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18
这段日子乔治·维文赫一直躺在位于阿尔比马尔大街的豪宅里。这位老人家在今生和来世之间犹豫徘徊着。不过到了十一月,情况变得更糟了,他的临终之日显然不远了。我又一次被召到了布兰斯比先生那里,这次没有丹齐。
“我又收到了弗兰特夫人的一封信。”他有些恼火地说,“你知道她叔叔,维文赫先生一直病得很重吧?”
“知道,先生。”
“他的医疗护理认为他日子不多了,他想要跟自己的外甥孙告个别。弗兰特夫人希望你把她儿子送到维文赫先生府上,她和家人们都在那儿等着呢。她还要求孩子待在那里的几天里你也陪着。”
我承认听到能跟索菲娅·弗兰特在同一个屋檐下待几天时心怦怦跳。“可这样会给学校带来不便吧,先生?她不能派个仆人来接孩子吗?”
布兰斯比先生摊开双手。“维文赫先生家里现在乱作一团,弗兰特夫人和那孩子的老保姆都围着维文赫先生转呢。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去以后被忽略,或者感到无聊。”他捏起一撮鼻烟吸了进去,“至于学校的难处嘛,若你愿意陪她儿子,弗兰特夫人会为这项特别服务支付一笔可观的费用,算能稍稍缓解麻烦吧。应该只需要一两天。”
一时间,一股狂野的希望简直要从我的身体里冲出来:有没有可能是弗兰特夫人自己想请我去,而不是为了儿子呢?这种念头只要一出来就足以证明我的愚蠢了。
“你今天下午就动身。”布兰斯比先生说,“虽然我很不情愿。孩子早晚要学会独立。”
查理·弗兰特听到我要带他去舅公维文赫家,并得知了原因时突然老了很多。皮肤皱着,面无血色。我看到了这孩子将来老了的样子。
“爱伦能跟我一起去吗,先生?”他问道。
“不,恐怕不行。而且你还得带着课本。”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驱车进城。一路上查理无视了我所有打破僵局的努力,这让我想起那次他受辱之后带他回学校的情景。虽然时间是中午,可天气阴冷、潮湿,天色发灰,让人觉得像到了傍晚。从嘈杂喧闹、车水马龙的皮卡迪利大街转到阿尔比马尔大街后,我马上感到了宁静。街上铺了稻草,消除了车轮的声音,街头手风琴师、乞丐和小贩们也都收了足够的钱,去别处了。
维文赫先生住在临近大街北头的一栋坚固的大房子里。仆人在门厅里接过了我们的帽子和外套,门右边的一个房间里有人在高声谈论着什么。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抬起头,看见弗洛拉·卡斯沃尔朝我们跑了过来,她的双脚在石头楼梯上跳跃着。查理躲开了她的拥抱,她便弯下腰来亲了他一下。然后她冲我笑了一下,伸出了手。
“希尔德先生,对吧?我们在拉塞尔广场我姐夫的房子前见过一面。”
我回答说那次见面我记得很清楚,这是实话。她说她来带查理到他妈妈那里。我问了一下维文赫先生的情况。
“我觉得他快了……”她低声说,“最近这几个月他可遭罪了,所以说不定对他来说是个解脱。”她的目光落在了查理身上,“没什么可难过的。或者可以这么说,至少对外人来说没有。”她突然脸红了,“天哪,我爸爸总说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真是没说错。我的意思是,维文赫先生现在看上去非常疲劳,需要休息。就这些了。”
我朝她笑了笑,低下了头。这样其实挺好的,去见一个垂死的人总是不好受,尤其对孩子来说。从关着门的房间里传出的男人的声音更大了。
“哦,天哪,”卡斯沃尔小姐说,“爸爸和弗兰特先生在里面。”她咬了咬嘴唇,“我一直在这里帮弗兰特夫人照顾病人,爸爸每天至少来一次,看看我们怎么样。现在,我必须带查理去找他妈妈和克里奇太太,否则她们会担心我们跑哪儿去了。”她转头对仆人说,“你能带希尔德先生上楼去他的房间吗?他和查尔斯少爷需要一个房间休息。弗兰特夫人安排了吗?”
“管家已经把旧教室里的火生好了。希尔德先生的房间在教室隔壁。”
我们往楼上走,卡斯沃尔小姐带着查理,我看着她的背影,盯着她棉布长裙下摇摆着的屁股。我发现男仆也在盯着看,于是赶紧转头看向别处。我们男人的心都一样:害怕死亡,健壮时就渴望性交。
到楼上后,男仆先带我去了一间屋檐下的卧室,接着来到隔壁那个狭长的教室。两个房间的壁炉里都生着火,这可是我没享受过的奢华。仆人很礼貌地问我要不要喝点东西,我就要了杯茶。他鞠躬退了出去,剩下我一个人坐在火边暖手。
不一会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接着便有人敲门。我回头看,以为是查理或者那个仆人,结果却是弗兰特夫人走了进来。我赶紧站了起来,意外之下非常笨拙地行了个礼。
“请坐下吧,希尔德先生。谢谢你带查理回来。这里还行吧?”
