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把刀刺进胸膛 5

和昌在银座一家著名的玩具店里,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店里的玩具琳琅满目,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三个月前,在给瑞穗和生人挑礼物的时候,他听了店员的建议,听得头大不已。原以为暂时不会再有这种事了,结果事情来得比他想得更早。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马虎了。其实只要稍微一想,就能够料得到的。都因为工作太忙,结果把这茬给忘了。

上个周末,薰子发邮件来,说下周六是生人的生日会,让他把时间空出来。其实生日本该在下下周一的,但为了请学校的朋友来,就选在了周六过。时间段放在白天,也是这个原因。

和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同学们一起举行生日会——光想想就让他心情沉重,不过他只能做好思想准备。光和小孩子们打打招呼倒还好,要是被人说他是装出一副假日在家的样子来,他倒也无话可说。

而且,他有点放心不下生人。

他仍旧两周见生人一次,可最近,生人的样子明显有点奇怪。大多数时候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饭的时候也不怎么与和昌说话。薰子说没事,可他还是不放心。是不是随着年龄渐长,现在才意识到父母分居的事实?要是这样,他必得履行一下父亲的责任。

在玩具店逛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点子,他只好继续向店员求助。斟酌了半天,他为生人选择了一款法国的棋类游戏作为生日礼物。他听薰子说,生人很喜欢玩游戏。

他拎着纸袋,打了个出租车,向广尾的家而去。看看表,时间正好。

薰子在邮件里说,希望他跟公公也说一声。生人上小学了,她希望把今年的生日会办得热闹些。

和昌给多津朗打了个电话,回答和他预料的一样,“我就不去了”。

“那天我不方便。周六父亲不在家不太好,不过祖父嘛,就算不在,孩子也不会觉得奇怪的。虽然很想祝他生日快乐,不过还是请快递把礼物送过去吧。”

这明显是不想与薰子照面。多津朗还是不喜欢她。和昌只说了声“好”。

出租车开到家附近的时候,朝同一方向行走的母女俩映入眼帘。和昌示意司机停下,摇下车窗,叫了声:“美晴!”

美晴回头,“啊”了一声,向他点头致意。

和昌飞快地付了车费,下了车。

“她也请你们来了啊。”他一边走近,一边说。

他原以为对方会马上给出肯定的答复,结果回答并非如此。

“是我问姐姐的,问她生生的生日要怎么过。因为每年都会用某种形式来庆祝的嘛。姐姐说要把学校的朋友请来,开个生日会,我就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在那天把礼物带过来……姐姐说那也行……”不知为什么,小姨子有些口齿不清。

和昌觉得奇怪。既然想把生日会办得热闹些,连多津朗都请了,为什么不请美晴他们呢?

“把礼物给生生,看一眼小穗,我们就走。”美晴似乎感到了和昌的差异,解释似地说。

“别这么说,请再多留一会吧。生人也会很高兴的。”

美晴只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若叶躲避着他的目光,似乎有些疏远。

和昌领着她们进了屋,薰子沿着走廊过来了。看见美晴,她眉毛一挑:“一块儿来的?”

“不,凑巧在路上碰见的。”

“哦,这样。”

“姐。”美晴问候了一声,表情僵硬。

“特地过来一趟,谢谢了。”薰子看着妹妹。

从她们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和昌感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想出声询问,却又决定现在还是不问为好。接下来还有漫长的一天,他不想一开始就不顺利。

薰子低头看着外甥女,扬起嘴角,这表情似乎是特意做出来的。“还有若叶,为了生人这么费心,谢谢啦。”

若叶轻轻点点头,仰脸看着和昌。

“姨父,我可以去看看小穗吗?”

“当然可以,去吧。可以的对吧?”

和昌征求薰子的意见,但不知为什么,薰子的反应有点慢,看着另一个方向。

若叶脱掉鞋子,走向瑞穗的房间。但在她开门之前,薰子说:“她不在那里。”

“在那里呢?”和昌问。

“在客厅。既然是弟弟的生日派对,当然要在那里了。”薰子说着,朝内室走去。

和昌脱了鞋,一看脚边,才发现有一双男式皮鞋。

和美晴、若叶走到客厅一看,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室内用气球、彩带等派对用品装饰得热闹非凡,若叶不禁叫出声来。

“真是太棒了。”和昌看着墙上挂着的银色“Happy Birthday”的字样,嘟囔道。

“很了不起吧?”站在桌旁的薰子说。

“是你一个人布置的吗?”

