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26

我离开喷泉酒馆的时候,雾更加浓了。我的眼睛生疼,溢出眼泪,且鼻水直流。我挤过一堆同样也在咳嗽的人群向七面钟走去。途中经过圣贾尔斯教堂墓地,教堂看上去就像一只漂浮在海面、浑身污泥的巨鲸。而走在街上的我就像在海底之城穿行,一个被淹没的世界。

这一幻想刚在我的脑中成形,我就记起圣贾尔斯教堂确实淹死过人。几年前,就在离教堂几步之遥的地方,马蹄铁酿酒厂里的一个巨大的酒桶裂了,成千上万加仑的啤酒像潮水一般涌入教堂,冲走了凳子、推车、棚子、动物,还有人。这一带有很多人住在地下室,啤酒灌入他们位于地下的家,有八个人就这么淹死在艾尔啤酒里。

一想到这里的街道和巷弄间都流动着复仇的恶浪,我对自己要追查的事情更增添了一丝怀疑。这种感觉悄悄潜入我的身心,越来越无法忽略,就像床单上的水渍一样。尽管我不断回头、环顾左右,大雾却让我无法看清哪怕是走在我身边的人。

我在拐角处停下来,想搞清楚自己身处何方,身后的脚步声似乎也跟着停了。我右转到新康普顿大街,离开七面钟。现在我确信有人在跟踪我了。我继续朝西走,然后又绕回来走到下伯爵大街,往七面钟方向走。我的信心又动摇了。身后的脚步声十分繁杂,让我无法辨认出原以为的跟踪者。

我绕过七面钟慢慢走到女王大街,尽量靠左行,每经过一栋房子都往里看看。大约走到整条街的中间时,我透过一家小店落满灰尘的窗户,看到里面挂着一只鹦鹉。我推门走了进去,那只鹦鹉立刻叫了起来,用奇怪刺耳的声音叫着三个音节,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忽然间,这三个音节组成了单词,我明白了它的含义。

“啊呀波,”那只鸟儿叫着,“啊呀波。”

房间不过八英尺见方,充满煤灰和污迹。不过除此之外,倒是比大街上的气味好闻多了,也暖和多了。店里有一个男人,弓着背坐在炉子边,身上的外套拖到了地上,围巾和油腻腻的无檐便帽都是黑色天鹅绒的,腿上搭着个毯子驱寒。他转过脸来跟我打招呼,我看到一张胡子刮得很干净的胖脸,眉毛很平很高。

“算财运;测运势;预知姻缘仕途;祛除病体邪魔。”他声音低沉,用词讲究,俨然神职人员的模样,“能改善人缘,让你能迷倒人鬼。另外有客房出租,一日长期均可。西奥多·艾弗森能满足您的一切要求。”

我不想在礼节上输给他,于是摘下帽子鞠躬问道:“我是否有幸会见此宅的主人?”

“啊呀波。”鹦鹉在我身后叫道。

“这儿是我租下来的,明年是否还是我的就难说了。”艾弗森把烟斗搁在炉子旁边的桌子上,“我看你不是来算命的,也不像是求姻缘。那就只剩下祛病和求宿了。”

“也不是,先生。我听说我的一个老朋友住在您这儿,他叫大卫·坡先生。”

“啊,坡先生。”他转过身,搅了搅炉子上坐着的小炖锅,“一位优雅的绅士。被牙疼所折磨。”

“他现在在这儿吗,先生?”

“哎呀,真不巧,很遗憾他不再与我同住一片屋檐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能问一下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吗?”

艾弗森扬了扬眉毛。“两天前——不,我说谎了,是三天前。他因为牙疼的缘故足不出户了一两天——人在任何年纪都有可能受此折磨,依我看,人类或许没有牙齿更好。我想给他点止疼药的,但他拒绝了。唉,一位绅士甘愿承受痛苦,我又怎能阻挠呢?”

“那他说他要去哪儿了吗?”

“他什么也没跟我说。他就像个贼似的半夜三更偷偷地走了,唯一跟贼不同的是,他没偷东西。对我来说没关系,他的房租付到这个周末了。”

“这么说他也有可能回来?”

