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16

出于天真的本性,我认为我婶婶的律师劳斯尔先生也突然喜欢我了。邀请我去他家吃晚餐就是明显的证据。

他写信说还有一份跟我婶婶财产相关的文件需要我签署。另外,他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我该如何更好地处置那笔不大不小的存款,要是我乐意听一听的话,他愿意给我一点建议。劳斯尔夫人欢迎我在任何一个周六的晚上去他家共进晚餐,日子由我来选,除非我更想去林肯律师协会的办公室找他。当然,劳斯尔先生知道现在我不那么自由,可是他相信我的雇主一定会理解,我婶婶的遗产交割最好能尽快完成。

劳斯尔先生住在西奥博尔兹大道附近的诺辛顿街。每个星期六,劳斯尔先生会上午去林肯律师协会办公,下午五点回家吃晚饭。我到达时,劳斯尔太太稍微出来露了个脸,脸颊绯红,用围裙擦着手上的面粉。她是个丰满的女人,比劳斯尔先生小多了,问候过我之后她就回到厨房忙活去了。

劳斯尔先生似乎忘记了我此行的本来目的,他叫来了原本跟妈妈在一起的孩子们。总共四个孩子,最小的三岁、最大的九岁。然后他大口喘着粗气,领我们上了二楼的客厅。我一直竭尽全力跟大一点的男孩和女孩玩纸牌游戏之类的逗他们开心。

晚餐是在房子临街的客厅里进行的。劳斯尔太太很焦虑,不过随着一道道菜顺利端上来,没出什么差错,她显得高兴一些了。等吃完一大块牛油布丁,大家都撑得懒洋洋的了,劳斯尔太太就把桌布撤了,只留下葡萄酒。在她绕过桌子往门口走的时候,她丈夫往后靠在椅子上,自认为我没看见,掐了她的大腿一把。她尖叫着“哎呀!劳斯尔先生!”一把打掉他的手,跑出了房间。

劳斯尔先生笑吟吟地看着我。“男人天生就是得结婚的,希尔德先生。结婚的好处是无法估量的。干杯,先生!干杯!让我们为许门干杯!”

这只是干杯的开始,不一会儿我们就喝光了两瓶波特酒,劳斯尔先生躺在椅子里,手里端着杯子,衣服扯松了,正试图回忆起他年轻时唱的一首感伤的民谣的歌词。他看起来和蔼可亲,只是那双小小的蓝眼睛盯着我时的方式总是让我很不舒服,让我觉得也许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醉。不过我马上就抛开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他骗我的理由。

喝到第三瓶的时候,他终于放下音乐,以我所未预料到的口才滔滔不绝地聊起了钱。他对与钱相关的理论十分感兴趣,尤其痴迷于它不受外力左右、与理论上所代表的货物或者服务完全没有关系、可自主增值或减少的能力。不过这一话题倒是给我机会提起这次受邀来吃饭的本意。

“先生,您在信里说,您可以就如何处理我婶婶的那笔钱给我一点建议?”

“嗯?哦,对。”他靠在椅背上,非常严肃地看着我,“我若是你,会尽量避免风险。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提到过,你那受人尊敬的雇主向你推荐了维文赫银行。”

“是的,先生。”

“我猜他跟那边有点私人关系什么的?”

“我们学校有个学生的父亲是亨利·弗兰特,那家银行的合伙人之一。”

劳斯尔先生拿起沾满肉汁的餐巾擦了一下挂着汗的发红的脑门。“据我所知,弗兰特先生是合伙人里面最年轻的一位,不过最近在商务上处于主导地位了。”

“我听说维文赫先生身体不大好。”

“我记得你说起过这事。大家都知道他快死了,伦敦城里都在传他最多再撑几个星期。”

我想起了索菲娅·弗兰特。“我深感遗憾,先生。”

“维文赫年轻的时候世道可不是这样子的。他父亲创立了这家银行。城里人,当然都想尽量避开伦敦西区人的账户,我总说,越往西走,获利越多,但风险也越高。不过他很幸运,遇到了卡斯沃尔。私人公司要是没有资本可什么也干不了。”他直直地看着我,“斯蒂芬·卡斯沃尔也许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但是无法否认他有资本在手上,还很精明。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他卖掉了几个甘蔗种植园,卖得很早,要了个好价钱。当时很多人说他疯了,可是他看得清风向。那些该死的废除主义者,嗯?一旦废除了某个产业,相关企业完蛋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企业垮了,相当于整个西印度群岛的经济基础毁了。卡斯沃尔走在了时代的前头,这就是银行业的魅力:你需要的只是资本,不用担心土地或是别的固定资产。他们不可能把钱废了,谢天谢地。不过我可不敢到他们那儿去冒险。”他把波特酒往我面前推,“我说到哪儿啦?”

