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十二章 狐穴

没有太阳的白天转为没有月亮的夜晚。下午的狂风逐渐消散,莱特镇陷入一片寂静,仿佛一切都在同一时间死去——日、月、风,还有福克斯家的希望。

埃勒里·奎因只能在闷热中沉默地坐着,注视着他们。

眼前的景象可不怎么美丽宜人。琳达深陷在烦恼痛苦中,她轻松不起来,也不允许自己轻松。她在夜晚的热气中失了魂似的缓缓挪步,像随水漂流的一捆货物。埃勒里看得出来她必须花多大力量才能这样移动而不至于尖叫发泄。这所有自制的举动都是因为戴维,而戴维却视而不见。他陷入自己的绝望中,一种无法抗拒、只能接受的绝望。他也是意兴阑珊地在夜色中游移,一个无需宣泄口的愁苦化身,因为他同样也无从发泄。今晚,戴维是一个被掏空的人,连琳达也被掏空了。

至于托伯特·福克斯夫妇,漫长的岁月成为他们之间的一道障碍。

托伯特噤声不语,因为他感到惭愧;爱米莉也一语不发,因为她感到骄傲。她手中的毛线针铿锵作响,每一声都像掷出一朵倨傲的火花。她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在编织上,仿佛相当满意让钢针替她说话。她的丈夫地不费力就能明白那种语言,随着毛衣加长,托伯特的羞愧也跟着加深,到最后,他只能卑躬屈膝,成为沉默的阶下囚。

那一晚,爱米莉和托伯特没有多费口舌就进行了一段冗长的对话。

因为她在今天吐露了一切,埃勒里心想。在托伯特和杰西卡的桃色秘密仍深锁在爱米莉心中的那个时期,她可以冷静地扮演一个胆怯的被利用的妻子角色;但是现在,他知道这些年来她早已知情,她就必须扮演她自己了——一个遭到轻蔑的女人。她必须和托伯特算算总账,因为他期待这样;事实上,她也是这样期待的。

埃勒里·奎因纳闷,这个双手不停穿梭着针线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无从得知,而这对戴维和琳达·福克斯想达到的目标也毫无助益。爱米莉在想什么,从今而后,只会留在她的心里。埃勒里很确定,她是那种不会重蹈覆辙的女人。

他转而观察巴亚德·福克斯。

他是他们所有人中最难解的一个谜。巴亚德在想什么?在想他的牢房和那四面可以保护他的墙壁吗?还是在想着享受自由的可能?或者,是在想着更狡狯的应付之道?即使埃及观相术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把羸弱的老骨头在看似轻松自在的外表下,总带着点听天由命的味道。然而,在一个已经耗掉十年光阴的人身上,这应该是很自然的反应吧。

表面看来,巴亚德是情绪最不受干扰的一个人。

研究霍威警探毫无意义。那个胖子就同一块巨岩一样原始。他的工作是守着一名被定罪的杀人犯,而霍威警探的肥屁股可真是坐得四平八稳。

等所有人都就寝以后,埃勒里走到外面漆黑的门廊下,躺在秋千长椅上,把一个拍扁的枕头放在颈下,一脚露在长椅外晃荡。门廊外面,苹果树和栗子树的树叶像一幅泼墨画,令人不安;星星也不能抚慰人心,因为它们看起来是如此沉闷。这些都让他不舒服。

今晚似乎整个世界都透着诡异。

埃勒里·奎因放任自己的心灵驰骋,仿佛那是一匹可以信赖的马,他正骑着它奔跑在诡谲莫测的深山夜路上。

它攀爬过死亡的杰西卡、紫色的玻璃杯、凌乱的阿富汗毛毯,以及充满整个厨房的尘封回忆,它跌跌撞撞地跑过六瓶葡萄汁,又继续蹒跚前行,沿途还有许多不相干的事物和各种奇怪幻象。

