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10
我要讲述这个故事里十分重要的一环了,美国人上场了。
布兰斯比先生的命令其实颇具天意,让我见证了拉塞尔广场上承前启后的一幕。一个人相信天意是因为不这样的话他的人生就只是一场随意的梦境,是莫测的随机事件,就像掷色子或者抽牌一样,结果不可预知。所以,我们就相信一下天意吧。上天这么安排,让我跟那些美国人在同一天下午来到了弗兰特家。
酒店来的那辆破旧的马车把我带到了伦敦。这辆车就像得了关节炎似的,一路嘎吱嘎吱乱响。皮座椅凹凸不平,又脏又破。车厢里的气味混杂着发霉的烟草味、汗臭和馊味。驾车的马车夫不停地咒骂马匹,连绵不绝的脏话中夹杂着响亮的马鞭声。车子一路前行,日光渐渐暗淡。到达拉塞尔广场时天空黑漆漆的,翻滚着的乌云像打翻了墨盒。
我敲门后男仆开了门,并带我到餐厅等候。因为天气,也因为时候确实晚了,房间里几乎漆黑一片。我背对着那幅肖像。下起雨了,硕大的雨点砸在路面上,砸在马车顶上,发出如鼓点般的声响。我听到大厅里有人说话,伴随着关门的声音。
不一会儿男仆回来了。“弗兰特先生可以见你了。”他说,然后歪了歪头示意我跟他走。
他带我穿过大理石地面的大厅走向一扇门,恰好走到门口时门开了,管家走了出来。
“你去那边叫一下查尔斯少爷。”他对男仆说。
男仆走开了。管家带我走进这个小小的四方形房间,是个书房。亨利·弗兰特坐在书桌后面,手里拿着笔,并没有抬头。百叶窗拉上了,壁炉上方突出的烛台和窗边一张桌子上的烛台里的蜡烛亮着。
笔尖在纸上沙沙地移动,烛光照亮了弗兰特的图章戒指和头发里的银丝。终于他坐直了身子,看了一遍写下的东西,抚平信纸,再把它折好。他打开书桌抽屉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左手食指短了一截,心中竟然涌起一丝快感。我暗想,至少有样东西我有而你没有。他把那张纸塞进了抽屉。
“打开壁炉左边的柜子,”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命令道,“在架子下面,右边角落里有一根手杖。”
我照做了。是一根结实的白藤手杖,装饰有银质把手和铜质尖头。
“结结实实地打十二下。”弗兰特先生说道,拿笔指了指一张凳子,“让他趴在那上面,脸冲着我。”
“先生,这根手杖太重了。”
“这样才有效果呢。你要拿出十分的力气,我想狠狠教训一下这小子。”
“是两个比他大的孩子欺负了他,”我说,“这是他逃学的原因。”
“他逃跑是因为他软弱。我还没说他是个懦夫呢,就差一点了,要是再纵容下去的话就快了。请向布兰斯比先生讲清楚,我不希望学校比我还纵容他的弱点。”这时有人敲门,他提高声音喊道,“请进。”
管家打开房门,男孩慢慢走进房间。
“先生,”他的声音很小很细,“我希望您身体健康,然后——”
“闭嘴,”弗兰特先生说,“等问你再说。”
管家站在门口等候进一步的指令。门厅那里还有男仆和黑人小听差。我还瞄到克里奇太太在楼梯上等着。
弗兰特先生也看到了儿子身后的仆人们。“干什么啊?”他厉声问,“都探头探脑的看什么?没有活儿干啦?都走开。”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仆人们就像突然被绳子拽住了一样冲过去。门铃又响了一遍,紧接着响起急切的敲门声。男仆回头看了一眼管家,管家又看了一眼弗兰特先生,后者嘴巴抿成一条线,点了点头。男仆打开了门。
弗兰特夫人没等门开到一半就钻了进来,后面跟着个女仆。弗兰特夫人脸色通红,似乎是跑过来的,宽大的斗篷紧紧地裹在胸前。她冲过大理石地面来到书房门口,然后突然停了下来,似乎面前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弗兰特夫人的灰色斗篷顺着肩膀滑到了地上。
“夫人,”弗兰特先生说道,站起来行了一礼,“您回来了我太高兴了。”
弗兰特夫人看着丈夫,但没说话。站在高大健壮的他身边,她看起来就像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孩。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希尔德先生,布兰斯比学校的老师。”
我鞠了个躬。她颔首致意。
弗兰特先生说:“您是从雅宝街来?我希望不是因为维文赫叔叔的病情恶化了。”
她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对——我是说不,没有恶化,他感觉好一点了。”
“这可真是个让人欣慰的好消息。夫人,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您的儿子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从学校溜了回来。现在他要为此接受惩罚,然后希尔德先生会把他带回斯托克纽因顿。”
弗兰特夫人看了我一眼,看见了我手中的白藤手杖。我看了看那个孩子,他像挂在晾衣绳上的衬衫一样抖个不停。
“我能跟您说句话吗,先生?”她说,“私下里。”
“恐怕现在不行。等希尔德先生和查尔斯走了以后我到休息室去找您行吗?”