她的脸上泛着红晕,双手贴在身体两侧,仿佛因为疾跑上楼梯而岔了气似的。我说安排得很好,然后问维文赫先生怎么样了。
“恐怕为时不多了。”
“查理见过他了吗?”
“没有……叔叔睡着了。克里奇太太带着查理到楼下吃东西去了。”她露出一丝微笑,但转瞬即逝,“她总是一看见查理就觉得必须得喂他点儿吃的。等下他就会到你这儿来。哦,你要是想喝点什么,拉这根绳子就行了。晚饭的话,我觉得你和查理叫他们送上来更方便些。”
她走到带围栏的窗户前,看着外面一直延伸至临街矮墙边的水沟。她今天穿的衣服是丁香色配灰色的,是为了等到叔叔死后要穿黑色的过渡。一缕头发从她的帽子里滑下来,她用手指把它撩回去。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迷人、优雅。
她转身面对我,看着屋顶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不耐烦了。“你肯定需要灯光,”她近乎恼火地说道,拽了拽铃绳,“天渐渐暗了。我真受不了黑暗。”
等待仆人上来的时候,她问了问我查理在学校的表现。我尽量往好里说,说查理比以前要快活多了。是的,他不是很勤奋,但作业什么的基本都能完成。是的,他偶尔也会被老师打,但学校里没有不被打的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说他的胃口如何,我很少去看孩子用餐,所以无法提供准确的信息,不过我在村里的面包店见过他好几次。最后她还问到他的排便情况,我真的是没有一点概念。
弗兰特夫人脸红了,要我体谅作为母亲对孩子的关爱。
过了一会儿,男仆送来了我的茶和灯。当屋里黑暗的角落都被照亮时,我跟弗兰特夫人之间的暧昧也一下子消除了。不过她又逗留了一会儿。我问她希望我们这两天怎么安排。她回答说可以上午上课,下午散散步,傍晚时再温习一会儿就行了。
“当然,可能会被打断。”她转动着手指上的婚戒,“没人能预料事情的发展。希尔德先生,我不能——”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便停了下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之后,克里奇太太和查理走了进来。
“我见过他了,”查理说,“一开始我以为他死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可后来我听到他喘气的声音了。”
“他醒着吗?”
“没有,夫人。”克里奇太太说,“药剂师给维文赫先生服了药,他睡得很香。”
弗兰特夫人站了起来,伸手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发。“那你今天下午就放假吧。”
“妈妈,我要去看马车。”
“没问题。不过不要待太久,你舅公醒来时可能会想见你。”
于是我又一个人待在这个狭长的小房间里了。我喝着茶,看了一个多小时书。然后我有点烦躁,决定出去买烟抽。
我走前面的楼梯下楼,正当我快要下到大理石地面的门厅时,一扇门开了,一位老人走了出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个子不高,但肩宽背厚,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健壮。浓密的黑发中夹杂着银丝,一张肉肉的脸上长着个鹰钩大鼻子。他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系了条颜色鲜艳却皱巴巴的围巾。
“哈!”他看见了我,叫道,“你是谁?”
“我叫希尔德,先生。”
“哪个希尔德?”
“我把查尔斯公子从学校送过来。我是那里的助教。”
“查理的私人教师,嗯?”他的声音很浑厚,仿佛是从胸腔里翻滚着冒出来的,“穿着件黑衣服,我还以为你是可恶的牧师呢。”
我笑着鞠了个躬,把这番话当作好话。
这时亨利·弗兰特优雅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希尔德先生,”他招呼道,“下午好。”
我又鞠了一躬。“愿意为您效劳,先生。”
“真不知道你和索菲是怎么想的,还给孩子找了个家庭教师,”老人说,“我敢打赌,他在学校已经学得够多的了。读太多书了,我们养出了他妈的一代懦夫。”
“先生,您对于如何培养下一代的观点总是那么发人深省。”弗兰特先生评论道。
卡斯沃尔先生扶着楼梯扶手的底柱,回头看了看我们两人,放了个屁。真奇怪,这个孱弱的老家伙有一种力量,让人感觉自己变渺小了。连亨利·弗兰特在他面前都收敛了许多。老人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上了楼,犹如风中的小树。弗兰特朝我点了点头,快步穿过大厅,进了另一个房间。我扣上外套,戴上帽子手套,走进了十一月的冷风中。
阿尔比马尔大街安静、阴沉,仿佛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海运煤刺激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我走到街对面,回头看了一眼这栋宅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瞥到二楼某间休息室的窗户边出现了一张苍白的脸,但看不太清。有人站在那儿——无聊地盯着大街上看,还是在看我?——但没等我确定,那张脸就不见了。
我加快脚步朝有灯光和嘈杂声的地方走去。查理说他想去看马车,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在我漫长的康复期内,和婶婶住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时会走到皮卡迪利大街,看着那些快马车进出白马酒窖。伦敦城里一半的小男孩,无论年纪大小和家庭状况,都对那里趋之如鹜。
