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20
亨利·弗兰特估算错了。就在当晚他和诺克先生在俱乐部吃饭的时候,乔治·维文赫回光返照了。有很短的一段时间,老人神志清醒,尽管非常虚弱。他要求全家人都到他身边。
卡斯沃尔一家正和弗兰特夫人一起用晚餐。查理已经睡了,我在房子后面一个小小的起居室里凑着炉火看书。克里奇太太叫我去把查理叫醒,穿好衣服后带他下楼,她自己不能去因为病人需要她。几分钟后,查理和我下到二楼,看到弗兰特夫人正和一位医生在楼梯拐角处低声说着什么,一看见查理她就停下了话头。
“亲爱的,你舅公要见你。我——他想跟你告个别。”
“好,妈妈。”
“你懂我的意思吧,查理?”
孩子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可怕的,”她非常肯定地说道,“不过他病得很厉害。记住,他马上就要去天堂了,他会在那里康复。”
“知道了,妈妈。”
她看着我,那张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非常柔美。“希尔德先生,你能在这里等一会儿吗?我想我舅舅不会留查理太久的。”
我鞠了一躬表示遵命。
她和查理进了老人的房间,医生也跟在后面。我和一个仆人被留着外面,这人穿着晚上的制服,头上的假发看上去像是一个僵硬的石灰壳,两条小腿像是包在丝绸里的两根树干。他正偷偷审视穿衣镜里自己的样子。我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假装欣赏挂在墙上的画作,但如果过后你问我那些画上都画了什么,我什么也说不上来。从房子的某处传来斯蒂芬·卡斯沃尔低沉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却绵延不断,就像宁静的夏日晚上的海潮声。房门又开了,那位医生招呼我进去。
“请您进来一下。”他低声喊道,挥手招呼我过去。
他用手指按着嘴唇,踮着脚带我进了房间。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装饰风格在三四十年前肯定是非常时尚的。护壁板顶木条以上的墙面覆盖着深红色的丝质帘布,壁炉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烟囱式灯罩,让本就宽敞的房间显得更大了。贴墙四周等距离设有华丽的烛台,全都点着蜡烛。炉火在擦得锃亮的铁格栅里熊熊燃烧,摇曳的橘色光芒充满了整个房间。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张四柱大床,有巨大的雕花木质飞檐,上面挂着花卉图案的丝质幕帘。
在这些过时的奢华、富丽堂皇的巨人国中有一位瘦小的老人,没有头发也没有牙齿,肤色如没点燃的蜡烛头,双手正抠着床罩上的绣花。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他,仿佛那张床是个大舞台,他是上面唯一的演员。这真的很奇怪,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来讲,他都是这个房间里最无足轻重的。除了躲在角落的医生和克里奇太太,房间里还有四个人,都围在奄奄一息的老人身边。卡斯沃尔先生在靠近床头的位置,姿势十分不雅地坐在一把有雕花和镀金的卧室椅上。卡斯沃尔小姐站在他身旁,我进来时她抬头看了一下并给了我一个短暂的微笑。床对面同样位置坐着弗兰特夫人,查理靠在她的椅子扶手上,依偎着她。
“啊,希尔德先生。”卡斯沃尔先生朝我挥了挥手,“我表兄想在遗嘱里加些条款。他想请你和那边那位好心的医生一起见证一下他签名的过程。”
我走到灯光下,这才看到床上有一张写满字的纸。旁边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文具盒。
“已经去叫律师了,”弗兰特夫人说,“我们是不是该等他来?”