“妈妈也帮了点忙。”

“真厉害。”

“谢谢。”

和昌的视线移向窗边。那儿站着身穿休闲T恤的星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星野不穿正装的样子。

“打扰了。”星野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

“你也被叫来了啊?”

“是。夫人说希望我一定要来。”

“我想让他来帮忙。”薰子在一旁说,“我一个人有点困难。”

和昌看向星野身旁的轮椅。瑞穗就坐在上面。她身穿华丽的礼服裙,这件衣服他之前从未见过。大概是为了今天特意买的吧。长发的发梢微卷,肯定是薰子卷的。长长的睫毛,双目微闭,看上去就像娃娃一样可爱。

他注意到轮椅背后有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什么东西,用布盖着。仔细一看,布下面有电线伸出来,连接着轮椅的靠背。

“你打算做什么?”和昌问薰子。

她狡黠地一笑:“秘密。”

和昌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看看星野,对方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这时,千鹤子笑容满面地从厨房走了出来,朝外孙女走去:“哎呀,小叶,你来了啊。”

“我给生生带礼物来了。”若叶捧起拎着的纸袋,“生生在哪里?”

“哦,生生啊……”千鹤子确认似地看着薰子。

“在二楼的房间里。”薰子说,又看了看墙上的钟,“他在干什么啊?朋友们应该都快到了。”她不满地皱起眉头,快步走了出去。

和昌叹了口气,往桌子上看去。桌上摆着盘子、杯子,还有叉子和勺子。数了数,一共有七组。要坐在桌子主位,即所谓生日席上的,当然是生人了。

有六个朋友要来啊,他模模糊糊地想。生日会能来这么多人,看来生人的学校生活还是很顺利的。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薰子怒气冲冲的吼声,回声在走廊里回荡。和昌与身边的千鹤子面面相觑。

又有声音响起。这次似乎是生人。但具体内容听不清楚。

和昌来到走廊上,正听见薰子的斥责:“说什么傻话,快点下楼!”

“不要!我不想去!”

“为什么?小叶都来了,还有你爸爸。而且你朋友也就快来了。好了,快点!”

生人连连喊着“不要不要”。

和昌走到楼梯口抬头一看,薰子和生人正在上面拉扯着。

“喂,你们在干什么?”

生人正要甩开妈妈的手,中途停了下来,面孔扭曲着,几乎要哭出来。

“究竟怎么了?”和昌问薰子。

“搞不懂。忽然说不想办生日会了。”

“为什么?”

生人蹲在地上,不做声。

“总之,先到客厅去吧。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就到那里去说。”

听了和昌的话,生人开始慢吞吞地朝楼梯下挪动。薰子沉着脸跟在后面。和昌低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只说不知道。

生人一走进客厅,美晴她们便笑着迎了上去。若叶从纸袋里取出一个盒子,上面扎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生生,生日快乐!”

生人噘着嘴接过盒子,小声说了声“谢谢”,脸上一点儿高兴的表情都没有,反而更像是痛苦。

“打开来看看吧,生生。”美晴说。

生人点点头,蹲在地板上,想解开那个蝴蝶结。

“等等。”薰子说,“朋友快来了吧?待会再打开吧?”

生人停下了,却仍旧抱着礼物,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不过,还真够慢的啊。”薰子皱眉望着钟,“已经这么晚了。应该是大伙儿一块过来,大概有人迟到了吧。”

“有可能。要不就是哪里的电车晚点了。”千鹤子说。

“大概吧。总不会迷路吧?”

薰子正要走到窗边去,低着头的生人哑着嗓子轻声说了一句:“不会来了。”

“诶?”薰子停下脚步,回头道,“你说什么?”

生人扬起脸,看着妈妈,眼睛通红。“不会来了,不会有朋友来了。”

“诶?为什么?”