“您正在说明卡斯沃尔先生是如何成为维文赫银行的合伙人的,先生。他为银行的营运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吗?”

“他把绝大部分事务交给维文赫先生去管,至少在伦敦城里的人看来如此。可是幕后可能完全不是这样的。卡斯沃尔在美国有很多朋友,尤其在南部诸州,他们在那里有很多生意。还有,尽管最近打仗了,可他们在加拿大的生意也很好。”劳斯尔先生当然是指大不列颠和美利坚之间毫无必要也没有结果的那场战争,而不是指跟法国的战争。

我说:“这么说,他们从每个人的碗里都分到了一杯羹?”

“分散风险,嗯,增加利润。正是卡斯沃尔找来了年轻的弗兰特,不过他也不年轻了。你见过他?”

“是的,先生,我帮过他一个小忙,他非常和蔼。很绅士,毫无疑问。”

“这家人倒霉过,这才逼得他涉足商业。至于说他和蔼嘛,我听说的可不一样。弗兰特很有能力,这点我不怀疑。可问题是——你的杯子,先生,你的杯子空了。”

劳斯尔先生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把我的杯子倒满——满得都溢出来了。这一下打乱了他说话的头绪。他喝了口酒,皱着眉头盯着亮铮铮的桃花心木桌子看。

“卡斯沃尔先生结婚了吗?”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结婚?目前没有。我想他曾有过一个妻子,但死了。不过……”他压低声音靠近我,“他可不是孤身一人。斯蒂芬·卡斯沃尔在某些方面是有点名声的,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他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像是在强调他的观点,“他是乔治·维文赫的亲戚。你知道他们是表亲吗?”

我摇摇头。

“斯蒂芬·卡斯沃尔的母亲是乔治的父亲的姐姐,所以他们是表亲。”他笑了起来,再次用那块餐巾擦了一下额头,“年轻的弗兰特是个双面人物。他是作为卡斯沃尔的人进银行的,却娶了索菲娅·马普尔、老维文赫的外甥女。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这样的话,他就可以跟两位合伙人都拉上关系了。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都这么说。可我看只有单恋罢了。亨利少爷觉得他才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是戴着皇冠的王子。盘算还没到手的鸡蛋可不会带来好运,对吧?”

劳斯尔先生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费力地打开门,大吼一声叫仆人再拿一瓶酒来。

“出什么问题了吗?跟卡斯沃尔先生有关?”

“原因有一大堆。先是卡斯沃尔决定撤回资本。他在乡下定居了,有了地位,不想再跟银行有什么关系了。维文赫就需要找现金以备不时之需,那可是个大数目。然后,近几年维文赫的身体又不行了,他把越来越多的日常运营事务交给亨利·弗兰特打理。可是城里人并不太信赖弗兰特,不仅因为他作为一个绅士却跑去做生意,还有传言说他喜欢赌博,跟他爸爸一样。他们家就是这么败下来的。”

女佣又拿来了一瓶酒。打开之后,劳斯尔先生又把我们的杯子都倒满,然后喝了一大口。

“你看,这就是个信任的问题。所有的生意全得靠它,银行就更不用说了。要是得不到客户的尊重,你马上就得关门大吉。现在,我的孩子,回到你的事情上来,要是你想安全保存好自己的钱的话,统一基金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劳斯尔先生眼睛发亮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一字一顿且字正腔圆地说,“你不会发财,但也绝对不会破产。”

说完他飞快地眨了眨眼。他的嘴巴开合了几下,但没发出声音。然后他像被砍倒的木桩似的低下头,虽然衣服凌乱却颇具威严。他的头撞在桌子上,打翻了杯子,接着鼾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