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暗藏的日记

在街上吃过午饭,洪钧找到佟文阁的住房。他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门内是客厅,约有十七八平方米,放了一套沙发和一台29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客厅里边是个走廊,左边并排有两个门,是厨房和卫生间;尽头还有一个门,是卧室。此时,三个门都关着。洪钧发觉卫生间的门缝里飘出一丝蒸汽,感到奇怪。这里没人住呀!他犹豫片刻,走过去,推开卫生间的门。里面没有人,但是浴盆和塑料帘都是湿的,地面上还有一些水迹。他正在考虑应否离去,忽听身后门响,忙转过身,只见身穿睡衣的贺茗芬从卧室走出来,倚靠在门框上看着洪钧。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吸了一口,微微扬起脸,慢慢地吐到空气之中。

洪钧吃惊地问:“贺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这不是佟总的家吗?”说话时,他挥了挥手,似乎是在驱赶烟雾。

贺茗芬莞尔一笑,“洪律师,你不喜欢香烟的味道吗?”

“是的。”

“那就对不起啦!”贺茗芬熄灭了香烟,用右手向后梳拢披散的头发,一股很浓的香水味便飘了过来。“啊,你的问题——我为什么在这里?佟总外出的时候让我替他照看房子,所以我也有钥匙哦。不过,我今天可是特意来等你的啦。”

“等我?”洪钧瞟了一眼通向楼道的门。

“是呀!是呀!”贺茗芬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洪钧向后退了两步。

“因为我要回答你的问题啦。”

“什么问题?”

“就是你今天上午问我的问题嘛。既然你对我这么感兴趣,我当然要满足你的愿望喽。不过,你得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哦。”贺茗芬用挑逗的目光看着洪钧,慢悠悠地说,“请问,当一男一女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的时候,你说他们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呢?”

“当然是逃出去!”洪钧很认真地说,“贺小姐,是你先逃呢,还是我先逃?”

“洪律师,你说话很幽默嘛。告诉你,我最喜欢有幽默感的男人哦!不过,你放心好啦,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嘛。”

“那就请你去穿好衣服吧。”洪钧转身回到客厅。

“你这个人很奇怪哦。别的男人一见面就想让我脱衣服,而且最好都脱光啦。”

“这是人和动物的区别。”

“太精辟啦!狗狗们在大街上都可以交配的嘛。不过,有些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可是一上床就变成动物啦。洪律师,我可没有说你哦。要我看,你主要还是不放心啦。我告诉你,这里很安全嘛。你和我做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啦。而且,我也可以假装不知呀!”

“你对佟文阁也是这样说的吧?”

“是呀。看来你对那个案子很熟悉喽?哦,你是辩护律师,而且去法院看过案卷。那么,你一定对我的做爱方式很感兴趣啦。难道你就不想亲身体验一次吗?”

“你太高估自己了。”洪钧转身向房门走去。

“你不要走哦。我这就去穿上衣服好啦。”

洪钧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等待着。

贺茗芬回到卧室,穿上牛仔裤和T恤衫,走到客厅,改用诚恳的语气说道:“洪律师,我只是想试试你,绝没有恶意哦。我能看出来,你和一般的男人不一样,你是个正人君子的啦。请你不要把我看成不知羞耻的女人哦。我就是思想比较开放嘛。我们这里的人,思想都比较开放的啦。洪律师,我们能不能坐下来谈呢?”贺茗芬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

“还是站着说吧。需要逃跑的时候,方便。”洪钧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靠门的单人沙发后面。

贺茗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问我礼拜五的晚上有没有去过圣国宾馆嘛。那我告诉你,我有去过啦。你对我的这个回答满意吗?”

“满意。”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去那里干什么吗?”

“没有必要了。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那样做。”

“当然是为了保护你哦。不管你信不信啦,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魅力的男人,可惜是不会跟我上床的男人哦!你不要生气,我说的是真话嘛!洪律师,我对你可是真心诚意的啦。俗话说,跟什么人,做什么事。你是个绅士嘛,我当然就要做个淑女啦。我要保护你,所以才在你的房门下塞了那张纸条嘛。‘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的意思是很清楚的啦!”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不再过问佟文阁的案子吗?”

“我的意思是想让你尽快离开圣国。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啦!”

“什么伤害?谁的伤害?”

