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警察”与“白粉贩” 晴天霹雳

“下面,讨论一下科级职位的任免。局党委班子根据办公室、工会、纪检监察前段时间对全局在任的各分局、派出所、刑警队进行的民主测评结果,并考核上一年的各项指标完成情况,初步拟定了一个岗位调整的草案,今天在这会上讨论一下……今天把许副厅长请来,是因为跨警种的岗位变动,要有不少涉及刑事侦查总队的职位。而且啊,许副厅手伸得长你们都清楚的啊,他看上的人,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挖走,技侦上、治安上、交通上、网警上几个部门,都有被他挖走的人吧?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朝他提啊。”

王少峰的一席开场白,引起了与会市局一干大员善意的笑声。

许平秋还是老样子,双手合十,给各警种的领头人作着揖。刑事侦查这个特殊的部门,挖走的人确实不少,但凡手续有点问题的,老许往往是直接打着省厅的旗号强行调走。本来下面颇有微词,不过现在都没了。

他从处长到副厅长这个飞跃,直接凌驾在大多数人的头上,和王少峰局长并驾齐驱了。更何况刑事侦查这个活,几乎渗透在各个警种的日常工作中,免不了要打交道的。

开会嘛,永远是一团和气。

任免嘛,经常是已经内定。

每年都有这么一项工作,分局长、分局副局长、局长助理、几十个派出所所长、指导员,正的加副的,数百岗位的调整、调动、升迁、下课,都会在这里一锤定音。

讨论的时候,交头接耳就开始了。老许看着这份草案,已经知道大致情况了,他的看法是,有两三成是走潜规则这一条路的,从省厅到省府、市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多如牛毛,你还真说不清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有两三成是领导看着顺眼的,会逢迎、会巴结、会来事的,巴着领导班子某位,说不定就能谋个一官半职;当然,还有一部分确实是有无法抹杀的成绩。

比如邵万戈,这位在二队拼杀了数年的队长,此次终于被提名当局长助理,很多人很看好重案队那个队长的位置,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大部分都是从那个位置上成长起来的;比如交警三大队的队长,他升迁到支队长位置也是众望所归,他们组织过的几次事故救援都很有成效,被省台多次报道过。这样的人,不升都不可能。

对了,还有,庄子河刑警队一下子提了五个人,指导员郭延喜,警员巴勇、苟盛阳、师建成,还有队长余罪。这也没有什么异议,一个灭门案花落庄子河,一个小中队连连立功,老许这脸上也有光啊,那可是下放才几个月的人。

其他人的职务倒没什么,巴勇、苟盛阳、师建成都是提了副科,挂着副队长的职,分调他队;郭延喜调到了七大队任指导员。至于余罪,队长的职位没撤,又多了顶帽子:开发区分局副局长(正科级)。

看着定论,老许下意识地撇了撇嘴,似乎在踌躇这个步子拉得有点大了。他知道这个小警的性子有多野,放基层还行,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热情一过,还真保不齐他敢给你整出什么事来。

“这个……”老许侧头,准备和王少峰商量的时候,王少峰却正在观察着他,冲他笑了笑说:“许副厅长有意见?”

“意见倒没有……这个人……”老许指指余罪的名字,实在牙疼。

“还就他不会有任何异议。正规警校毕业,一直在基层锻炼,参加了数起案件的侦破,屡屡立功,实在年纪太小,资历又浅,否则进市局都没人说闲话,功劳在那儿摆着呢。”王少峰很客气地说,说得也很中肯。余罪的履历,你不管怎么看,都是基层摸爬滚打出来的,那可是一点水分都没有,光受过何种奖励一栏,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了。

“那……为什么非把他放开发区当副局长啊?”许平秋踌躇了句,感觉这似乎不是好事。那是个大发展的地区,谁都知道是肥差,理论上王少峰似乎不应该把这样的职位拱手送给非嫡系的人。

权力就是钱,权力就是一切方便,那这个职位换来的是什么呢?许平秋无从揣度了。

“开发区离庄子河刑警队近,治安也比较乱,需要个铁腕人物来治理啊,我看他行……和现在的不冲突啊,主管刑事侦查兼大队长,队里培养个接班人,他就能接手开发区的分局了。”王少峰道。