埃勒里·奎因就这样睡着了。

在睡眠的黑色大地和清醒的领土之间有个过渡地带,在那里,如真似幻的梦境逐渐侵凌越界,蚕食鲸吞真实的世界,直到两者合而为一,分不出真假。

杰西卡·福克斯正踩过托伯特·福克斯家的草坪。埃勒里看不见她的下半身,因为门廊的栏杆截断了他的视线;但是他可以看出她的身躯包裹在一件睡袍里,头发上绑着缎带,一条厚厚的紫色头巾包住头部,头巾上还绣着一串串的紫色葡萄。他分辨得出她的脸形,但是看不到五官。他一再吃力地想看穿头巾,但只是白费力气。

他知道这是他的梦境。然而,梦里却有真实的托伯特·福克斯家的门廊栏杆,远处还可以见到巴亚德·福克斯屋前那条模模糊糊的步道,以及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甚至还有闪烁不定的星星。这一切感觉很真实,偶尔有一点晃动。梦中的杰西卡踩在真实的草地上,正在向她中毒痛苦死去的那栋真实的房子走去。

埃勒里·奎因带着一种类似灵魂出窍的兴味,看着她晃动的身影穿越过草坪。

杰西卡抵达她自己家的草坪,然后向其中一扇窗户飘移过去。奇怪的是,当她靠近时,坚实的窗户似乎没能阻挡她的身体;无论是窗户或墙壁,对她都不构成阻碍。她就这样穿墙越壁走进屋里去了。

这时埃勒里已经看不见她了,这个感觉倒不像梦境。但是当杰西卡在十二年前她喝下葡萄汁的那个客厅里走来走去时,他可以辨识出她发出的某种亮光,一种冷光,就像一圈光环或气息。那道光明灭不定,一下亮一下暗,一下亮一下暗,仿佛她是一只被困在房里的萤火虫。

在她房子的客厅里,杰西卡的亮光一闪一灭,忽东忽西,而埃勒里躺在隔壁屋子的秋千上,在半梦半醒的过渡地带注视着它。

到底看了有多久,他也说不上来;在那个半睡半醒的世界里,没有时间存在。

在观察着萤火虫现象的那段时间里,埃勒里一直想挣扎着跨越到苏醒的国度。某个东西警告他必须如此,某个东西驱使他必须如此。

他的挣扎,让他逐渐意识到真实的事物:秋千微微的吱呀声,风吹动树叶的轻声叹息——已经起风了,他想——颈下的枕头有湿热的感觉,一条腿则有不舒服的僵硬感……手表繁忙的滴答声。

突然,他踏过那条界线了。

他的左手靠在左脸颊下方,腕上的手表正好悬在他的眼睛下面。

表面上的夜光指针冷冷指着三点十五分。

真是个怪梦,埃勒里心想。他伸直麻木了的腿,一边打哈欠,一边眺望隔壁的房子。

一瞬间——他这辈子极少面临这种时刻——他的心脏因非理性的恐惧怦怦跳动。

杰西卡·福克斯的亮光仍然在那间黑暗的客厅里闪动。

埃勒里·奎因迅速坐直起来。

也许真的有鬼,也许死者真的会再访生前住处,但是埃勒里从来没有听过鬼会这样带着手电筒出没。

某人趁他睡着时闯入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那个人他八成可以确定不是杰西卡·福克斯的鬼魂。

埃勒里·奎因扯开鞋带,脱下鞋子丢在秋千上,然后飞奔出去。

当他冲过两片草坪向另一栋房子跑去时,仅穿着袜子的脚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一边跑一边想,那名闯入者应该还没有进屋太久。先前踩过草地的脚步声让他从睡眠中半醒过来,极可能就是潜入者蹑步行经门廊下面那块区域的时候。在那段半睡半醒的时间里,他的双眼因为被睡意迷惑,而看见了杰西卡·福克斯。事实上,他看见的应该就是偷偷走过草坪的潜入者,而不是梦境里的幻影。他亲眼目睹了那个女人或男人撬开巴亚德·福克斯家楼下客厅的窗户爬进屋子,虽然他睡眼迷蒙,将那个身影和进入方式看成魔法般的奇幻场景。

