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节

“其实,我也颇同情你的。”坐在餐椅上的茧美倏地指向霜月理佐子。她这么一伸手,全身彷佛猛一抖动,或许真的很乐。“离婚以后,你一个女人家独力养育孩子,某天偶然认识单身的小星野,才重拾恋爱的心动感觉,他却毫无预警地消失。好不容易来了联络,居然是上门报告要和我这样的大只女结婚,你当然很震惊吧。”

“没错。”霜月理佐子幽幽应道:“真的非常震惊。”

“更惨的是车子又刚被撞凹,肇事的车主还逃得无影无踪,你未免太衰。”

“咦?”我吓一大跳。

霜月理佐子也倒抽口气,瞄茧美一眼后,直视着我问:“为什么她会知道?”

她竟连这么近期发生的事都调查了?我不禁毛骨悚然。担心霜月理佐子起疑(搞不好她早就嗅出异状),我慌忙编理由解释:“呃,不是啦,那该称为占卜还是直觉……总之,她那方面很强。”

我身体大大一晃。茧美猛地戳我一下,由于力道太强,我当场摔下椅子,只能奋力爬起。

“讲那啥蠢话。”茧美噘起嘴,“我最讨厌占卜啊感应之类的。”话声刚落,她便伸手进皮包里窸窣摸索。想也知道她要拿什么出来,没错,就是那本字典。茧美哗啦哗啦翻找书页,“瞧,我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占卜’及‘感应’等词汇”,接着递到霜月理佐子面前,“看仔细,没有吧?”

“这个……是用签字笔涂掉的?”霜月理佐子的语气微妙,不知是佩服还是错愕。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的粗手指不可能杠出这么细的线吗?”

真是够了。我出声制止茧美:“人家又没那样讲,你干嘛自己乱解释,弄得像有被害妄想一样?”

茧美臭着脸,把字典转朝向我,可是我没理会,因为我晓得她要我看什么,“被害妄想”这个词应该也被涂掉了。现在重要的是霜月理佐子遇到的问题,我关切道:“你车子被撞凹?”

霜月理佐子点点头,接着望向墙上的钟,时间刚过下午两点。海斗今年四月进了小学,但由于霜月理佐子白天在银行上班,他放学后都会去小区的儿童馆等妈妈下班。

“呃,你和海斗提过今天的事了吗?”

“放心,我没跟他讲,也没告诉他我今天请假。”

三天前,我打电话约霜月理佐子碰面。近两个月,她完全联络不上我,而等她一接起电话,我却连一声道歉都没有,只简单地说:“我去找你好吗?有事情要向你报告。”她似乎马上察觉我的意图,笑着回句:“你这语气,跟我前夫提离婚的时候很像。”搞不好,她其实期待我接口:“不是要讲那种事啦。”但我并未当场否定,所以她应该早就心里有数。

“刚到这栋公寓时,在楼下停车场看到你的车。很大一辆黑色轿旅车,对吧?停车格围篱上的名牌写着‘霜月’,这姓氏挺少见的,肯定没认错。然后,见副驾驶座那一侧的后面凹一大块,我就知道铁定是被不明人士的车撞的。”茧美像在众人面前公开推理,滔滔不绝地说着,边忙碌搅动挖耳杓,“原以为一定是你这老太太开车技术烂,弄到发生事故,可是看那痕迹,又觉得比较像是被撞的。大概是停在超商停车场时,遭开进来的车A到吧?”

霜月理佐子睁圆双眼,虽然法令纹隐约浮现,那惊讶的表情却带有少女的神韵。“是昨天傍晚被撞的。因为是星期天,我带海斗外出,回家路上绕去便利商店买东西,出来就看到车身被撞凹。”那家便利商店离她家不远,沿着大马路弯进小巷就到了,店外设有可停四辆车的停车场。我去过几次,还记得有次和海斗想买宝特瓶茶饮,却很糗地发现没带钱包,又跑回家拿。

“可是,你怎么晓得肇事的车主逃走?”我问茧美:“对方也可能没逃走,找到她好好赔过罪了。”

“你也拜托一下,”茧美一副厌烦不已的语气,神情像在威吓劣等生“我咬死你喔”似的,“丈夫出轨,之后喜欢上的男人是个大骗子,又被我这种大只女横刀夺爱,她根本是出生在倒霉星下的超级衰鬼。所以,遇到车被撞凹这种情况,对方肯定是肇事逃逸,还用说吗?”