“丑话我可说前头啊。”许平秋放低了声音,附耳道,“这个家伙可是捅娄子上瘾,有点二杆子劲儿。那劲儿一上来,那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上级都不在话下。”

“还就需要这样的人才。”王少峰一甩手指道,“有冲劲,有干劲,那是好事,真没那么点二杆子劲儿,武林镇就成了你我的滑铁卢了……你这人就是小气,功高不赏,将士寒心啊。”

王少峰斥着,许平秋一副苦水泛嘴里的表情。怎么横竖都是余罪让两人消化不良呢?

准备表决的时候,许平秋的电话响了,他道了声歉离座接听。

出了会议室门,一看满是星号的电话,他知道出事了,焦急地接起来道:“喂,谁?”

“我,任红城。”电话里老任的声音很严肃。

“出了什么事?”许平秋直接问,保密电话肯定不会汇报好事。

“禁毒局有位外勤疑似叛逃,现在向我们求援,我们正在组织补救措施。国家禁毒局来人了,第九处的,涉外事务。”任红城道。他轻声汇报着经过,许平秋听着,浓眉慢慢地结在了一起……

“叛逃?”

余罪如遭雷轰电击,傻了,痴了,呆了。

来到禁毒局门口,已经有几位同行等在那儿了,直接把他带到了局里地下一层。电梯是直通的,没有楼梯走向,甬道、指纹加密码的感应门,带他来的几位一个也不认识;坐在那儿等着和他谈话的,他更不认识,根本就不是五原的人。

他猜到肯定有事,可没有猜到的是,会是这种结果。这个结果,可能比牺牲更难让他接受。

“你们搞错了吧。”余罪不愿相信,苦着脸问。

那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慢慢地把电脑屏幕转向他,直问:“是她吗?”

是,余罪点点头。屏幕上的林宇婧已经不是那个警装在身的飒爽形象了,而是低胸短裙,烫染着红发,完全是一个火辣妞的形象。拍照的地方是一个机场,她正拉着行李回头看着什么。

这是监控拍下来的照片,余罪皱着眉头,实在想不出,这近一年的分离,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参加过两年多前的那起‘6·23’新型毒品侦破案,是吗?”对方问。

余罪点点头道:“是!”

“和那个案子有点关系。根据对落网毒枭傅国生、沈嘉文的审讯,他们陆续交代出了和境外贩毒团伙勾结的一些案情。原本以为他们在羊城遭到重创之后会选择销声匿迹,谁能想到半年之后,在南方多个省份又出现了类似的新型毒品。经过分析验证各地公安缴获的毒品,和你们在羊城一案中打掉的团伙,属于同一个来源……”

“也就是说,根子在境外?”余罪问。

“对,傅国生和沈嘉文,仅仅是他们的一条线而已。”对方道。

不用问了,接下来又是组织行动,肯定要选拔走一些参加过的熟手。去年四月的那个晚上,林宇婧怪异的表现,就是一次诀别。

接下来印证了余罪的想法。

“去年四月份,国家禁毒局第九处组织了一次针对新型毒品的行动,我们在西山省选拔了数位参加过那起案子的队员,林宇婧就在其中……”

余罪没有说话,他在想,肯定是一个特殊的任务。

“她被派到了香港,以应聘保镖的名义进了一家公司。这家做外转口贸易的公司被我们监视了很久,很可能与数次境外新型毒品案相关联,她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成功地靠近了我们给她指定的目标……”

那是一个梳着中分发型的男子,不算帅,但很有香港人那种很跩的派头。余罪沉默着,两眼阴鸷地盯着照片上的那个男子,似乎想把他揪下来,问个究竟。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在三个月前,我们和她彻底失去联系。行动组一直以为她身份暴露,已经牺牲了,四处寻找她的下落……不过在两周前,她突然出现在马尼拉机场,乘坐航班回到了国内。”

“回来……作案来了。”余罪平静地说,如果单枪匹马回来,只可能是这一个目的。

对方愕然了一下,没想到余罪猜得这么快。他点点头道:“那你能猜到她作什么案了吗?”