没有时间多想了。就在疾步跑向那扇打开的窗户时,埃勒里只想着一件事:他必须看到偷偷潜入巴亚德·福克斯房子的那个男人或女人的脸。

他全身充满着欢喜的狂潮。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他觉得好运气终于降临了,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仿佛这会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成为巴亚德·福克斯案的最后结局。

再跑两大步,他就能看到拿手电筒的那个人了。

但是就在埃勒里抵达窗户时,亮光熄灭了。

他站在原地不动,手指摸索着窗台,眼睛看不清黑暗的室内。他只能在原地候着。不久,光晕又亮了起来。光线一明一暗地持续了几分钟。他没有理由相信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

在那儿!

但是振奋的心情随生即灭。光线又亮了起来,这次不是在客厅里。从他所在的客厅窗户外的角度,埃勒里看见它昏暗的光芒反射在玄关墙壁的缝隙上。

闯入者走到玄关那边了。

又一道闪光!

但是这一次更暗淡。

原来他正走向房子的后部。

埃勒里·奎因等着。

他等了又等。

没有再看见闪光了,连反射的光线也没有。

可以合理地假设,闯入者已经进入房子后部的某个房间里面。

厨房?

可能。事实上,埃勒里想不出来还有哪个房间可能成为闯入者的目标。他咒骂自己粗心,没有在白天把整栋房子摸清楚。除了厨房,走道和客厅,他对一楼的格局毫无概念。

对方不可能进入饭厅。饭厅通常是隔着玄关直接位于客厅的对面,但是光线是从走道更下方的地方传过来的。如果闯入者去的地方不是厨房,后面那里有可能是什么房间?女佣房吗?有可能;或者是书房。

埃勒里·奎因抛开这些猜测。眼前的问题是,下一步要怎么做。进去追捕他的猎物?但是这样一来,他必须先穿过一间漆黑的房间,再进入同样漆黑的玄关,而那里的格局他实在太不熟悉了。他可能会撞上东西而惊动闯人者,然后闯入者可能从后面逃出去。可是,难道他应该在原地守株待兔,相信那个男人或女人会从潜入的同一扇窗户离开吗?这似乎有可能。就在埃勒里准备要原地等待时,他忽然想到,重点不在这里。为什么潜入者要闯进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为什么?

他决定进去。

他无声无息地爬进打开的窗户,然后停下脚步,让自己先沉住气,以找对方向。

当他蹲在客厅窗户旁的时候,听到房子后方传来轻微的声响。

好像有个抽屉被打开了。

然后又是一个!

没错,闯入者在将抽屉打开、关上,再打开另一个抽屉。

那么,一定是在找东西。

在找东西!

埃勒里·奎因开始摸索着通往玄关的方向。他匍匐着身体移动,双手向前摸索,打算迅速且无声地穿越客厅。途中,他的左膝撞到一个低矮物件的尖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膝盖一阵刺痛。他立刻停下来,仔细聆听,并伸手摸索撞到的物件,是咖啡桌……他屏气凝神等着。

没有问题。又传来另一个抽屉被打开的声音,几秒钟后,又关上了。

埃勒里·奎因来到玄关处,没有再造成任何意外。

他又停了下来,窥探着走道尽头。走道尽头旁边有个被打开的房门,门口流泻出暗淡的亮光。

厨房是在另一边。

这么说,潜入者的目标足女佣房或书房。此时潜入者没有像开始那样将手电筒开开关关,而是一直开着,可能是为了搜索抽屉。

埃勒里·奎因踮着穿袜子的脚往前走。这房子已经有十二个冬天没有开暖气了,地板因为潮湿而变形。他还记得白天时,一走动,地板就会发出吵人的吱呀声。所以他必须更加小心,每步路都先经过测试,再将重心往前移。他蹑手蹑脚地往昏暗光源走了过去。