“那需要时间,夫人,”卡斯沃尔先生指出,“而我们可能没那么多时间了。表兄的意思非常明确,毫无疑问。等菲什莱克来了,有必要的话就叫他另起草一份遗嘱附件。现在,我们还是先在证人的见证下,按流程签好这一份吧。我相信这是维文赫先生的意愿,弗兰特先生也会认为这么做十分明智的。”
“那好,先生,我们必须按照舅舅的意愿来。谢谢您,您真是太好了。”
正说着,老人从一堆绣花枕头里抬起头来了。他缓慢地喘着气,嘴里发出声音,听起来像没上油的旧水泵。他的眼睛几乎闭上了。
卡斯沃尔先生从被子上拿起那张纸。“弗洛拉,笔。”
她把笔和墨盒递给了父亲。卡斯沃尔先生把钢笔尖探进墨盒,抬起维文赫先生的右手,把笔塞进他的手指间。
“来吧,乔治,”他低声吼道,“这是遗嘱附件,想要生效的话,就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
卡斯沃尔先生把那张纸塞到老人的另一只手上。维文赫先生的眼皮眨了几下,呼吸一阵紊乱。两滴墨水滴在了绣花被罩上。卡斯沃尔先生抓着维文赫的手,放到文件下方供签字的空白处,维文赫先生以慢得让人看着难受的动作签上了名字。之后笔从他的手中掉落,而他倒在了枕头上。他的呼吸恢复了节奏。那支笔从纸上滚落,溅了一串墨水后留在了绣花被罩上。
“现在,希尔德先生,”卡斯沃尔先生说,“轮到你了,请帮我们一个忙。弗洛拉,把笔给他。请在那边签字,先生,在那个文具盒旁边。不,等一下,签字之前请你写下一句话:‘我见证了维文赫先生的亲笔签名’,然后签你的名字,先生,你的全名。然后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九日’。”
他一边说着这些指示,一边把那张纸的上半部分折了起来,因此我看不到遗嘱附件的内容,只有维文赫先生的签名。他把那张纸递给站在我身边的弗洛拉,她举着蜡烛帮我照亮。我按照卡斯沃尔先生说的写了,并签了名。弗洛拉离我非常近,但没有碰到我,不过我想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
“等你写完了,麻烦把它递给医生。”卡斯沃尔先生说。
我穿过房间,把遗嘱附件交给了医生。维文赫先生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看着我,皱起了眉头。
“谁?”他发出微弱的声音。
“希尔德先生是查理的老师,先生。”弗洛拉说。
维文赫先生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头转过去看床另一边的弗兰特母子。他看着弗兰特夫人。
“安妮?”他的声音大了些,“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弗兰特夫人倾身靠近老人,抓住他的手。“不,舅舅,我不是安妮,我是她女儿索菲。妈妈死了很多年了,大家都说我很像她。”
他对她的触碰有所反应,虽然不是言语上的。“安妮,”他说,露出微笑,“见到你真高兴。”
他的眼皮抽搐了几下,又昏睡过去了。医生签完名,把纸还给卡斯沃尔先生,后者把纸在空中晃了几下直到墨水全干透,然后把它折起来放进口袋里的书里。没人跟我说可以走了,我觉得这群人把我给忘了。我退后几步,跟克里奇太太和医生一起站到角落里。弗洛拉坐在她父亲旁边的椅子上。弗兰特夫人从身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本祷告书,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下卡斯沃尔先生。后者点了点头。她打开书开始念《诗篇》中的第五十一章。
你所喜爱的,是内里诚实。你在我隐秘处,必使我得智慧。求你用牛膝草洁净我,我就干净,求你洗涤我,我就比雪更白。求你使我得听欢喜快乐的声音,使你所压伤的骨头,可以踊跃。
我听着,觉得我们全被关在一个明与暗、生与死之间的地方,全世界只剩下维文赫先生缓慢的喘息声、噼啪的炭火声和索菲娅·弗兰特抑扬起伏的朗诵声。
过了一会儿,斯蒂芬·卡斯沃尔看了看表。他大声叹了口气,把椅子往后一推,脚在橡木地板上刮了一下,巨大而笨拙的身体用力挪动,哼哼唧唧地站起身来。弗兰特夫人正读到最后一句,突然停了下来。卡斯沃尔先生没有道歉,他甚至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我们下楼到客厅去好吗?”他对女儿说。
“先生,要是您不反对的话,我想留在这儿。”
他耸耸肩。“随你便,小姐。”他瞥了一眼床上那小小的身体,点了点头。这真是个奇怪的动作,像是女仆表示遵命时的点头。他咚咚地穿过房间,克里奇太太为他开了门。这时从楼下传来一阵含混的敲门声和低沉的说话声。
“啊,”卡斯沃尔先生突然挺直身子,神采奕奕地说,“不知是那位律师终于来了,还是没用的弗兰特提早回来了。要是菲什莱克的话,我来跟他说。”
“亲爱的,”弗兰特夫人对查理说,“你该去睡觉了。来跟舅公道个晚安,然后希尔德先生带你上楼。我们不能再麻烦他了,对吧?”
查理从妈妈的椅子扶手上站起来。这一刻我看到他鼓足了勇气,去完成他的使命。他俯下身靠近床上的人,用嘴唇碰了碰对方苍白的额头。然后他退了回来,躲开了妈妈的拥抱,踉踉跄跄地朝我走来。
乔治·维文赫突然咳了起来。弗洛拉倒吸了一口气,众人又赶紧围到床边。老人抽动了一下,睁开双眼。“晚安,好孩子。”他轻轻地但非常清晰地说道,“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