霜月理佐子茫然听着茧美完全不成道理的大道理,自嘲般地咕哝:“嗯,满有道理的。”

“理佐子!”我不由得出声提醒。不能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的话当真,践踏别人的心情根本是她的嗜好,“何况,我哪是大骗子?”

“说什么金·哈克曼抢走你的车,最好是啦。”

“金·哈克曼只是譬喻。当天那个刑警大剌剌地叉开腿挡在马路正中央,我吓得连忙踩煞车,还没搞情状况,就被拖下驾驶座,眼睁睁看着他抢走车。”

“所以你要我讲几百遍?”茧美的口吻极度不耐,但我心里明白,她其实没那么不耐。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我愈来愈清楚她的脾气。常常一脸不爽,彷佛有满腹抱怨,总像在生气,但这就是名为“茧美”的人类的面貌。即使她并未不爽、没太多抱怨、没在生什么气,仍是这副德性。“重复一遍很累耶,刚不就说不可能有人半途杀出来抢你的车吗?日本的刑警哪会干那种事。”

“真的发生了啊!”

“还真的咧,天底下哪个家伙会把车借给那样的刑警?”

“有,就是我。”我指着自己,“要是在脑子冷静的状态下,我当然会犹豫。可是突然冒出一个刑警,亮出警察手册恶狠狠地说:‘我是东署的刑警,车晚点还你!’怪的是,当下就会乖乖出借,毫不怀疑。这是我学到的教训。”

“嗯,后来对方也确实把车还给你了,对吧?”霜月理佐子瞇细眼说道。那神情彷佛她正悄悄搬出两人共同的回忆,摊在众人面前。

“不要告诉我有谢礼或奖状之类的。”

“那倒没有,不过油箱帮我加满了。”

“这样也太奇怪,那刑警究竟在追什么歹徒?”

“他没解释,但应该是罪大恶极的重刑犯吧,像狙击犯之类的。”

“不可能。”茧美一口否定,“那刑警姓啥名谁?”。

“噢,这我记得很清楚。他姓不知火,很少见吧?”

霎时,整栋公寓开始摇晃,地面彷佛受到强大外力猛然隆起,简单讲就是茧美拍了餐桌一下,几乎要震翻桌上盛茶的陶杯,不,该说震得这么厉害亏那陶杯还挺得住。

“小子,天底下怎么可能有叫这种鬼名字的刑警?什么‘不知火刑警’,未免太那个了吧?”

“很那个又不会怎样。”

“我的意思是实在太假。告诉你,叫做不知火的,全世界只有白新高中的投手。”

茧美的发言气势十足,且奇妙地带着一股前所未闻的热血。我不由得抬眼盯着她问:“白新高中?”

“没看过《大饭桶》吗?呿,是不是男生啊。”茧美露出这两个月来我见过最不屑的目光,“能够把山田太郎逼到那种地步的只有不知火,何况他一只眼有残疾,应该算伊达政宗的大前辈。”

“不对吧,先后顺序刚好颠倒。”但茧美显然彻底把我的纠正当成耳边风,没办法,我只好顺着她的话问:“所以你说的那个不知火,是在甲子园大放异采的投手吗?”茧美只回句不明所以的话:“都怪明训高中,害他没能打进甲子园。”

“是喔。”我含糊应声,“比村田兆治强吗?”

