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9
早餐前后我一直在观察查理·弗兰特。这个男孩独自坐在教室后排,我怀疑他一直盯着书本的同一页,可能都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他那件外套现在是一团糟了,没有任何军人的气息。他的脸颊上残留着泪痕,鼻孔周围粘着血垢和黏液,袖子上也有。
早餐的时候我把昨晚的事情跟丹齐说了,这位老教员只是耸了耸肩。
“要是这孩子打算上威斯敏斯特学院的话,那里可比这儿糟一百倍。”
“但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吧。”
“这种事在所难免。”
“要是年长一点的学生都想对新来的学生显示权威——”
丹齐摇摇头。“这里不是公立学校,我们没有学生自治的传统。”
“要是我告诉布兰斯比先生,他至少会给他们点惩罚吧——我是指奎尔德和莫利——不至于开除那种?”
“你忘了吗,亲爱的希尔德,这所学校的真正目的不是教学。好好想想吧,它不过是台赚钱的机器,这才是布兰斯比先生大笔投资的意图,这也是你我坐在这里喝着布兰斯比先生提供的淡而无味的咖啡的原因。奎尔德和莫利可都有弟弟。”丹齐的嘴唇又扭曲起来,露出他的雅努斯式笑脸,“他们的父亲会掏学费。”
“难道我们什么都不能做了?”
“你可以把那两个孩子打得没有力气再去折磨他们倒霉的朋友呀。在这方面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十一点,上午第二节课之后,我拿出前所未有的狠劲儿,狂抽了奎尔德和莫利两人一顿。他们当然不好过,可也没有抱怨。习俗的力量战胜了皮肉之苦。
之后我在操场上看到了查理·弗兰特。六七个学生围着他,把他的帽子扔来扔去,轰着他徒劳地追赶。帽子上的穗带已经掉了,某个坏小子把它别在了查理橄榄绿外套的后背上。
“蠢驴,”孩子们齐声哄笑,“哪里来的蠢驴?呜,呜,呜。”
午餐后,下午的课上弗兰特没在座位上,不知躲到哪里去舔自己的伤口去了。我决定向纳尔逊勋爵学习,用瞎了的那只眼睛面对不想看到的事情。不过我并不打算放过奎尔德和莫利。他们的功课一向不怎么样,靠我大发慈悲才糊弄过去。我给他们俩加了抄写十页地理课本的作业,明天早上交。
下午放学的时候,男仆从布兰斯比先生住的那边过来,通知丹齐和我立刻过去见他。我们到他书房时见他在桌子后面来回踱步,脸色阴沉,神情愤怒,马甲上沾着一些鼻烟。
“有麻烦了,”他开门见山,甚至都没等我关上门,“那个可怜的孩子弗兰特。”
“他跑了?”丹齐问道。
布兰斯比先生哼了一声。
“但愿没有更糟。”丹齐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隐藏得太好了布兰斯比先生没听出来,“莫非他……自残?”
布兰斯比先生摇摇头。“应该只是跑了,很淡定,吃完了饭才走的。他走了一会儿,搭上了一辆愿意把他送到霍尔本去的马车。我听说弗兰特夫人不在家,不过仆人立刻告诉了弗兰特先生。”他挥舞着信封,像在赶苍蝇似的,“他家的车夫送来了这个。”
他又默不作声地在房间里走了个来回。我们俩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最糟糕的是,”他终于又开口了,轮流怒视着我们,“这件事让弗兰特先生操心了——他可是我们最应该想方设法取悦的人。”
“他是要把孩子带回去吗?”丹齐问道。
“万幸事情不致如此。弗兰特先生希望把儿子送回来,并要我们严厉惩罚他,让他认识到自己的过错,明白学校里的纪律和家长的要求一样严明。弗兰特先生要我派一位老师去接那孩子,并且建议这位老师当面,也就是当着弗兰特先生的面,在他家里鞭打他。他认为只有这样,那孩子才会认识到在学校纪律面前除了俯首遵从别无选择,如此宝贵的一课将对他未来的人生产生积极的影响。”布兰斯比先生把浮肿的眼睛转向了我,“希尔德,你一定会主动站出来承担这个责任的吧。的确,我心目中最好的人选也是你,你比丹齐先生年轻,因而右臂更有力量。还有一点就是,你比丹齐先生更容易调开课。”
“先生,”我张口解释,“这差事是不是——”
站在我左后方的丹齐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后背。“这件差事的确有点不同寻常,”他瞅准时机打断了我,“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觉得这么做的确是非常有效的。弗兰特先生表现出的父爱值得尊敬。”
布兰斯比先生点点头。“的确如此。”他瞥了我一眼,“车夫已经带着我的答复回去了。酒店的轻便马车半小时后到,你最好和丹齐先生讨论一下今晚如何让他兼顾你们俩的事务。”
“我什么时候去见弗兰特先生比较合适?”
“越快越好。他现在在拉塞尔广场。”
不一会儿,丹齐和我回到了学校这边。黑压压的一群男孩子像见了瘟神一样四下逃散。
“你听说过这么不近人情的事吗?”我终于爆发了,但还是压低嗓子防止有人偷听,“真是野蛮。”
“你是指弗兰特先生还是布兰斯比先生?”
“我——我是说弗兰特先生,他把自己的孩子推上了戏台。”
“他完全有权利这么做,不是吗?我想你不会否认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有这个权利吧?至于是亲自行使还是找人代表,就不重要了。”
“当然。哦,谢谢你及时打断我。我承认我有点过于激动了。”
“弗兰特先生和他的银行足以把这个学校买下很多次。”丹齐补充道,“也可以买下奎尔德先生和莫利先生。弗兰特先生是位上流人士,结交的都是名流。因此只要可能,布兰斯比先生一定会尽全力满足他。这点毫无疑问。”
“但这么做不公平啊。该受惩罚的是那两个施暴的孩子。”
“反抗无法改变的事实没有任何意义。另外记住,作为布兰斯比先生的代表,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惩罚。”
我们在楼梯口停下来,丹齐要去上课,我则要回房间拿帽子、手套和手杖。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就站着看着对方。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包括我自己在内,总是充满矛盾。此时此刻,在楼梯口,没说出来的话造成的沉默沉重得让人窒息。然后丹齐点点头,我鞠了个躬,分头去忙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