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进行三七二十一天的断食修行。这次修行的目的,除了要给各位一个自我试炼的机会之外,同时也希望能够清净各位长年以来受到污秽浸染的身体。”

日一天会的会员全员换上了白衣,系上了白腰带。天刚破晓的时候,会员们就一起走到路程约三十分钟的一条溪流里,在那边沐浴净身,直到现在才刚刚回到道场。

力井福之助也和大家同样打扮,站在默默坐着的一群会员前面,宣告修行开始。“在座的各位都是从惟灵讲会当中被挑选出来的。然而,在这次修行的过程当中,还请各位务必忘记一切与讲会有关的事。来到赤荼罗之前,各位应该都已经提交退会申请书给讲会了才对。就像当时向各位报告过的,创立日一天会,就是要把它和讲会这两个组织区分开来。这是希望各位从‘无’开始,重新与神灵接触,也就是心神方面的断食。”力井稍微用手推了一下眼镜后,又再继续说下去,“当然,等到修行结束,身心都得到洁净之后,各位将再次回到华上人身旁,而各位的名字也会在讲会恢复。希望这次修行结果,能成为引起讲会整体净化的开始。一切都必须从‘无’开始;所谓的‘无’,是没有言语,没有姓名,也没有地位。因此,在断食之余,也请各位务必试着领会无语的修行之道。在各位的胸前别上号码牌,用意也就是要让各位回到无姓名、无地位的状态。”

美保子若无其事地观察了每一位会员。姑且不论六乡蓝子和小丰田信江,至少美保子一眼就认出了美鸟那那。虽然她完全没有化妆,但那清秀的五官,还是一如在电视和杂志上所看到的样子。

“我们请到知名的瑜珈修行者——约吉·甘地老师,来负责指导这次的断食。”

“老师是在印度的瑞诗凯诗学会各种修行之道的权威,同时也是华上人亲自邀请他来到这里的。接下来,请老师告诉我们修行时的注意事项。”

被点到名的甘地,蹒跚地站了起来。

“咳!这个嘛,我其实并是不特别有名,只是因为一些机缘,所以才能和日一天会的诸位相互交流。这位皮肤黝黑的壮汉是参王不动丸——不对,名字已经化为无了哪!”

甘地想了一下,接着说;“这位先生是我的大弟子。另外,这边这位看起来沉不住气的小姐是我的二弟子,他们会和大家一起参加这次的修行。这次的断食为期二十一天,起初的三天当中,会给各位吃三次粥,等到各位的身体逐渐习惯之后,自第四天起进入只能喝水的断食。各位好像都是第一次断食,所以请大家要有心理准备,这二十一天将会相当漫长。在这段时间当中,我会每天观察各位的身体状况,确定各位的脉搏和脸色,如果我判断某一位会员已经不适合再继续下去,那我会马上叫停,并且指导停止断食的人要怎么从喝粥慢慢恢复到正常的饮食。细节到时候我会再告诉各位,各位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提出。不对……这次是禁言修行!”

甘地稍微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总之,有任何问题,请写个纸条让我看看。力井先生……不对,六号先生,这样可以了吗?”

“嗯,这样就行了。老师是客人,可以随意说话。”力井说。

“断食有时候会让人觉得非常痛苦,万一发生这种情况,请马上告诉我。虽说是需要稍微忍耐,但也请各位不必太过勉强。总之,这点我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知道。”甘地拖拖拉拉地说着,用一点也不像是结束的方式作了总结。就这样,断食修行开始了。然而,力井并没有提到,这将会是决定第二代华圣的一场试炼。

日一天会当中,或许有些人还以为自己只是参加单纯的修行而已吧!

不久之后,来到了早餐的时间。美保子看到海尻下意识地把手慢慢伸进衣服里,然后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看样子,他已经开始和香烟在作战了。

力井说完开始断食的导言之后,也变得很没有精神,整个人好像是突然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变得很忧郁。

胡泉瑠璃子则是一直拿着《幸福之书》,眼帘低垂。不过当甘地起身说话时,她有一两次睁大了眼睛。美保子对她的记忆,逐渐苏醒了过来。在惟灵美术馆里,把《幸福之书》交给美保子的,就是这个瑠璃子。

美保子认为是六乡蓝子的女性,打从一开始就像个幽魂似的,脸色惨白没有生气,仿佛背上背负着一个看不见的死神似的。相形之下,应该是小丰田信江的女性,虽然同样没开口,但始终是一副坐不住的样子。她的眼睛也不停地动来动去,只要一和美保子视线交会,就会露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笑容。

鹰狩胜道——美保子将八位会员和鹰狩房间里的名单逐一比对,据此推断,剩下的那位应该就是鹰狩——和第二代教主候选人之一的清林寺忠茂一样,是个年约三十岁的男子。他的额头窄小,下巴宽阔,嘴唇很厚,肩膀窄,肚子大,手短腿粗,可说是个靠近地面的部分都偏大的男人。

力井则一直没有离开清林寺忠茂。甘地的说明结束之后,两个人就一直沉默不语。

离用餐大约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全员都拿到了一颗梅干。甘地说,要大家把它含在嘴里,让唾液充分分泌出来。

全体成员所在的这个房间,是一间坐南朝北,通风非常好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个地炉,灰黑的煤烟将整个房间熏得漆黑一片。

到了晚上,男会员就睡在这个房间,女会员则睡在更里面的房间,而甘地一行人则是睡在马房旁边的别室。

每天来帮大家准备餐点的,是一位脸色红润、身材略显福态、六十岁上下的农家太太。她的大嗓门,仿佛连马都会被吓跑。

“唉呀,终于开始了呀!每天才吃一颗梅干,还真难熬哩!二十一天都只吃这点东西,真的好吗?”