生人默然低头,肩膀微微发颤。

薰子震惊地扬起眉毛,大步走到儿子身边。

“为什么?不是说会来吗?不是说会来六个人吗?山下君、田中君、上野君,还有谁来着?”

生人苦着脸摇头。“不会来了,谁都不会来了。”

“所以问你为什么啊?”

“因为……我没有请他们。生日会什么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讲。”泪水从生人的眼眶里滚滚而下。

薰子弯下腰,双手粗暴地攥着生人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

“薰子,”和昌说,“冷静——”

“你闭嘴!”薰子仍然盯着儿子,“回答我!怎么回事?妈妈不是说了吗,要办生日会,让你把同学请过来?你为什么不和别人说,为什么?”

生人不敢迎上妈妈的目光。他拱起肩膀,想要往下缩。薰子抬起他的下巴。

“那,你说有六个朋友要来,又是什么?是说谎吗?”

生人没有回答。薰子前后剧烈摇晃着儿子。

“你好好回答我!是说谎吗?没有朋友会来吗?”

生人的脑袋无力地晃动着,声音微弱地说:“不会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说谎?为什么不请他们?”薰子追问。

“因为,因为……”生人带着哭腔,“因为姐姐在啊。妈妈说要让大家都见见姐姐。”

“那又怎么了?有什么不行的?”

“因为……我说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意思?”

“我对朋友们说,姐姐已经不在家里了。可要是他们来了,就会发现我在说假话。”

“为什么不在了?这不是在吗?你为什么要说谎?”

“要是不这么说,我就会被欺负啊。可如果我说姐姐已经不在了,大家就不会说我什么了。”

美晴在和昌身边用手掩着嘴,“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和昌小声问她:“怎么回事?”

“姐姐把小穗带到生生的开学典礼上去了。为这事,班上的同学们没少说他……”美晴低声回答。

是这样啊,和昌明白了。因为瑞穗,生人在学校里被欺负了。孩子的世界不在乎表面文章,的确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说姐姐不在了,那她去哪儿了?”薰子问。

生人没有回答,头深深地垂着。做妈妈的又焦躁地吼了一声:“回答我!”

生人咕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听不见。你给我大声一点!”

生人吓得抖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似地说:“我说她死了,已经死了!”

血色瞬间从薰子脸上褪去。“你说什么……”

“不对吗?她看上去就是已经死了啊——”

“啪”的一声,薰子扇了生人一个耳光。

生人大哭起来,可薰子仍然攥着他的胳膊。

“快道歉!向姐姐道歉!这种话,亏你说得出来!”她瞪着通红的眼睛,不等生人站起来,就开始把他朝轮椅那边拖。

“等等,薰子,你太激动了!”和昌把她的手从生人胳膊上拽开。

“你别插嘴!”

“哪有这种道理?我是他爸爸啊!”

“什么爸爸?你什么都没有做过!”

“我的确没做什么,可我一直在为孩子考虑,为了孩子,该怎么做才是最好,我一直是这么考虑的。”

“我也是啊,所以才办了这次生日会。我觉得,只要把生人的朋友叫来,让他们见一见瑞穗,就一定不会再有人对生人说什么了。”

和昌摇摇头。

“有这么简单吗?她只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罢了。孩子是残忍的,他们只会觉得她真的是死了。”

薰子眯着眼睛,弯起了嘴角,在这种时候,她居然露出了微笑。

“但要是她动了呢?”

“什么?”

“如果每次向瑞穗打招呼的时候,她都会抬手回应呢?或者,当生人吹熄生日蜡烛的时候,她双手鼓掌呢?你还会觉得她死了吗?”

听了妻子的话,和昌惊讶地看着星野。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他叫来的吗?

星野尴尬地低下了头。

“我说,老公,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我们决定同意捐献器官,到医院去的那天。我们俩握着瑞穗的手,以为那是永别,可她的手却动了。你没忘吧?所以,我们才确信瑞穗还活着。”

“我当然没忘,可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用机器让她动,是毫无意义的。”

“机器什么的,你不说,有谁知道?”

