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27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毫无印象。有几秒钟,或者更久,我完全失去了知觉。即便后来费了半天劲让自己清醒过来,也才终于搞清楚大雾一点也没消散,然后不知怎的,我被一个人半背半拖着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拼命地喘气。有人在我耳边喊叫着什么,不一会儿,我发现自己被抬上了一辆出租马车,整个人瘫倒在座椅上。

“布鲁尔大街。”我旁边的男人说道。

“他脸色不对。”另一个声音说道。

“不,他只是晕倒了,没什么。”

“要是他吐在车上的话——”

我听到硬币的叮当声,接着四下安静。很快,马车动了起来,但走得很慢。我双手抱头缩在角落。马车的晃荡让我想吐,且一度认为马车夫的担心要变成现实了。时间停止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阳光让我眼睛疼。我的同伴没再跟我说话,就算说了我恐怕也无法回应。

马车七拐八绕地行进,我慢慢地习惯了这种摇晃,反而觉得舒适而不是难受。我睁开眼,眯眼看外面。那边,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肯定是圣安教堂的板条钟塔和拱起的塔尖。认出方位让我的脑袋一震,似乎触发了某种内部机制:我的脑子又开始正常运转了。

我为什么会在马车里?难道被绑架了吗?我竭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被弄上马车之前发生了什么。再早一点的记忆就是那个店主艾弗森看着我检查坡先生的箱子。我慢慢地转了转头,结果疼得更厉害了。

“啊,”萨鲁泰逊·汉姆威尔的声音,“你的脸色终于正常了,希尔德先生。这是个好兆头。”

“汉姆……汉姆威尔先生?我不明白。”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我的记忆似乎有一段缺失。”我正说着话呢,那段神秘的记忆空缺又吐出了一点碎片,“乌鸦。”

“你说什么?”

“我记得有人——妈的,要是我知道是谁,或者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我觉得那人有爱尔兰口音,大叫着什么乌鸦。据我所知,这个词在圣贾尔斯地区通常指——”

“有色人种?”

“没错。拜托你,汉姆威尔先生,请你告诉我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碰巧走到女王大街,听到一阵喧闹声。我往路边一家店旁的巷子里看了一眼,看到你在跟两个穷凶极恶的流氓搏斗。我当时并没认出你来,只是以为有个无辜的人正在挨打、被抢劫。于是我过去打倒了一个,另一个跑掉了。然后我觉得我们最好赶紧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我看了一眼他的手,看到关节都擦破了。“真是万分感谢,先生。”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有一处擦伤,“我——我真不敢想,要不是你正好路过的话我会成什么样。”

“不过你的帽子丢了。确实,我觉得他们下了狠劲,要不是有帽子,你的情况会更糟糕。你应该还带了手杖,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点点头。我完全没意识到这两样东西不见了,思绪还停留在汉姆威尔竟恰好路过这一天大的巧合上。无论如何,我是这一巧合的最大获益者。

“你的钱包还在吗?”

我摸了摸口袋。“在。”

“那就好。”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必须小心谨慎。我慢慢地说:“可能我走在街上的时候被他们拖进了巷子,想抢劫。”

“不太像。”汉姆威尔说,“不然我早就看到你了,虽然有雾。看起来更像是你从另一端走进那条小巷,或是从某栋房子的侧门里出来。”

马车一路向西,晃晃悠悠地穿过喧闹的街道,进入索霍区的中心地带。终于,我们抵达了布鲁尔大街。汉姆威尔指示车夫停在街北面的一栋房子前,靠近与大普尔特尼街交会的街角。我准备付车钱,他扬扬手阻止了。

我站起来,头又晕了,汉姆威尔赶紧扶住我,并搀扶着我进了屋子。一个面无表情、制服邋遢的仆人带我们上了楼。看来诺克先生租下了整个二楼。上楼第一间是接待室,汉姆威尔让我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吩咐仆人去给我拿杯白兰地,然后去找主人了。等他和诺克先生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喝掉了大半杯白兰地,恢复了一些神志。可我还是记不起来在女王大街坡先生的房间到汉姆威尔把我弄上马车之间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乌鸦?

粗粝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响起,眼前浮现出一些几乎被我遗忘的记忆片段:一个瘦小的、孩子般的人抓着我的手亲吻。这幅画面非常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在她枯草般的姜黄色头发上爬动着的虱子。

诺克先生进来的时候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发现自己已不需要搀扶了。他和我握手,问我感觉如何。我磕磕巴巴地感谢了汉姆威尔的救命之恩以及诺克先生的热情好客。

“汉姆威尔只不过履行了他作为基督徒的基本职责。”诺克先生用一板一眼的新英格兰腔调说道,“还好他恰巧路过。”

“确实如此。”我说。

“请坐吧。”诺克先生在我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来,“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争论了一下阅读奥维德的价值。我对伦敦了解不多,不过我的职员对我说,他遇见你的地方不太适合一位学校老师出入。”

“是卡斯沃尔先生派我到那里去办点事。”

“卡斯沃尔先生?哦,我最近有幸见过他,只是在一个悲伤的场合下。”他目光犀利地盯着我,“请原谅我的好奇,但我记得你所任职的学校在伦敦城外,对吧?”