当他走过四分之三的路程时,一声很大的声响从那个房间传出来。

那是东西突然碎裂所发出的巨响,听起来好像是木头断裂。立刻,又传来另一个抽屉被拉开的声音。然后是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意味着潜入者找到他要的东西了。

亮光灭了,四周一片漆黑。

埃勒里·奎因没有浪费时间哀叹运气不好。他跨出两大步走到尽头,已经无暇顾及脚下的地板是否会发出噪声了。幸运的是,他没有踩到任何损坏的地板就抵达了漆黑的门口。他立刻举起双臂,抓住两边门柱,身体挡在门口。

此时他沉下脸想,潜入的先生或太太或小姐请出来吧,闯入者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他或她没有理由从这个房间的窗户离开。我造成的唯一声响是在客厅那里,对方应该听不到,因为之后潜入者的搜索动作没有停下来。再说,对方应该听不到我的呼吸声,除非房间里头的那个人物有一对狐狸般的灵敏耳朵——

埃勒里·奎因来不及想完这些念头。

他的头部前面似乎要裂开了。

剧痛穿透他的脑袋,往下窜遍身体,他觉得膝盖瘫软,手臂从门柱滑落下来。左臂从眼前滑过时,他瞥见表面,指针指着三点二十六分。

他在黑暗中看得见时间,同时意识到既然他能看见,那个人也能看见。

他忘了他的手表有夜光功能。他的手臂靠在门柱上时,因为袖口滑落下来而露出了手腕。房间里的那个人于是窥见了夜光指针,他一向喜欢把表面朝下戴着。

活该倒霉,他一边歪下脑袋一边咒骂自己。

反射作用让他的头往较远的一方扭闪。另一击往他的头侧袭来,第三击则结实地打在他的肩膀上。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连黑暗中有脚踩过他的手掌他都没有痛醒过来,也没有听到袭击他的人逃出走道的脚步声。

埃勒里·奎因在头昏脑涨中睁开眼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起初他以为自己在黑色的太空中浮沉,周围是银河星海。

然后,他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横躺在巴亚德·福克斯家一间依旧功能不明的房间的门槛上,身处在相同的黑暗中。

他挣扎着坐起来,一边用力眨着眼睛。恢复的意识,让他感受到头部、肩膀和手部的痛楚。他的头顶发烫发热,左肩剧烈疼痛,还有左手好像废了。

他坐在地板上,缓缓甩头,想让脑袋清醒一些,同时探手进外套口袋里想找一盒火柴。

他找不到火柴,只能费力地望着手表。一会儿后,终于能集中精神看清楚时间。

三点四十四分。

他昏迷了十八分钟!

他呻吟着翻转身子,趴在地上,最后抓住较近的一边门柱,勉强把自己撑起来。

现在再也不用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了,他想。

神秘的潜入者早就逃之夭夭了。

早知道就应该在调查期间恢复供电的,他一边踉跄踏上走道一边想。

他蹒跚地穿过客厅,然后从依旧开着的窗户翻出来。他的头部阵阵抽痛,肩膀和手也是。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经过巴亚德·福克斯的草坪,走向托伯特的房子,一路强忍着呕吐感。

外面又静又黑又热。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在托伯特的门廊上,埃勒里停下脚步。托伯特的家似乎还在沉睡中。

接着,埃勒里走进屋子。

电话在楼下的走道里,就在靠近前门的一张小桌子上。

埃勒里·奎因在桌旁的椅子上慢慢坐下来。墙上亮着一盏夜灯,借着昏黄的灯光,他检查身上的伤口。他的左手已经肿胀变色,有条干涸的血迹横越过肿大的指关节。从桌上的镜子里,他可以瞧见自己的前额:

发线处有个像铅锤大小和形状的污痕,皮下组织肿胀发紫;有个地方还裂出了一条血痕;头部侧面也同样受了伤。

他的肩膀隐隐作痛。

但是埃勒里却兴奋地瞪视着自己的伤势。它们述说着一个故事!