“这可说不好。虽然我有若干种可行的方法来预测未来——作为第七子的第七子,我自然拥有天眼和妙手回春的天赋,但我给自己立下规矩,不能动用异能牟利。”

“啊呀波。”鹦鹉叫道。

“该死的破鸟。”艾弗森先生骂道,“你身后的椅子上有一个麻布袋子,亲爱的先生,麻烦您用它盖住笼子。”

转身的刹那,我的眼角余光瞥到一个人影。是有人在窗外偷窥吗?不过这儿的玻璃又脏又粗糙,隔着窗户看就像看水下的东西一样模糊。我对自己说,可能是我的幻觉幻化成了偷窥的人影。我罩上鸟笼,回头看着店主。

“你认为坡先生还会回来,”我说,“是不是说他的行李还在房间里?”

艾弗森先生笑了起来。

我继续说道:“我想看看我朋友的房间,或许里面有些线索,能让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还立了一条规矩,只有房客才能进我的房间。当然也包括来找房子的,想看看房间的大小、陈设什么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想租房的话,你就不会拒绝我看看那个房间了?那我想等它空出来以后租一天。”

“绝对没问题。”艾弗森先生满脸堆笑看着我,“一个房间和软软的床垫,五先令一晚。公共水池在院子里。要是你想让女孩子帮你把水送进房间或者要一套干净的床单的话,另算钱。”

“五先令?”

“另加一先令杂费。”

我掏出钱包,为这个我永远也不会住的天价房间付了钱。

“谢谢。”他说着,把钱塞进了衣袋,“现在,我需要您的帮助。”

他掀开盖在腿上的毯子。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的不是长外套,而是一件黑袍,就像僧侣穿的那种,上面还绣着占星术和炼金术的符号,不过因为年头太久且沾满尘土,在光线昏暗的店里几乎看不清了。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巨大的皮拖鞋。毯子移开后也露出了他坐的椅子,椅子腿上装了轮子,前面有个架子可以让艾弗森先生搁腿,椅背后面装了一个扶手。

他从长袍的带子上解下一串钥匙。“要是您能把我推过那道门,我将不胜感激。还好坡先生的房间就在一层,爬楼梯对我来说可真是痛苦。”他吸了吸鼻子,“我老父亲的房间就在我们头顶上,可我都没法随时跑上去照顾他。”

艾弗森真沉,把他推过那道门可不是件轻松的活儿。门这边和外面那个脏兮兮的小店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跟喷泉酒馆一样人满为患,可以看到后面的厨房里有人,楼梯上也是人。大厅里挂满了晾晒的衣服,我们只好一路拨开滴水的棉布帘穿行而过。楼上有人边唱边跺脚,楼下则传来锤子的敲击声。

“地下室里有个制鞋厂。”这里的主人告诉我,“他们做的马靴是伦敦城里最好的。你要定制一双吗?他们肯定会给租客朋友非常优惠的价格的。”

“谢谢您,我暂时还用不着。”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艾弗森喊道:“爸爸,你别激动,我一会儿就上去陪你。”

没有回应。

我们在厨房边的一道门前停下来,他倾身向前开了锁。门里是一个比橱柜大不了多少的小黑屋,仅仅能容下一张小床和一把椅子。唯一的小窗户还破了个洞,用破布和报纸塞着。椅子下面有个没倒的便壶,旁边还有一个空瓶子。床还没收拾。

艾弗森指着床下说:“他的箱子还在那儿。”

“我可以打开看看吗?”我问,“里面可能有些线索让我找到我的朋友,这样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

他大笑起来,结果引起一阵咳嗽。“我真的很抱歉,不过你要想打开箱子的话还得一先令。”

我什么也没说把钱给他了。箱子没有锁,我翻了翻——里面有一双需要换鞋底的鞋,一件打了补丁的衬衫,一幅蜡笔画,画着一个大眼睛的卷发姑娘,这发型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了。还有一本书,是几出莎士比亚的剧本:书的封底没了,扉页上写着“大卫·坡”。

“你知道他在哪儿工作吗?”我问。

艾弗森摇摇头。“付房租且不惹麻烦的房客,我可没理由问东问西。”

“他的其他东西呢?”

“我怎么知道?也许这就是他的所有东西了。作为他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处境。”

“这里可能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有个负责给客人送水、倒尿壶的女孩,如果你想的话可以问问她。不过这又得花你一先令。”

“我给得还不够吗?”