“什么伤害?我也说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这里很危险啦。要说是谁,我可以告诉你,一定要提防罗太平这个人啦!你别看他表面上是佟文阁的朋友,其实他心中把佟文阁当成了对手,因为他怕佟文阁抢走总经理的位子嘛。他认为,孟老板不兼总经理的话,那个位子就应该是他的啦。他是个百分之百的小人。他要是当了总经理,达圣公司就完蛋啦!”

“你认为谁是总经理的合适人选呢?”

“佟文阁是孟老板最信赖的人嘛,但是他不懂经营,不懂市场,更不懂人情世故,不适合当总经理的啦。不客气地说,为了达圣公司的发展,我才是最佳人选嘛。不过,现在都完啦。我和佟文阁是鹬蚌相争,罗太平就是渔翁得利了嘛!”

“我没想到达圣公司的事情这么复杂。不过,这些事情与我无关。代表金老师和孟老板签了协议,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但是还有那个案子呀。”

“佟文阁的案子,法院已经中止审判。根据他的身体情况,恐怕很难开庭了。”

“难道你不想了解那个案子的具体情况吗?”

“我是辩护律师,你是被害人,我们谈那个案子的事情,不合适。”

“你怕什么呀?是我主动找你谈的嘛!我告诉你,佟总的事情,我也很后悔啦。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的一个结果嘛。我告诉你,佟总也是个好人,但是不够正直。他欺骗了我。他本来答应要跟我结婚的,结果又反悔了。我不能白让人欺负嘛。一气之下,我就把他给告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本来不是强奸?”

“那种事情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嘛。而且,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嘛。其实,我对佟总还是有感情的。他是个挺好的人。我没有想到。他怎么一下子就……”贺茗芬哽咽得说不下去,随后便趴在茶几上痛哭起来。

洪钧看着贺茗芬,心想这是演戏还是真情?他感觉像是后者,便默默地等待着。

贺茗芬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掏出纸巾,轻轻地擦去脸上的泪水,仍然低着头,用平缓的语气说:“我知道,你认为我是个坏女人。我也不好否认的啦。但是,我本来不是这个样子。如果你了解我的经历,你就不会那样子说我了。我这个人,没有幸福的童年嘛。我妈妈挺漂亮的,但是有精神病。小时候,我就经常挨打啦。8岁那年,我的爸爸走了,没有音讯的啦。我就学会了做活儿,比如生炉子啦,烧水啦,做饭啦,洗衣服啦,因为在我妈妈犯病的时候,这些事情就都要由我来做的嘛。有一次,我妈妈又犯病了,我放学回家就到厨房里生火做饭嘛。我个子小,够不着柜子上的菜板,就只好站在小板凳上切菜啦。煤烟呛得我流眼泪了嘛,结果我一不小心,菜刀切破了手指。我叫了一声,就从小板凳上摔下来,碰倒了柜子上的酱油瓶子。我妈妈跑过来,看见地上打碎的瓶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我两个巴掌嘛。我的心里非常委屈哦,但是没有哭啊。我就咬着嘴唇,收拾好东西,继续做饭啦。后来,我妈妈看见我手上的伤,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讲了嘛。我妈妈把我抱在怀里,问我恨不恨她。我就说不恨啦。妈妈有病,我得照顾妈妈呀。我妈妈哭了,我也哭了,哭得非常伤心的啦。”

洪钧看着贺茗芬,心中不无感慨。

贺茗芬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洪钧,继续讲道:“后来,我妈妈经常带一些男人到家里来过夜。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讨厌那些男人。因为我们家只有一间小屋,一张床,有男人来过夜,我就要到厨房的地上去睡觉嘛。后来,我就恨那些男人啦。我觉得他们都很坏,都来欺负我妈妈。有时候,我真想把他们都杀掉!我对妈妈说过,但是妈妈说不行,因为妈妈需要他们。我不懂,只知道妈妈有病。再后来,我渐渐懂得了大人的事情嘛,那些男人也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了。14岁那年,我被一个男人强奸了。当时我妈妈就在旁边看着,而且在笑。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耳边一直响着妈妈的笑声。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学坏了,逃学啦,在外面过夜啦,有时几天几夜都不回家啦。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就跟他们一起去做生意。蔬菜、水果、香烟、服装、电器,我都卖过的啦。其实,我很聪明的,也能吃苦,慢慢就学会了做生意的窍门啦。我赚的钱越来越多,但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回家,我也只是放下一些钱,很少跟我妈妈讲话啦。1986年,我妈妈死了。给她办后事的时候,我也想哭,但是没有眼泪。我的眼泪,都流光了嘛!”贺茗芬停止了讲述。

洪钧心想,贺茗芬的话应该是真实的,这也印证了他关于贺茗芬有受虐癖的猜想。他想听贺茗芬继续讲下去。房间里异常安静。过了一会儿,贺茗芬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我该走了。谢谢你的耐心。这些话在我的心里憋了许多年,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哦。你是第一个嘛。谢谢你啦!”