“不行,”弗兰特夫人的声音轻得听不清,“我请求您——”
这时门铃又响了。
“真该死。”弗兰特先生说,“希尔德先生,能请你稍候片刻吗?弗雷德里克会带你到餐厅等候的。卢米斯把这个房间的门关上,然后去看看是谁敲门,记住我和夫人都不在家。”
我把手杖靠在书架上出了房间。克里奇太太退到后面,叫女仆不要作声。卢米斯打开了大门,我在他身后瞥了一眼。
天色很晚了,外面雨下得很大,广场上漆黑一片。从门口扑进来一阵雨水打在尘土上的味道,还有噼啪的雨声。朦胧的夜色更加凸显出那把占据了整个大门的巨伞。我看到伞下站着一个穿着深褐色衣服、身材瘦小、头发花白的老人。
“我叫诺克,”来者用响亮、鼻音很重的声音说道,“请告诉弗兰特先生我到了。”
“弗兰特先生不在家,先生,我可以帮您转达——”
“不要胡扯,伙计。他办公室的人告诉我说他在这儿,他在等我。”
卢米斯把这个小个子男人让进了门厅。我身边的弗雷德里克倒吸了一口气,显然对于这么不得体、跟卢米斯先生正面对抗的行为非常意外。诺克后面还跟着个人,非常高大,都快高出他一倍了。他也跟着进了客厅,放起伞,抖了抖水。他转过身,把滴水的伞递给了弗雷德里克。这家伙是个黑人,不过没有小听差那么黑,还带有一些欧洲人的特点。他摘下帽子,露出剪得很短的花白头发。他黑漆漆的眼睛打量着门厅,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把我的名片给弗兰特先生。”诺克说着,解开外套在里面掏着,“等一下,我在背面写句话。”
管家甚至都没打算劝阻他。这个小个子拥有所有校长都会羡慕的天生的权威感。他从马甲里掏出一支铅笔,在名片背后写了几笔。那个黑人就拿着帽子等着。伞上的水都滴在了地板上。弗雷德里克歪着脖子,想看看诺克写了些什么。我也凑近克里奇太太,想换个更好的角度。她瞥了我一眼,摸了摸下巴上的那个瘊子。
诺克把名片交给卢米斯。“麻烦你。”然后把帽子递给了弗雷德里克。
卢米斯敲了敲书房的门进去了。门厅里没人说话。诺克背对着弗雷德里克举起手臂,让这个仆人帮自己脱下外套。黑人还是站得笔直,像根柱子似的,目光停留在克里奇太太身后的某个地方。
书房门又开了,让我意外的是弗兰特先生出来了,脸上堆着迎客的微笑。黑人的头转向弗兰特先生,脸上带着算计的表情,让我想起市场上对着牛犊或母驴估价的农夫。这一刻我还没觉得有什么——我又怎么可能察觉呢?后来我才明白这一晚在拉塞尔广场的这间门厅里发生了什么。
“尊敬的先生,”弗兰特先生张开双臂走到诺克身边,“真是荣幸。虽然我给手下留了话,但我没想到您来得这么快。您是从利物浦来的,对吧?”
“是的,先生,我们午后出发的。”
“真是失敬。”弗兰特先生放开诺克的手转向身后的弗兰特夫人,“亲爱的,这位是来自美国波士顿的诺克先生,你听我多次提过他了,他跟爱伦家还有我们很多的美国朋友都很熟。先生,这位是我的夫人。”
弗兰特夫人已及时调整了脸色,屈膝行礼。“您好,先生。远道而来,旅途劳顿了吧?”
