆有识……”
伊佐子想,身为那位商人的儿子,信弘既无胆也无识。他如此赞美父亲,想必是因为有这样的自知。
“怎么样?就像现在这样可以吗?”
“非常好!”宫原答道。伊佐子还想再听一会儿。
“父亲生意做得很大,但不管怎么说,长府也只是一个乡间小镇,所以在我七岁的时候,我们举家越过关门海峡搬到了对面的门司市。所以,我小时候的记忆都跟长府和门司有关……不,请记为‘与长府的小镇和门司的街区有关’,这么写可能比较好。”
“是”
沙纪轻敲几下门走了进来。伊佐子以为是有推销员上门,不料——
“夫人,加油站来了人,说是把车子送过来了。”
看来是加油站的人把今天一早取走的车送回来了。
“是吗?我马上就去。”
伊佐子刚起身,信弘就看了她一眼。
“车怎么了?”
“昨天晚上托了他们今天给车上蜡。”
昨晚回来时,信弘已经睡了。今天早上他也没问她昨天去了哪里。后来,在被炉那边说起上烹饪学校和转遍餐馆的时候,他显得很不满意。伊佐子想,这或许是因为丈夫对她的外出有着近乎直觉的敏感。
走出玄关,只见那里站着一个头发蓬乱的高个子员工。把车子开回来的就是他,身后另有一辆用来返回加油站的车,由另一个男人驾驶。
涂过蜡的车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变漂亮了呢。”
“是是,夫人的车嘛,我们擦得可卖力了。”
这些员工的玩笑话总是那么轻浮,眼中的笑意也过于狎昵。若是在他们工作的加油站,也就乐呵地听着了,到了人家门前还用一样的腔调说话,简直是无可救药。
“多少钱?”伊佐子一变语调,问道。
“啊,是一千二百日元。”
伊佐子一脸不快地从钱包里掏出钱,这时那员工嬉皮笑脸地低声说道:“夫人,那位先生好像有话要对您说。”
伊佐子下意识地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浜口从后面那辆车的驾驶席伸出脸,正朝她点头哈腰,眼睛似乎被阳光晃得厉害。
她没想到浜口坐上了加油站的车,更没算到他会在这里出现,这一记突然袭击令她目瞪口呆。
“那位先生说有话对夫人讲,好说歹说就是要坐我们的车过来。我也没办法,这个人是上次坐夫人车子的那位年轻人的朋友,我们也是见过一两次面的。”
带石井宽二兜风时,浜口可能也一起坐上来过。无奈之下,伊佐子只好向停在后面的车走去,狠狠地瞪了浜口一眼。
“对不起。我去加油站时,他们说现在正要把车送回夫人的家,所以我就一起跟来了。”
浜口的态度并不如他的措辞那么客套,眼角的赤色黏膜突露在外,一脸奸猾相。
“竟然到家门口来了,我会很难办的知道吗?”伊佐子呵斥道。
“呃……可是我给夫人打了电话的,却怎么也说不上话啊。”
“你说有话要讲,是什么?”
“就是给石井请律师的事。夫人说已经有谱了,那么有没有正式决定呢?”
“差不多了。”
“要是定下来了,我也想见见律师,好好求他。大村也是这么说的。我们还打算出庭提供对石井有利的证词。不管怎么说,那天晚上的事,我和大村最清楚了。”
浜口的红眼睛似乎在说:住在同一幢公寓的我们很清楚乃理子去世那晩的事。我们还知道夫人您也在现场哦。
打着石井宽二友人的幌子,说什么我们也要去求律师。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胁迫——我们要把您的事也告诉律师,还会以证人身份在法庭上说出来。这主意没准儿是那个头脑比较精明的大村想出来的。
“我都没见过律师呢,因为还没有真正定下来。”
“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估计还要一点时间。”
“太晩的话,石井就太可怜了。夫人说包在您身上,所以我们才托付给了您,但我还是想问清楚前景。大村也是这么说的。”浜口的语气刁横起来。
“大村君在哪里?”
“他在公寓,正在等我传达夫人的回复。”
背后果然有大村的影子。
“在这种地方也没办法说话啊。对了,今天下午我有事要去一趟N百货商店,三点左右你到A宾馆的大厅等我。大村也要来的话,就一起来好了。”
“明白了,就这么办吧。”这回,浜口总箄轻轻点了下头,脸缩回了车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