我快步走上皮卡迪利大街,在拥挤的人行道上左躲右闪,朝一家烟草店走去。店里客满为患,足足花了一刻钟我才带着一包香烟出来了。
我前方不远处有一对情侣,手挽着手一起抵御寒冷。男的举起手杖叫住了一辆出租马车,扶着女的上了车。我觉得他的手摸到了女人的胸脯,但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女人转过头来,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愉快地拍了一下男人的脸作为责备。这女人是克里奇太太,而被她轻轻打脸的人有着眼熟的深色面孔。
“去布鲁尔大街。”萨鲁泰逊·汉姆威尔说道,然后也上了马车。
当然,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至少当时我没觉得奇怪。一个白人女性和一个身材很棒的黑人男子手挽着手,这场景并不罕见。人们都说黑人绅士在取悦女性方面很有一套,是别的种族的男人都比不上的。不过我得承认,我还是有点震惊和意外。克里奇太太看上去那么严肃,那么拘谨,而且年纪不小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心里问道,天哪,她得有四十岁了吧。可她低头看着汉姆威尔时明媚的神情,就像一个初次参加社交舞会的女孩。
我盯着那辆出租马车,想着他们俩去布鲁尔大街干什么,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阵嫉妒。就在这时,有人碰了碰我的袖子。我回头看,心想应该是查理。
“我一直说克里奇太太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弗洛拉·卡斯沃尔说道,“我记得我表姐派她到拉塞尔广场去办事的。”
我脱帽鞠躬致意。看到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侍女在几步开外徘徊,目光谨慎地四处张望。
“希尔德先生,在这样一个沉闷的下午,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呢?”卡斯沃尔小姐问道。
“白马酒窖。”买烟听起来可不够文雅,“我想查理也在那儿。”
“你是要去找他吗?”
“其实也不是。我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时间。”
“看着那些马车来来往往很惬意,对吧?喧嚣又激动人心,想想看,只要买张票,就可以爬上去到任何地方,世界的任何地方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
“大多数人可能都会这么想。我真恨这个地方。”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弗洛拉·卡斯沃尔这样的女孩怎么会讨厌能够满足她所有异想天开的念头的地方呢?我说:“鉴于此,我希望你不用在这里待太久。”
“那就要看可怜的维文赫先生了。不过我不是讨厌在城里——实际上正好相反——而是讨厌阿尔比马尔大街给人的阴沉感,以及要见一些必须去见的人。”她冲我笑了笑,显然已忘掉了刚才的怨气,“我在想……既然你有空,我能请你陪我一会儿吗?这样我就可以让女仆先回家了,可怜的孩子还有一堆针线活儿要做呢。我要去办一两件事,不会耽搁太久的。”
就算我想拒绝也说不出口。卡斯沃尔小姐挽起我的手,我们便冲出人群,朝圣詹姆斯大街走去。在蓓尔美尔街,她先在“佩恩和福斯”书店翻了几分钟最新出版的小说,然后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哈丁·豪威尔百货公司。那里的人可喜欢她了。她买了一副手套,仔细研究了几款新到的比利时蕾丝花边,询问了一下定制的帽子的进度。她甚至还问我某个颜色跟她的眼睛搭不搭,然后很可爱地否定了我的意见。她真是生气勃勃,跟她在一起待得越久我就越喜欢她,也更加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偶遇的了。
回皮卡迪利的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她踩在泥地上打了个滑,要不是我在她肯定摔倒了。那一刻她抓紧了我的手臂,抬起头看着我的脸。终于我们还是回到了阿尔比马尔大街,她把手从我的臂弯里抽了出去,我们俩并排走着,没有任何接触。越靠近维文赫先生的府邸,她就走得越慢,尽管天气很冷,而且开始下雨了。
“你见过我父亲了?”
“是的……就在我出来之前。”
“我敢打赌你一定觉得他很粗鲁吧。”她说,“请不要回答。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他的举止而感到受了冒犯。他天生脾气暴躁,痛风更加重了这个毛病。”
“卡斯沃尔小姐,请不要为此苦恼。”
“他其实有时候也挺和善的。”
“我会尽量适应的。”
她突然认真地盯着我,同时停下了脚步。“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不,应该这么说,我想在你从别人那里得知以前由我自己告诉你。我——”
“老师!弗洛拉表姐!等等!”
我们扭头往皮卡迪利大街看。查理正朝我们跑来。他的脸颊因为寒冷和运动而涨得通红。他的外套一侧沾满了泥巴,等他跑近了,我的鼻子告诉我那不是泥巴而是马粪。
“先生,实在是太好玩了,我给一匹马刷了毛。我给了那个马夫六便士,他说我是个做事利落的人。”
他高兴得大叫了一声。此时我们差不多就站在奄奄一息的乔治·维文赫先生所躺的房间的窗户下。我朝查理身后的卡斯沃尔小姐看去,我觉得我们都在等着对方责怪这孩子太吵了。可最后我们都笑了。
然后卡斯沃尔小姐快步走进了屋子,留下我在那里冥思苦想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