“为啥突然提起村田兆治?”茧美颇为错愕,仍应道:“不相上下吧,两人都是十分优秀的投手。”她点个头,接着说:“总之,提起不知火,就只有那一百零一个不知火,绝不可能有叫不知火的刑警。从那人报上这个名字的瞬间,你就上当喽。”

现下到底在谈论什么,我已晕头转向,脑子笼罩着一片迷雾。正当我担心再也无法思考时,霜月理佐子的话声钻进耳朵。“好,我明白了。”这声音既不强势,也不情绪化,有点像静悄悄滴落的雨珠。

“什么?哦,你明白不知火是多么优秀的投手啦。”茧美一副心下了然的模样。

怎么可能是在讲那件事。我不禁暗自嘀咕,霜月理佐子则直接澄清:“不,我指的是星野先生今天想通知我的事,也就是两位决定结婚一事。而且,我其实没立场置喙吧。”她眨眼的次数变多,颊面似乎微微颤动。可是,看得出她瞇细眼、扬起嘴角,试图和缓表情。每当海斗无理取闹时,她同样会压抑内心的焦躁,尽力表现出身为母亲该有的态度。明知她在勉强自己,我却觉得非常了不起。

茧美气势汹汹地拍个手。“这样很好。老太太既明白事理又不拖泥带水,我对你刮目相看。啊,丑话讲在前头,要钱没有。若你暗自期待能获得分手费修车,误会可就大喽。”

我忍无可忍,粗鲁地吼道:“喂,你够了没!”为何要欺负霜月理佐子到这种地步?“伤害别人很开心吗?”

即使我口气严厉,茧美依然不为所动。不仅如此,老神在在的她一副“想吵架?老娘求之不得”的态度探出上半身。那张又圆又大的脸蛋就近在眼前,实在有股莫名的压迫感。她先悄声警告:“别忘记规矩,你没权利干涉我说任何话吧?”接着大剌剌开口:“要是世上有比伤害别人更好玩的事情,我还想要你告诉我咧。”

我直直望着霜月理佐子。实际上,我内心充满罪恶感与悲伤,非常想别开视线转身离去,但出于两个原因,让我没这么做。一是,情况会变成这样,全是我种下的恶因,要是自顾自地逃避当前难堪的场面,未免太卑鄙。再者,我隐约感到,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与霜月理佐子相见,所以想再多看她几眼,好将她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中。

剩下不到两周,我就得搭上“那辆巴士”。至于“那辆巴士”是为什么目的载上一些人,又打算开往何处,茧美还没告诉我。但依她和同伙的通话推测,至少能确定那是与和平完全扯不上边的地方。

起初,“那辆巴士”载有五个人,到某车站便全放下车离去。过一会儿后,“那辆巴士”重返车站,打算载回这五个人。好,问题来了,你猜回到车上的共有几人?

有一次,茧美说了个开场白:“考你一个很装模作样的益智问答题目,就常看到的那种。”接着便讲出上述那串。我回答五人,当然是错的。“搭‘那辆巴士’去过那个地方后,虽并非绝对不可能,但基本上已无法再过正常生活,因此回车上时,五个都不成人形。所以,答案是零人。这五个都不是人。”

这算什么烂玩笑,又是哪门子的恐怖益智问答题目!我不由得毛骨悚然。

霜月理佐子看看时钟。她是暗自期待我们在海斗回家前赶快离开,还是希望和我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能够愈长愈好?

茧美率先起身,“好啦,话说得差不多。我们要结婚了,总之祝福吧。”

她随即抓上我肩头,似乎打算把我提起。我连忙让屁股离开椅子,自行站直。

霜月理佐子送我们到玄关,再度开口:“星野先生……你即将结婚,我似乎不该多讲什么,不过,我这一年半过得很开心,认识你真是太好了。”

我说不出话。涌上胸口的情感正试图扯开我内心的枷锁,一旦解开,下一秒泪水肯定会决堤,精神支柱登时软化,然后我将大喊“对不起”,当场瘫倒跪地吧。终究我只能紧咬着牙,轻轻点头回应。

“我会告诉海斗……”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眼鼻之间突然一酸,彷佛被使劲揪住。我连忙背过身,开门走出。身后传来她的低语:“我会告诉他,你因为调职而去远方了。”

“喂,干嘛先走,别抛下我。”茧美边喊边追上,然后毫不体贴地探看我的表情,“你在哭屁啊?”她一掌拍上我的肩,由于实在太痛,我的泪水更是完全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