他想。一个不可能的、奇妙的故事。

他想放声大笑。

他小心拿起话筒,拨给接线员。

“请替我接达金警长家,”他说,嘴唇紧贴着话筒,“紧急事件。”

“我待会儿再回电给你吗,先生?”

“我在这里等着。”

电话铃响到第四声时,出现了达金警长令人踏实的声音。

“我是奎因。”

“怎么了,奎因先生?”

“先别问,马上过来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

“没问题。”

“不要惊动任何人。”

“放心。”

埃勒里·奎因挂断电话。他摸着肩膀,瑟缩了一下,然后抬头望着楼梯。

整栋房子无声无息。

他忍痛上楼,暗自庆幸楼梯铺了地毯。他沿着走道寻找一间特定的房间,在敲门前先止步倾听。

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轻轻敲门。

他听到霍威警探醒来的喘息声、巴亚德福克斯困顿的呢喃声,还有床铺老旧弹簧的吱呀声,一会儿后,霍威打开门锁。

“是谁?”检察官的手下一脸诧异。

“让我进去,霍威。”

埃勒里·奎因悄无声息地关上门。霍威扭开了床头灯,巴亚德·福克斯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稀薄的白发乱七八糟,他瞪大了眼睛。

“我的老天,奎因先生,”戴维的父亲瞠目结舌,“你发生什么事了?”

“小声一点。”

警探哑着嗓子:“你看起来像撞到东西了,朋友。”霍威穿着连身内衣裤,看起来更胖也更不讨人喜欢了。他也死瞪着埃勒里的头。

“我没有多少时间,”埃勒里直截了当地说,“霍威,巴亚德·福克斯今天晚上有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闸?”

“哈?”

“闭上嘴巴,集中精神听好,霍威。你的囚犯有没有可能在今天晚上离开过这个房间,而没让你知道?”

胖警探脸上痴傻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奸险的笑容。

他踏着笨重的脚步走到单人床边,扯掉盖在上面的床单。

“你看呢?”声音尖锐刺耳。

以后你就笑不出来了,我的朋友,埃勒里心想。如果你知道你这卑劣的小小胜利代表的意义,你肯定笑不出来。

一小段挂相框用的细铁丝,紧紧地缠在巴亚德·福克斯的左脚大脚趾上。

“我睡眠很浅,”霍威警探抛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但是在执行这种工作时,我也不敢碰运气。门儿都没有,先生。铁线另一端缠在我的脚踝上。每次只要他一动,我就醒来,但是我可以马上倒头再睡。”

“只要我想,就有办法脱身。”巴亚德·福克斯带着恨意啐了一口。

“你试试看,姓福克斯的。”

“假设他有办法,不无可能,不是吗?”埃勒里辩驳道,他的两眼炯炯有神。

“不可能。”

“我说的是假如。”

“我把门锁上了。”

“门锁可以打开。”

“没有钥匙就行不通。我把钥匙套在我手腕的链子上。”霍威警探又得意地龇着一口坏牙笑开来,“我的意思是,像这里的这只外行狐狸就不行。”

“还有窗户。”埃勒里反驳。

“瞧瞧去,朋友。”

埃勒里·奎因穿过房间。窗户下方往上拉开了约六英寸宽,埃勒里试着拉开窗户,却纹丝不动。原来靠着一种别出心裁的自制楔钉结构,窗户相当于被封死了。

“他是可以打开,”霍威警探冷笑道,“但要钻出去,就得花很长一段时间,奎因,我不可能听不到……虽然房间里头会很闷,”他阴险地说,“但是我想如果我受得了,他应该也受得了。”

“你真是细心。”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

“你这话就说对了。”

“假设他敲昏你的脑袋,霍威,那么他要搞出多大噪声或花多长时间逃出去,就无所谓了。”

胖警探把嘴唇一撇。“可是他没有敲昏我的头,他也最好别动这种念头……要我说呢,”霍威的小眼睛瞪得圆鼓鼓的,“你今天晚上可真被敲昏了吧!”