洪钧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

贺茗芬走到门口,回过身来,诚恳地说:“洪律师,我还是要告诉你,尽快离开圣国吧。这件事情,比你想象得还要复杂哦!”

贺茗芬走了。

洪钧走到关闭的房门边,从猫眼里看着贺茗芬走下楼梯。然后,他快步走到厨房,隔窗向下观望。他看到贺茗芬走出楼门,慢慢地向小区的门口走去。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也很值得同情。他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要轻信别人,干自己的事情吧。

洪钧走了一圈,从几个房间的窗户向外观望,没有看到可疑的迹象。他走进佟文阁的卧室,开始查找。金亦英说过,佟文阁有每天晚上写日记的习惯。他的日记很简单,有时只写一句话甚至几个字。但是他不愿让别人看他的日记,金亦英也只是偶然见过。

洪钧希望能找到佟文阁的日记本,这也是他来此的目的之一。他站在床边,用搜索的目光向四周张望,并在心中问着自己,日记本还会在这个房间里吗?如果在的话,它会在什么地方呢?假设你是佟文阁,你会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呢?你既要自己拿取方便,又要防止别人“使用”这房间时发现。你当然不会放在枕头底下,也不会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你应该把它放在床边一个别人想不到会有日记本的地方……洪钧的目光停留在床头柜上那个造型并不引人注意的塑料磁带盒架上。他知道佟文阁喜欢音乐,但是这磁带盒架为什么不放在录音机旁边呢?

洪钧走过去,把那个茶色塑料架转了一圈,然后取下一个个磁带盒,小心翼翼地查看。终于,他在一个磁带盒里发现了要找的东西。从外面看,这个磁带盒与其他的完全一样。盒里面也有一张磁带封面,上面印着邓丽君的头像和“邓丽君名曲精选第二辑”等字样。但是打开盒盖,那封面里包着的却是一个与磁带大小相似的黑皮记事本。

这是一个按日期印制的“工作效率本”。洪钧发现,佟文阁有每天记录活动的习惯。这大概是他每天睡觉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所以才放在了床头柜上。他翻了翻,发现日记都非常简单,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几个字。他很快翻到7月,因为那是他最关心的时段。他希望能从佟文阁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一些线索或者启示。他看到的内容如下——

7月1日:回京

7月2日:找老猫

7月3日:家人

7月4日:告别

7月5日:预备会

7月6日:圣国寺

7月7日:到香港,谈判

7月8日:参观,鲤鱼门吃海鲜

7月9日:参观,兰桂坊,镛记烧鹅

7月10日:大屿山,大佛

7月11日:狮子山下小屋,真可怕!!!

7月12日:购物

7月13日:回圣国

7月14日:打电话

7月15日:决定了

佟文阁的“日记”到7月15日便结束了,7月16日以后是一片空白。洪钧把那几天的记录又看了一遍。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11日的那句话上——“狮子山下小屋,真可怕!!!”洪钧想,什么事情值得佟文阁画上三个感叹号呢?佟文阁在那里看到的东西或者他在那里经历的事情是否与后来发生的事情有关?由于不了解具体情况,洪钧无法作出推断。不过,佟文阁从香港回来后不久就出事了,这三个感叹号可能很有意义。他又想到了那位港商沈福官。

洪钧回到圣国宾馆,先给金亦英打了电话,然后又给孟济黎打电话。他对孟济黎说:“我已经和金老师通过电话,她说那幅画是佟家的传家宝,她不能卖。”

孟济黎说:“这也是为了佟总的病嘛!”