“救那两位毒枭?”余罪出声道。

“错,她是回来杀人的。”对方道,亮着一幅照片,尸检的现场,一眼过去,惊得余罪闭上了眼。死者是他认识的那位,沈嘉文,尽管身上穿着狱衣,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张风韵迷人的脸上,多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弹洞。

“这么重要的嫌疑人,守卫是相当森严的,她是去庭审返回的途中遭到袭击的。杀手埋伏在高架桥下,用一把普通的狙击步枪击毙了沈嘉文,尔后从容地从桥上撤走,距离恰恰卡在微冲的有效射程。根据对地形、队形的熟悉程度,我们怀疑是自己人作案……反查之后,查到了已经改头换面的她——林宇婧。”

“她也许是迫不得已。”余罪喃喃地说。

“我也宁愿这样认为,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绝望了。”那人动着鼠标,又是一个凶案的现场,一个男子斜靠在沙发上,头上同样多了一个弹洞,就在额头正中。余罪看得浑身寒毛乍起,凛然问:“他是谁?”

“驻港禁毒联络官,隶属于国家禁毒局,涉及事务处。”对方道。

“也是……她杀的?”余罪不相信地问。

“午夜发的案,就在他香港的住地,监控上只看到了这个……没有其他人。而且做得很干净,现场脚印、指纹什么也没留下。”对方又换着图像,画面里是穿着一身港警制服的林宇婧,明显是乔装潜入住宅行凶。

就是这些,一个朝思暮想的人,转眼成了十恶不赦的敌人,这个转变可让余罪如何接受呢?他呆呆地看着,一直觉得这像噩梦一样,自己还没有清醒过来,他使劲地捶着脑袋,思维的速度跟不上这个猝来的变故。

对方静静地看着。长年和那些毒贩打交道,已经练得目如鹰隼、心如止水,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得出来,余罪似乎对林宇婧的堕落相当痛心。

“这个人叫金龙,长居马尼拉市,在香港有生意……我们现在既掌握不了金龙的犯罪证据,又无法确定林宇婧陷得有多深。根据目前的反查,林宇婧很可能已经成为他的情人兼保镖。”对方道。

又是一张照片,一组屋顶休闲日光浴的照片,穿着比基尼泳装的林宇婧端着冷饮,正吻着一个帅气男子,那惬意的丝毫没有羞涩的样子深深地刺激了余罪一下。

“那找我干什么?难道让我去把她抓回来?”余罪苦着脸问。

“这些人要么根本和毒品不相干,要么装备比你们特警队火力还猛,怎么可能让你干这事?”对方道。

“那是什么意思?”余罪想不明白了。

“例行公事,不排除她已经叛逃的可能,所有和她认识、做过同事、参加过案子的同志,都要接受一次审查,而且短时间不再从事原岗位的工作。当然,如果她要联系你们其中某一位,知道该怎么做吗?”对方问。

“马上向上一级汇报。”余罪道。

“对,还有这个……离开这里后,把你和她之间的情况,详细写一封报告,还有你的通信方式,要纳入监控的范围,没有意见吧?”对方问,推过来一份保密协议。余罪按部就班地签了名。

这地方问你有没有意见是客气,当然不能有。

接下来又有两位,详细地问那件案子的经过。时隔太久,余罪漏了很多细节,还是被对方提醒了才想起来。当然,私情的地方略过了,那毕竟是两个人彼此的秘密。

可就是这个秘密,让余罪觉得怎么都不可能,从一个警察转眼间堕落成毒贩,别人也许有可能,可他知道林宇婧绝对不会。她是个生活单调而且很容易满足的女人,绝对不可能因为钱而去杀人、贩毒。难道是因情?难道和那位毒贩有了感情?那么感情深到什么层次才能让一个警察放弃自己所有的信仰?

不会又是这些人搞的猫腻吧?余罪对询问自己的几位没有什么好感,那些人像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一样,机械地询问,在核实着细节,有些细节会问两三遍,问得余罪头都大了。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余罪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嘴里喃喃道,头有点发昏。来接他的是认识的一位——马鹏。似乎也刚被询问完,走过时余罪恍若不识,马鹏一把拉住了他:“等等,鼠标也被叫来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你们一起走。”

神情恍惚的余罪站住了,停了半晌才问:“马哥,你当过特勤,你说这是真的假的?”