“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埃勒里说,“那么必要时,你是否可以在法庭上发誓,作证巴亚德·福克斯今天晚上没有离开这个房间?”

霍威警探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穿好衣服,霍威。把灯熄掉,打开门,注意四周的动静。接下来几小时,不要让任何人离开这栋房子。你可以坐守在外面的走道上或楼梯口,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在黑暗中溜下去或溜上来。”

胖警探一个劲地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奎因先生?”巴亚德·福克斯低声问。

“我不知道,巴亚德。”埃勒里说,“但是依我看,无论发生什么对你都有利。”

埃勒里·奎因的手表指出,当达金警长那辆朴实的黑色轿车驶上山丘区,停在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前面时,时间是四点十分。

达金放轻脚步走上步道,埃勒里从门廊的阶梯起身相迎。

“带了手电筒吗,达金?”

“一只大手电筒。”

“我们进去吧。”

他们压低声音谈话。

进到门廊,达金警长用白天从爱米莉·福克斯那里征收来的钥匙打开前门,同时扭亮了手电筒。

“天哪!”他喊道,“你发生什么事了?”

埃勒里·奎因告诉了他。

警长的下巴拉长了。

“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只能确定绝对不是巴亚德·福克斯。霍威发誓说,巴亚德今天晚上没有离开过房间。”

“会是托伯特·福克斯房子里的其他人吗?”

“有可能。”

“外面的人?”

“也有可能。”

“你不记得这个人过来的方向吗,奎因先生?你说你半醒——”

“也半睡,达金。我不记得了。如果那个人是从托伯特的房子走出去,那么他有可能是从侧门偷溜出去,绕过房子再经过我当时所在的前面门廊。他甚至有可能是从前门溜出来,经过我眼前,只是我没有留意,直到他走到草坪上。或者,正如我所说,也有可能是外面的人,从希尔路上来,然后穿过托伯特·福克斯的土地,再走进这栋房子。”

“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偷,奎因先生?”

“我不这么认为,”埃勒里缓缓地说,“不,不是小偷。”

“你知道丢了什么东西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时间查。我一直在外头等你过来,我需要一个官方证人在场。”

“我们先来瞧瞧那扇窗户。”

“谨遵吩咐。”

他们走到户外,达金关掉手电筒,走近闯入者进屋所用的那扇窗户。他用灯光扫射窗下的草地。

“有踩踏痕迹,但没有脚印,”他喃喃地说,“连男女都看不出来。”

“有一部分是我踩的,达金。我没想到会让他溜走。我老了,达金,老了。”

“不是你的错。”警长安慰他。

他检查从草地到窗台的墙面,涂面上有几道肮脏的条纹。

“鞋跟的止滑纹路。”

埃勒里·奎因点点头。“出去时留下的。”

“你觉得看起来像橡胶鞋跟吗,奎因先生?”

“很难说。”

“我觉得很像。”

“女人也穿橡胶鞋跟的鞋子。”埃勒里指出。

达金咒骂了一句。“拱我上去。”

埃勒里·奎因用两手交叠成踏板,让达金往上踩。痛楚像一把刀划过埃勒里受伤的左手,他闭起眼睛。

“趁你在那上头时,看看能不能抓住什么线索。”埃勒里说。

过了一会儿,警长说:“靠外力进去的,也许是一把大号的重型螺丝起子,或是一把重型凿子。”

“我们白天的集会结束后,你把窗户又锁上了吧?”

“没错。只是,我没有拉上百叶窗。”

“我知道。”

达金用借着手电筒光缓缓扫视窗台一遍。

“这里什么也没有。”他嘟囔一句,跳了下来。埃勒里睁开眼睛。

“我以为也许窗台上会钩到一丝纤维还是什么的,就可以知道是从女人的衣裙还是男人的西装扯掉的。但是我什么也找不到。真希望有采指纹的工具,该死。”

“我怀疑采指纹的工具会有多大用处,达金。”

“戴着手套?”