洪钧说:“金老师说,如果是老佟病好了,自己要卖,她绝不阻拦。但是老佟病成这样,她要是把画给卖了,万一老佟好了,她怎么交代呀?她这一辈子都会觉得对不起老佟家的人。”

孟济黎沉吟道:“这就不太好办啦。我可是一心想帮助佟总和金老师的呀。这样吧,就算金老师先把那幅画典押给我。如果老佟的病好了,可以再赎回去嘛。”

“我可以把您的意见转告金老师,但我估计她不会同意的。”

“如果金老师不同意,那我就只好走董事会啦!如果多数董事都要求照章办事,那就不太好办啦。你再劝劝金老师嘛。”

“我明天要去香港。不过我会尽快与金老师联系,把您的话转告给她。”

“是呀,是呀!大家都是忙人嘛!哈哈!”

放下电话之后,洪钧感觉有些疲劳,想去放松一下,便下楼来到圣国康乐宫。他走进桑拿浴室,脱掉衣服,经过三冷三热,感到浑身上下轻松许多。他披着浴巾来到休息室,要了一壶茶,躺靠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他穿上衣服,精神焕发地走出了桑拿浴室。

一出门,他看见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小姐拐进了旁边那条光线昏暗的走廊。他想起几次在走廊里见到的白衣女子,心中升起一阵好奇,便跟了过去。原来那里是按摩室,只见门内的椅子上并排坐着几个同样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洪钧刚迈进门,头上一位女子便站起身来,笑眯眯地说:“先生,你来按摩吗?里边请好啦!”

“啊?”洪钧没有往里走,有些茫然地站在门口看了看坐着的几位女子。

“哪位小姐都可以呀,先生可以挑啦!”第一位女子很大方地向身后一指,那几位小姐便都站起身来,用挑逗的目光看着洪钧,并且敞开白大褂,露出里边的三点式泳装。

洪钧缺乏心理准备,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在这家由公安局开的大宾馆里居然有人公开搞色情服务!就在他备感尴尬的时候,一个女子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说了一通广东话。洪钧对粤语略懂一二,他听出那女子说“一号首长”要来,让大家做好准备。

那些小姐连忙去通知正在一个个单间里接受“按摩”的客人。最初接待洪钧的那位小姐赔着笑脸对洪钧说:“先生,对不起啦!我们要接贵客,只好请你先回避一下。不过,先生可以留下你的房间号,我们派小姐到你的房间去为你服务。保证让你满意啦!”

洪钧想起他在走廊里见到的白衣女子。当时他还以为是为客人看病的大夫呢,原来是干这种勾当的!他摆摆手,赶紧逃走了。

站在大厅里,洪钧心里又升起一个疑问:这位“一号首长”是什么人物?居然要让其他客人统统回避?他走出大门,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没发现任何贵客临门的迹象。他想,既然是位需要别人回避的神秘人物,大概就不会走前门了。他看了看门口的地形,沿着一条小路绕到宾馆的后门。在那灯光昏暗的门旁边,他看见了一辆新型的奔驰牌轿车。

洪钧回到410房间,坐在写字台前面。洗过桑拿浴之后,他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他不想再为按摩女子和“一号首长”的事情浪费精力,便拿出“九天佛祖”的信,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把那封信又仔细看了一遍。他知道,现在社会上流传的这种无聊的信很多,他自己就曾经收到过一封,内容与眼前的这封大同小异。但是这封信中有两个地方比较特别。其一是提到了具体的地点——圣国市和北圣山。其二是让收信人把自己最心爱之物送给朋友。这两点让人觉得这封信好像是专门为佟文阁设计的。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这只是一种巧合的可能性。另外,这信纸上的日期也很巧——7月6日。根据佟文阁小本上的记载,他在7月6日那天去了圣国寺。难道他是在那里得到这封信的吗?或者是有人特意安排他在那天到圣国寺去“取”这封信的吗?从7月6日到佟文阁出事那天又正好过去了九天。似乎佟文阁因为没有按照信中的指示去做而果真“大祸临头”了。这是巧合,还是警告?

洪钧拿起信封,仔细看着上面的字迹。信封中间的字和右下角的字都是用黑色圆珠笔写的。由于字迹数量很少,他无法确定这两处字迹的书写习惯特征是否完全一致。不过,中间字迹的颜色似乎比右下角字迹的颜色浅了一些。他想了想,把信纸按原样叠好,放进信封,再取出来,仔细观看信纸上与信封上字迹相应的位置。他发现信封右下角的字迹在信纸的相应位置上有轻微可见的压痕,而信封中间的字迹在信纸的相应位置上没有压痕。他反复看了几次,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走到柜子旁边,从公文箱里找出他在佟文阁的办公室里发现的那些信件,拿到写字台旁比较起来。终于,他的嘴角浮上一丝满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