“特勤就是真真假假,不见到输赢不会有分晓的。”马鹏莫名其妙地说了句。

“林姐杀人可能,贩毒我不相信,杀警察我更不相信。”余罪不信地说。马鹏没有回答他,余罪又道,“会怎么处置她?”

“现在是启动了紧急预案防范,真相是什么谁也不清楚,行动组他们也不清楚,所以投鼠忌器。而且境外的法律又和咱们这儿不一样,那些真正操纵贩毒生意的大毒枭,可能自己连毒品都没见过。”马鹏道。他的故事很多,但他从来都守口如瓶。

“意思是,他们根本无法确定林宇婧是不是已经叛逃,成为贩毒团伙的人。”余罪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轻松多了。

“当然,不过也无法确定她没有叛逃。兄弟,给你个忠告。”马鹏道。

余罪问:“什么忠告?”

“忘了她。”马鹏道。

“为什么?”余罪不服了。

“上级组织这次审查的目的就是这样,她如果没有叛逃,总会有回来的一天,在此之前,林宇婧是不存在的;她如果叛逃了,永远也不会回来,林宇婧也就没有存在过……”马鹏颇有深意地看了余罪一眼,似乎在惋惜,他重复着忠告道,“所以,忘了她,对你好,对她也好。”

言尽于此,马鹏保持着标准的站姿,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不动,表情根本没有变化。说完时,看着电梯上来,随即踏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保持着冷漠的表情上楼了。

最后出来的是鼠标,标哥那玩牌的脑袋,估计被问得不轻。他摆着手,两人一起出了禁毒局。鼠标开着队里的车,好大一会儿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憋出来一句问:“你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余罪苦着脸道。

“问了老子四个小时都没管饭,还让老子定时汇报……再这样老子不当这狗屁警察了,老子也贩毒去……”鼠标骂咧咧地发泄着不满,回头问余罪,“哎,余儿啊,不会是真的吧?我咋就觉得不可能啊。缉毒的成贩毒的了,还杀了个驻外警官。”

“我也说不清楚……我脑子很乱,我想睡会儿。你把我送回庄子河吧。”余罪疲惫地说,仅仅是一次问话,他仿佛已经心力交瘁了。

到了庄子河,鼠标同情地看了眼踽踽独行的余罪,驾车先走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躺在宿舍很多事还没有理出头绪,队里闹哄哄的来了一堆人。指导员带着队员们,簇拥着开发区分局的几位,敲响了门。一开门涌进来二十几位,吓了余罪一跳,个个兴高采烈的,不容分说要押着余罪喝酒去。闹了半天余罪才搞清楚,自己已经荣幸地身兼两职,成开发区分局的副局长了。连老狗、大嘴巴、师建成也混了个副科,都乐歪嘴了,嚷着请全队嗨皮呢。

猜拳行令,觥筹交错,席间喝得满面红光的余罪突然间发现自己变了,变得自己有点厌恶自己了,变得虚伪,总戴着一副假面,藏着自己的真实想法;变得自私,总在筹谋着奖励、提拔,然后风风光光地站在人前。他明明恨不得去把林宇婧找回来,却还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且他觉得自己开始犹豫,这些职务、这些钱,还有身边那些女人,总让他变得越来越犹豫。

一肚子男盗女娼,老子差不多成了全市最年轻的分局长。

满心思精忠报国,林姐怎么就成了毒贩的情妇和保镖呢?

这人的境遇哪,怎么变化得如此让人啼笑皆非呢?

是夜,余罪酩酊大醉,笑完了哭,哭完了笑,几个人都劝不回去他,不过第二天,他又若无其事地去开发区分局报到上班了。

据说,市局各位领导高度重视这颗冉冉升起的警星。本来送个分局副局长上任,也就是局里办公室或者人力资源部办的事,而他则不同,是王少峰局长亲自送上任的。

上任数日,大家反映余罪同志待人接物相当得体,和班子其他成员相处融洽,局里派发的各类任务按质保量完成,简直是个无可挑剔的年轻干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