他伸出手。“世道艰难啊,我亲爱的朋友。”

我又给了他一先令。他又吩咐我把他推进厨房,这里有好几个孩子在哭,两个女人站在一堆破布边吵着架,脏话连篇。低矮的厨房后面有三个男人在玩骰子,一个女人在煮骨头汤。我们经过他们身边,终于来到一个小院子里,满得要溢出来的污水池散发出一阵恶臭,逼得我赶紧掏出手帕。

“那儿。”我的向导指着一个靠着院墙的木棚,看起来就像个大狗窝,“那就是玛丽·安住的地方。你可能得去叫醒她,昨天她忙了一晚。”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满是垃圾的院子,走到棚子前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又敲了一次,耐心地等着。

“我跟你说了,”店主人喊道,“她可能睡着了。你推推门吧。”

烂木头做的门刮擦着院子里的鹅卵石地面。小棚子连个窗户都没有,不过从门口透进的光照到角落里有个女人,蜷在一堆报纸和破布里。

“别怕,玛丽·安。我是坡先生的朋友,我想问你一两个问题。”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然后发出一声尖叫,像鸟叫的声音。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说,“你还记得坡先生吗——那个住在厨房隔壁的房客?”

她坐起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发出一声刚才那种尖叫。

“我想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听到这里,玛丽·安跳了起来,退到她这可怜的蜗居的一角,手依旧指着自己的嘴,再次发出那个声音。我终于明白她想说什么了,这个可怜的姑娘是个哑巴。我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她没戴帽子,稀疏的姜黄色头发里爬着虱子。

“你记得坡先生吗?”我很坚持,“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听到的话就点点头。如果你还记得他的话,也点点头。”

她愣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三天前走的?”

又点了一下头。

“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这次她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他在哪儿工作吗?”

她比刚才更猛烈地摇了摇头。

“他走的时候带没带包?”

她耸了耸肩。从门口射进的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的。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把一便士和两便士,在她身旁排开。让我极其尴尬的是,她双手抓住我的手,猛烈地亲了起来,同时发出刚才的鸟叫声。

“你不必这么激动。”我不知所措地抽回手,站了起来,“请原谅我打扰了你的休息。”

她做了个手势让我等着,然后在放衣服的架子上翻找,不时发出吱吱声和尖叫声,不过声音比之前温和多了,让我想起树林里鸽子的咕咕声。最后,她的脸上露出光彩,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像是从便签簿上撕下来的。纸上画着一个男孩的半身像,不过这世上应该不会有长成这样的男孩,像是某人心里想着别的事,随手画出来的。

我笑了笑,装作看了很高兴的样子,想把它还给玛丽·安。她吱吱咕咕地叫着,用手势示意我留着它。我把纸塞进大衣口袋,跟她说了再见。她害羞地笑了,轻轻地挥了挥手,又钻回到被单里。

艾弗森还在院子口等着我。“你让她动心了,亲爱的先生,我能看出来。我们很少能有幸听到玛丽·安这么多嘴的。”

我没搭理他的自作聪明。“谢谢。要是这儿不再有什么新信息的话,我想我该走了。”

“既然已经到了院子里,那你走院门出去更方便。”艾弗森指了指厕所旁边的一条小路,小路的另一边是条管道,轰隆隆地从房子通向外面,“除非你还想算个命,或者想求些缘分,让某位女士对你欲火中烧。”

我摇摇头走向那条小路,快步出门,走进雾气迷蒙的喧闹街道。空气阴湿,闻起来有腐败的味道。一只硕大的灰老鼠从我的脚上跑了过去。我用手杖打过去但没打中,只是敲在了墙上。我满脑子都是对那女孩的怜悯和对艾弗森的痛恨,我觉得他在给她拉皮条。

被袭击时我毫无防备。

在一条小巷的三分之二处,一个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男人撞上了我的右肩。我倒向对面的墙壁,试图举起手杖。但街道太窄,加上男人的妨碍,我没成功。这时我意识到墙上有一扇凹进去的门,空间足够躲藏一个人。

所以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第二个人朝我扑过来。两人都穿着黑衣服。一开始我被打得蜷缩成一团,听到金属砸在砖墙上的叮当声,闻到热乎乎的酸臭气息。叫骂的声音。我听到踩着粪土从大街上跑来的脚步声。

“去你妈的。”男人的号叫声。

我的头遭到重击,疼痛让我视线模糊。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一个男人大喊:“老天爷啊!抓住那只该死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