“这是我儿子。”弗兰特先生没等诺克回答便接着介绍道,“来,查尔斯,向诺克先生行个礼。”
不说别的,真得承认这就是上流社会。他们非常清楚要在生人面前团结一致,你根本看不出来弗兰特一家有任何不愉快。弗兰特夫人摸了摸儿子的头,先是朝客人笑了一下,然后看向丈夫。我觉得唯一能看出她还恼火的地方就是她的呼吸,在我看来她胸部的起伏频率比正常人要快些。
“查尔斯正要去上学,”弗兰特先生说,“请原谅。”
诺克点了点头。“可别打扰到令公子的学业。”
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带着好奇的神色,但弗兰特先生认为我不值得引荐。弗兰特夫人朝诺克灿烂地笑着,然后扶着孩子的肩膀向克里奇太太走去。
“查理和希尔德先生要走了。”弗兰特夫人轻轻说着,“记得给他们带点东西路上吃。”她又急切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很轻,“他们得赶紧走了,克里奇,时间很晚了。我们耽搁希尔德先生太久了。”
克里奇夫人屈膝行礼。
弗兰特夫人转向我。“我把我的孩子交给您了,先生。真抱歉这么麻烦您。”
我鞠了一躬,意识到自己脸红了。她太漂亮了,她的美丽让最简单的话语都具有迷人的魔力。在她身边,我感觉就像是在沙漠里跋涉的旅人遇到了棕榈树围绕的清泉。要是你不明白这点的话,就无法理解接下来的故事了。
“你怎么来的?”她问我。
“租了一辆马车来的,夫人。车就在外面。”
“告诉他们,把车转到侧门去。那里——那里比走大门快些。”
更快,也更隐秘。她抱了一下儿子。她丈夫和诺克先生正在聊旅途的麻烦之处,聊瘦骨嶙峋的马匹。我盯着她脖颈处的曲线,脑子想的是她的皮肤会多么柔滑、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她轻轻地把查尔斯推开。“跟着希尔德先生上车吧,查理。多给我写信。”
“可是妈妈——”
“走吧,亲爱的。赶快走。”
“这边,查尔斯少爷。”克里奇太太伸手搂住这孩子瘦弱的肩膀,催他走出了门厅。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先生,您也请往这边走吧。”
她冲诺克先生的仆人笑了笑。后者仍旧那么站着,饶有兴味地看着。
“我是克里奇太太,先生。”
“萨鲁泰逊·汉姆威尔,夫人。愿意为您效劳。”
“您到仆人休息室来歇一歇吧,把衣服晾晾干。也许您还想来点喝的?”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理解她的问题,然后他鞠躬表示同意。一瞬间,他严肃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不知道汉姆威尔的英语怎么样。不过不管以什么语言来形容,他都是个身材极棒的家伙。啊,克里奇太太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光从她在楼梯上绊了一下后抓住他的胳膊,然后马上感谢他的搀扶就足以证明了。我第一次发现她身材丰满、匀称,虽然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大美人,但只要愿意,她可以笑得很迷人。
厨师出来力邀小弗兰特到位于地下室的厨房去挑选回学校路上要带的吃的。于是我就站在楼梯边,像个傻瓜似的等着。克里奇太太带着汉姆威尔去了仆人用的休息室。片刻之后她又回来了,要了一瓶马德拉白葡萄酒和一些饼干。她没太在意我,用一根手指示意正要去移马车的弗雷德里克。
“那个皮包骨头的小个子家伙在名片上写了什么?”她低声问道,“你看清了吗?”
弗雷德里克左右看了看,然后跟她一样,低声说道:“就写了两三个词,我只认出了一个,卡斯沃尔。”
“卡斯沃尔先生?”
弗雷德里克耸耸肩。“还能有谁?”他从鼻子里发出哼笑,“或者是弗洛拉小姐。”
“别没大没小的。”克里奇太太说,“好了,好了,你赶紧去弄马车吧。”
男仆走了,我换了一下脚,靴子吱吱地响了一下。克里奇太太匆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掉了。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也许她觉得我已经发现了怪异之处。要是弗兰特先生早就在等待诺克先生的光临的话,为什么不能单送一张名片呢?为什么卡斯沃尔这个名字成了敲门砖呢?
那个黑人小听差咚咚咚地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别跑,尤文纳尔,”克里奇太太厉声喝道,“这不合规矩。”
“女主人让卢米斯先生把马车叫过来,”男孩喘着气说,“就是她来时坐的那辆维文赫先生家的,她说她要回雅宝街。”
弗雷德里克咧嘴笑了。“要是我的叔叔快死了,而且是个富可敌国的叔叔,我也不会想待在这儿的。”
“你今天真是太过分了,”克里奇太太说,“这里可不是你嚼舌根的地方。要想保住饭碗,最好看住你的烂舌头。”她转向我,显然是要提醒别人我的存在,“希尔德先生,很抱歉让您等了这么久。啊,查尔斯少爷来了。”
那孩子拎着篮子从厨房里出来了,篮子上盖了块布。弗雷德里克大声说我们的马车已经在门口了。不久之后我和孩子就在赶回斯托克纽因顿的路上了。我打开篮子,查理·弗兰特一声不吭地拿起包面包卷的纸巾,哭了起来。
“用不了一年,”我说,“你就会觉得这件事很好笑。”
“不会的,老师,”他还嘴道,声音里充满悲痛,“我永远也忘不了今天。”
我吃着冷鸡肉,告诉他事情会过去的,哪怕是记忆也会变淡。我一边吃一边怀疑自己说的是不是实话: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忘掉弗兰特夫人美丽的脸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