“那是隐瞒,是欺骗。”

“那不是欺骗,我会让你知道的。我不会让任何人说瑞穗已经死了。——生人,现在就去给朋友打电话,说你要办生日会,让他们都来。说已经准备好请他们吃大餐了,好了,快去!”薰子的声音里又带上了怒气,推了儿子一把。

下一个瞬间,和昌的手动了。这次是他打了薰子一个耳光。她捂着脸,用惊异而憎恶的目光看着和昌。

“你够了!”和昌怒吼,“你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不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别人!”

“我什么时候强加给别人了?”

“这不就是强加于人吗?这不就是硬要别人接受吗?听好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考方式,我知道你不接受瑞穗的死,我也非常理解,但世上也有处在相同状况之下,却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的人。”

薰子剧烈喘息着,双目圆睁。

“你……已经接受了瑞穗的死吗?”

和昌一脸苦涩,摇摇头。

“说实在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宛如呻吟,“但我打算去理解这一切。”

“怎么理解?”

“两个月前,我和近藤医生见过面,和他聊了聊。他仍然认为瑞穗脑死亡的状态没有改变。他说,瑞穗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如果做测试的话,应该会被判定为脑死亡。这和长高之类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薰子,你坚持瑞穗还活着,只是不想去做测试罢了。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薰子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又变得苍白如纸。“其实瑞穗已经死了……你让我接受这个?”

“我不是让你去接受这个。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有人的确是这么想的。你不能责备他们。”

“死了……”

薰子虚脱地瘫坐在地,脖颈低垂,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看来她是大受打击,可也没办法,和昌想。这些话总有一天是要说出来的。自从与近藤会面以来,他就一直在思考。只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才拖延到了今天。

“薰子。”他柔声唤道。薰子忽然抬起头,她的眼神让和昌吓了一跳,目光游移,没有焦点,充满了异样的疯狂。

“你怎么了?”他问,薰子却不回答。她飞快地站起来,默不作声地大步走进厨房。和昌正想跟过去,她已经走了出来。看见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和昌大吃一惊,那是一把厚刃尖菜刀。

“你要干什么?”和昌一边后退一边问。

薰子不说话,用没拿刀的右手抓起桌上的手机,面无表情地不知给哪里打电话。电话终于接通了,她开口道:

“……喂,是警察吗?我们家有人发了狂,拿着菜刀乱挥。能不能赶快派人过来?地址是——”

和昌惊问:“你在干什么?”

“姐!”美晴叫道。但薰子置若罔闻,继续打电话。

“……是家里人……现在没什么事……对,没有人受伤……请不要拉警笛,会影响到邻居的……对,按门铃就可以了。那就拜托了。”薰子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看着千鹤子,“警察很快就要到了。妈妈,你去开门。”

“薰子,你究竟……”

但薰子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目光投向轮椅旁的星野。

“星野先生,请你离开瑞穗。”

“啊……是。”星野面色苍白,走到和昌身边。

薰子站在轮椅旁,双手握着菜刀,深吸一口气,眼睛望着斜上方。那姿态明显表示,现在无论问她什么,她都是不会回答的。

最先赶来的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官们。当得知拿刀的是这家的主妇,报警的也是她本人之后,警官们也十分惊讶。

薰子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警官会来。听说所辖警署刑事课的人也会来之后,她说,那就再等等吧。

没多久,所辖警署的警官们也到了。不知道来了几个人,进屋的只有四个,一个穿便衣的男人打头。听先来的人说明情况后,他们似乎认为事态不算太严重。

薰子见状,问他们谁是负责人。一个四十多岁,外貌威严的人站了出来,自称渡边,是刑事课的系长。

“那么,我来问一问渡边系长。”薰子明确地说,“我身边的是我的女儿。今年春天,她上了小学三年级。如果现在,我把刀刺进这孩子的胸膛,会被问罪吗?”

“啊?”渡边张口结舌,看看和昌他们,视线又回到薰子脸上,“这是怎么回事?”

“请回答我。”薰子把刀尖靠近瑞穗的胸口,“犯罪会成立吗?”