没有人开口回答她——进一步说,这位大婶有严重的重听,即便有人开口搭腔,她也永远都只是不停说着自己想讲的话,从来不回应别人。不过这倒使她似乎很适合做这项工作。对于这日一天会是什么组织,她似乎也不清楚。这位在卯年出生的大婶叫卯吉,她父亲因为看她长得像个男的,便误以为生下了男婴,于是没搞清楚就跑到户政事务所去,用男生的名字报了户口。

卯吉把装梅干的小碟子撤下去,接着拿出了一锅粥。这锅东西与其说是粥,严格来说应该称为“米汤”才对。每人只分到小小的一碗。

“真的只要这一点就好了吗?这样还有剩哩!跟你们比起来,我家的老爹吃得还真是太奢侈啦!他每次喝酒,一定要喝‘滩之生一本’;生鱼片也指定非得要这种那种不可;就连烤鱼干,也会说要这个那个才行,害得我光跑一家鱼店,还买不齐菜哩!”

美保子发现面前的鹰狩咽了一口口水。

甘地站起身说:“好了,各位,请细嚼慢咽喔!”

就算要“细嚼”,也没有东西可以嚼,这碗“粥”一下就全都滑过了喉咙,被喝得只剩空碗。饥肠辘辘的一群人,几乎没有一点满足感。

早餐之后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甘地告诉大家,最好做点简单的运动,于是有人到附近去散步,也有人带书出去,大家都各自随意活动去了。甘地和不动丸没有出去,留在原地像是进入了禅定一般,一动也不动。

清林寺和瑠璃子也像是讲好了似的,留在大房间里闭目冥想。力井看起来,好像也是一副不打算离开清林寺的样子。

海尻和鹰狩发呆了一阵子之后,好像就待不住了,跑到院子里走来走去,不久之后便消失了踪影。美保子察觉不动丸有点异状:他那庞大的身躯虽然像块岩石似的一动也不动,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偷偷将眼睛睁开一丝细缝,用眼角的余光在看某样东西——他的视线,总是不经意地转向瑠璃子的侧脸。

美保子重新端详了瑠璃子。静坐着的她,仿佛已经超越了优雅,升华到神圣的境界。屋里的光线很暗,让她五官端正而白皙的脸庞在晨光之中,显得好像背后出现光晕似的,教人眩目不已。(难怪不动丸会看她看得出神……)尽管美保子可以理解,但还是不禁想拿竹条痛打他的肩头。

美保子心想,待在原地看注意力涣散的不动丸也没有意义,于是便走到屋外去散步。

这时,有人低声叫住了她。她仔细定睛一看,原来是蹲在银杏树下的海尻。

“开始断食了,你没烟抽不要紧吗?”

“不,确实有影响。断食还不到一小时,我的手好像就要开始发抖了,真没出息。想想当年,只不过是一时好奇,所以才偷抽父亲的烟,没想到就戒不掉了。一直到现在,我已经抽了很多年。”

“忍耐得了吗?”

“因为刚吃过饭,所以现在是最难熬的时候。总之就撑撑看,否则一两小时就举白旗投降,未免也太丢人了吧!”

“力井先生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精神呢。”

“喔,你是说六号先生呀!”海尻带着挖苦的笑说,“他好像比我还惨呢。希望他可不要出现什么禁断症状,大吵大闹才好哪!”

“这附近没有卖酒和卖烟的地方吧?”

“没有。连流桃山公车站附近都没有商店,要买的话,得从那里再搭公车去其他镇才行!”

“这样说来,就非得把忍耐当成每天的功课不可啊!”

“所以才说要戒瘾的话,这里倒是个不错的环境。六号先生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我呀,肚子已经饿了。”

“我想也是。你只是单纯陪大家参加的,想必更难熬吧!相形之下,我和六号先生至少有戒烟或戒酒这个目的在,因此比较轻松一点;至于其他人则是带有想要洁净身体这个宗教性的想法,所以他们面对这场修行时的毅力,不容小觑。”

午餐也是一颗梅干配一碗粥,再加一碗没有辅料的味噌汤。美保子不经意地观察到,不动丸看着瑠璃子的眼神确实很不寻常。要是不动丸真的对瑠璃子有好感的话,恐怕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吧!

吃过午饭之后,有一小时左右的午睡时间。这间农舍里没有电,所以太阳下山之后,就只能睡觉了。

傍晚,当美保子正准备要回厢房,路过马厩的时候,她发现马厩栅门的木条和木条中间,有某样白色的东西若隐若现。美保子伸手一摸,发现那是一条短塑胶绳,两端的切口都还很新。

美保子下意识地推开栅门,走进马厩。马厩的地上铺着稻杆,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尽管美保子并没有明确的证据,不过她总觉得这里最近有人出入过。

美保子环视四周。

她发现有个布袋,放在马厩里一个很高的架子上。架子前竖立着大小粗细不一的原木柱,如果不留神的话,很难发现有个布袋被塞在那里。让美保子觉得更加可疑的是,布袋上面竟然没有灰尘。她踞起脚尖,用两手抓住那个布袋,一边忍耐着簌簌落下的尘埃,一边把袋子放到地上。她打开一看,发现竟有大概四五十本、崭新的书被装在布袋里,而且全都是很厚的《幸福之书》。

美保子只抽出其中一本,将其他的那些再次装进袋子里,收回架子上。当她走出马厩时,扑面而来的是傍晚山间冰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