“极有可能,看起来不是泛泛之辈。”

“专业的,嗯?”

“不。但是颇有两下子。”

“太多人看侦探小说了,”达金警长骂道,“我们进去吧,检查一下损失。”

他们从前门再度进屋。

“先从客厅开始,”埃勒里喃喃说道,“这是那位手持钝器的朋友一开始翻找的地方。”

根据他们推断,只有两样东西被碰过。一个是大书柜,这是件光滑的桃花心木制品。柜子的书桌已经被掀开,里面的东西被掏出来丢得满地都是。书柜两边的橱门也都打开了。

另一样受到骚扰的物件是一张靠墙摆放的小圆桌,桌上摆了一盏台灯和一个烟灰缸。圆桌的小抽屉同样被拉开,里面的东西主要是一些旧账单,已经散落在各处。

“我们永远没办法知道,他是否拿走了什么,”达金抱怨,“一片狼藉,而且有十二年没有人再查看过这些东西了。”

“我们可以合理地假定,他没有在这里拿走任何东西。因为他离开客厅以后,又走进走道尽头的那间房间翻找。”

“看来他是在找某样东西,错不了。”

“他在客厅这边没找着,达金,这点我很确定。”

他们从玄关缓缓走向过道,达金像在打扫般地左右摆动着手电筒的光柱。

“这个人很小心,什么蛛丝马迹也没留下。”警长嘟囔着。

“这种人通常都是这样,达金。”

房门到了。

“这就是他攻击你的地方吗?”

“是的。”

“这里头是巴亚德·福克斯的老巢嘛。”

“巢穴?”

“他的,你们怎么称呼来着——他的书房。”

“哦。”埃勒里说。

他们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用松木镶板装潢的小房间,有壁橱式的松木书柜,远处靠墙还有一座大理石面的小壁炉。那张潜入者翻找过的核桃木书桌让房间更加狭小。书桌的抽屉全都被拉开,里面的东西凌乱地倒在书桌上。

“他不需要用外力撬开这些抽屉,”埃勒里喃喃说道,一边检查抽屉,“它们原来就没有上锁。”

“瞧灰尘里的这些污斑!”

“我看见了。他确实戴了手套,达金。裸露的手指总会在某处留下清晰的指纹或部分指纹,即使肉眼都看得出来。”

“还有什么?”达金自言自语,愤恨地四处张望。

“靠墙的那张写字台。”

那是一件古董家具,古色古香的松木制品。桌面底下有三个抽屉,最下面和中间的抽屉被拉出了四分之三,里面的东西和其他一样也被翻得一团乱。但是最上面的抽屉却打开不到一半,里面是空的。

“不出我所料。”埃勒里厉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跪在满是灰尘的地毯上,小心查看空抽屉的锁。

“看看这个。”

达金伸长了脖子。

“使劲撬开的,奎因先生。锁的周围有新撬痕。”

“对。比对另外两个抽屉的锁,找不出使力痕迹。由此可知,那些抽屉原本就没有上锁。但是最上面这个抽屉锁上了,潜入者用他撬窗户的工具来撬开它。就在我快走到房门之前,从走道上就听到碎裂的巨响。他一定也是用那个工具的把手攻击我的。”说着,他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刚刚太过兴奋,让他忘了疼痛。此时人一放松,疼痛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想他会在最上面那个抽屉里找到什么吗,奎因先生?”

“当然有,达金。”

“你怎能确定?”

“没有人会把空空的抽屉上锁。”

“那倒是真的!但是那个抽屉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奎因先生?今晚这个贼偷走了什么?”

“如果我们知道这一点,达金,”埃勒里乏力地说,头部、肩膀和手的阵阵抽痛让他感到畏怯,“那我们知道得可真不少。”

“只要问问巴亚德·福克斯就行了!这是他的老巢呀。”

“没错。我们就去问问巴亚德,他在这个抽屉里藏了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