“这……这,”渡边连连点头,“这当然会了,这是犯罪。”

“什么罪?”

“肯定是杀人罪啊。就算被害人一命尚存,也免不了被控杀人未遂。”

“为什么?”

“为什么……”渡边迷茫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杀了人肯定要问罪啊。你究竟想说什么?”

薰子笑了,扭头看看昌他们。

“那些人说我女儿已经死了呢。说她早就死了,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渡边完全搞不清状况,只好也扭头去看和昌。

“医生说,我女儿很可能已经脑死亡了。”和昌飞快地说。

“脑死亡……”渡边嘴巴微微张开,接着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这样啊。”看来对于器官移植法,他多少了解一点儿。

“把刀子刺进已经死亡的人的胸膛——”薰子说,“这还是杀人罪吗?”

“不,可是,这……”渡边看看薰子,又看看和昌,“只是很可能脑死亡,还没有确定对吧?那样的话,就应该以她还活着作为考虑的前提。”

“那么,如果我把刀刺进这孩子胸口,导致她心脏停止跳动,您就会说,是我杀了我的女儿。”

“我觉得是这样。”

“是我导致了我女儿的死?”

“是的。”

“真的是这样吗?没错吗?”

执拗的追问似乎动摇了渡边的信心,他回头征求部下的意见。但部下们似乎也没有确切的答案,都是一副思考的样子。

“如果,”薰子的声音高了八度,“如果我们同意捐献器官,进行脑死亡判定测试,或许就能确定脑死亡。在法律上,脑死亡就等同于死亡。如果是那样,我女儿的死还是我导致的吗?死亡可能早就来临了,这取决于我们的态度。即便如此,杀人的也还是我吗?在这种场合,无罪推定是否适用?”

薰子娓娓道来,和昌不禁惊叹于她思维的敏捷。表面上看来精神错乱,其实大脑正冷静地以可怕的速度在运转。

来自所辖警署的警官代表们似乎完全被镇住了,又是焦急,又是狼狈,太阳穴上汗珠直冒。

“太太,您叫我们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吗?”渡边神情紧张地问,好像被逼进死胡同的凶手是他自己。

“这不是讨论,是质问。好了,我再问一遍。现在,如果我刺中我的女儿,会不会构成杀人罪?请回答我。”

渡边苦着脸,以手扶额。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不是法律专家啊。”

“那就请您去和专家谈谈吧。现在马上打电话。”

渡边用力摆手。“请您别这么不讲道理。”

“怎么不讲道理了?你应该认识几个律师或者检察官吧?”

“认识倒是认识,可是现在问也没用啊。我能猜到他们会怎么回答。”

“会怎么回答?”

“详情不明,无可奉告——肯定会这么说的。”

薰子长叹一口气。“真是不痛不痒的答复。”

“他们总是这样的,不会用假设语气,除非把其余的具体材料收集齐了摆在他们面前。”

“哦?”

“要不这样?我给您介绍个律师或者检察官,您直接去问他们。怎么样?总之,现在您先把刀放下……”

但薰子无视了渡边的话,朝轮椅后方移动。

“假设是不行的对吧?那如果实际上真的发生了案件呢?”说着,她双手将菜刀高举过头,“请用你的眼睛看仔细了。”

美晴尖叫起来。

“住手,薰子!”和昌向前跨出一大步,张开手臂,“你疯了吗?”

“别过来!我是认真的!”

“那可是瑞穗啊,是你自己的女儿啊!你明白吗?”

“所以我才这么做!”薰子悲哀地盯着他,“现在瑞穗简直被当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我不能让她置于这么可悲的立场。她是生是死,就让法律……让国家来决定吧。如果国家说瑞穗早就死了,我就不会被判杀人罪。如果说她还活着,我就是谋杀。但我会满怀喜悦地去服刑,因为我一直护理到今天的瑞穗的确是活着的,被白纸黑字确认下来了啊。”

她发自内心的呼喊让和昌心情激荡,他瞬间甚至觉得,既然她喜欢,索性就让她这么去做吧。

“可要是那样,你就再也见不到瑞穗了啊,也不能再护理她了。这样也无所谓吗?”

“老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你不是觉得瑞穗早就死了吗?那我这么做不是挺好的吗?人不会死第二次。”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你做这种事。把刀子插进心爱的女儿的胸膛……”

薰子似乎心意已决,大幅度地挥舞着菜刀。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不要!”

薰子停下了动作,朝声音来处望去。

若叶浑身发抖,缓缓走上前去,就这样一直走到薰子面前,方才站定。

“薰子阿姨……别杀她,别杀小穗。”和刚才的叫声相比,她的声音又微弱下来。

“退后,小叶,血会溅到你身上的。”薰子的声音很平稳。

但若叶没有后退。

“求求您,不要杀她。因为若叶觉得她还活着,觉得小穗还活着。我希望她活下去。”

“你……你不用硬逼自己这么想。”

“不是的,若叶没有逼自己。小穗是代替若叶成了这样的,那天,她要替若叶去捡戒指,才成了这样。”

“戒指?”

“若叶很害怕,从来没有对人讲过。是若叶不好,戴着戒指去游泳……游就游了,还把戒指掉进了水里……一个戒指算得了什么啊……如果当时溺水的是若叶就好了,现在就不会弄成这样了。薰子阿姨……若叶希望小穗活下去啊,不想让她死掉。”若叶边哭边说。

这件事和昌是第一次听说。看见薰子和美晴震惊的表情,他知道她们也是如此。

“是这样啊。是这样吗……”薰子喃喃道。

“阿姨,对不起,对不起。等若叶再长大一点儿,就会来帮阿姨,帮您照顾小穗。所以,不要杀小穗,求您了。”若叶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和昌也没有做声,只定定地凝视着女孩微微颤抖的背影。

薰子叹了口气,缓缓垂下了手里高举的刀。她将刀子紧紧握在胸前,闭上眼睛,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终于,薰子睁开眼,离开了轮椅。她把菜刀放在桌上,走到瑞穗身边,双膝跪地,将她拥在怀里:“谢谢。”

“阿姨。”若叶的声音细细的。

“谢谢。”薰子又说了一遍,“阿姨会期待着那一天到来。”

听了这话,周围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和昌也是其中之一。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腋下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姐,”美晴走了过去,“我对小穗说话,并不是什么演技。你觉得在教堂里祈祷的人们,他们的声音是演技吗?即便到了今天,在我眼里,小穗仍然是我可爱的外甥女。”

薰子的脸色缓和了,点点头。“我已经明白了。”

一阵无力感袭来,和昌疲惫地靠在墙上,视线与身边的渡边相交。

“我们也该撤了。”刑事课系长说。

“不用把我带走吗?”薰子松开若叶,问道,“我是杀人未遂的现行犯啊。”

渡边皱起眉头,摆手道:“您开什么玩笑。”接着他对和昌说:“我会对上面好好解释的。只是家庭纠纷罢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拜托您了。”

“明白。不过啊,”渡边耸耸肩,“这还真是一段丰富的经历。”

和昌默默低头行礼。

把警察们送到大门,回到客厅的时候,星野也在做回去的准备。

“老公,”薰子走了过来,“我要谢谢星野先生。这么久以来,真的太感谢了。”她双手合拢放在身前,鞠了一躬。

和昌看着星野:“是吗?”

星野点头。“夫人说我可以不用再来了。任务完成。”

“要给瑞穗做锻炼,我一个人就够了。”薰子续道,“只是,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看见了。”

和昌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好的。”

“好了,”薰子用明快的声音说,“各位,今天我们是为什么聚集在一起的呢?我们家小王子的生日会该开始啦!”她环顾室内,看见墙角缩成一团的生人,赶忙过去将他一把抱起,“刚才打了你,对不起,原谅我吧。”

生人破涕为笑,响亮地“嗯”了一声:“我要告诉大家,姐姐没有死,她还在家里,活得好好的。”

“不用说了,再也不用在学校里提起姐姐了。”

“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薰子把儿子又搂紧了些。

和昌叹了口气,无意中向瑞穗看了看。

她的面颊微微一动,似乎露出了一个寂寞的微笑。

但那只是一瞬,或许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