“是的,先生,不过目前我住在玛格丽特街的卡斯沃尔先生府上,做查尔斯·弗兰特的家庭教师。”

诺克先生抿紧了嘴巴。“我们真该感谢卡斯沃尔先生为弗兰特夫人和她刚刚丧父的儿子提供庇护。”

他顿了一下,似乎陷入阴暗的深思。在这段沉默中我也有些不开心了。要不是我见证了维文赫先生签署遗嘱,弗兰特夫人本来是不需要卡斯沃尔先生的庇护的。

最后他终于接着说:“你还记得袭击你的人的样子吗?你肯定也想让弓街的警察抓到他们吧。”

“很遗憾,我一点都记不起来被袭击时的事了,连汉姆威尔是怎么救的我都不记得了。”

“真是不幸。不过至少你还记得是在哪里发生的,而且汉姆威尔看到了袭击者。”

汉姆威尔咳嗽了一声。“那条巷子很昏暗,先生。我也没看清楚他们。”

“而且圣贾尔斯那一带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我补充道,“袭击我的人不会再待在那里了。”

诺克先生看了看汉姆威尔,又看了看我。“那房子里面的人呢?他们关注了这起袭击事件吗?”

汉姆威尔耸了耸肩。

我说:“就我能记起来的,他们没什么反应。”

“但他们有可能有反应,对不对?”

“很难说。”我因为头疼而抽动了一下,“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我得先回去问问卡斯沃尔先生的建议,但我估计他会建议我别找麻烦。”

“我明白了。”诺克先生说。我觉得他明白的比我想表达的多,这让我有点不舒服。

“我不能再麻烦你们了,”我说,“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先生会担心的。”

“汉姆威尔送你回去。”

“可我真的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诺克先生突然站起来说,“至少我不觉得麻烦。就算有点不便,但你头部受了伤,作为一个基督徒,我也有责任保证你安全地回到家,就像汉姆威尔有责任上前搭救你一样。”

他点头向我告别,走出了房间。汉姆威尔拉铃叫来了仆人。不到十分钟,我们又坐上了马车,在浓雾中缓慢地前进,说实话还不如走路快。我们俩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这沉默实在太压抑了,我只好没话找话。

“汉姆威尔先生,你对伦敦印象如何?”

“什么?哦,太大了,各个地区很不一样。我刚形成某种印象,接下来的见闻又会把它彻底推翻。这里真是繁华富裕,难以想象。”

“可我敢说你们美国也是非常富庶的。”

“我不是美国人,先生,我来自加拿大。我父亲是弗吉尼亚人,但独立革命后他就跟着主人搬到了北方。”

“他们是保皇党?你父亲在迁移中损失大吗?”

“没有损失,先生,他获得了一切。”汉姆威尔转身看了我一眼,“他获得了自由,桑德斯先生在加拿大北部拥有一块土地,我父亲继续为他工作。我也是,直到后来我参了军,加入与美国人的战争。”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要不是那一家人全死了,我退伍后本该继续回去为他们效劳的。”

“对不起——不过你也找到了一份工作。”

“诺克先生很好心地让我做他的职员。”

好奇心让我越过了礼貌的界限,于是我赶紧转到稍微大众的话题上。我们主要就纽约和波士顿聊了聊。汉姆威尔不是个健谈的人,但你能从他的回应中感受到他的教养。

穿过牛津街上涌动的人群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到达玛格丽特街时,我请他下车进去喝点东西。汉姆威尔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想跟克里奇太太打个招呼,因为她答应给他一份菜谱,让他寄给在加拿大的妈妈。他说得那么郑重其事,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我则想到那天下午在皮卡迪利大街,他的手在她的胸脯上摸了一把的样子,差点儿笑出来,她还拍了拍他的脸颊作为惩罚呢。

我们一走进温暖的房子,一位仆人就带着汉姆威尔去见克里奇太太了。卡斯沃尔先生在家。但我想先洗把脸、换身衣服,再去见他。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亮蜡烛,因为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我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洗脸架上的壶里还剩一点冷水,我把它倒进脸盆。脱下外套时一张纸片飘落到地上,我弯腰捡了起来。

是从便签簿上撕下来的一页。我举着纸在摇曳的烛光下看了看,上面潦草地画着一个男孩的半身像。这东西搅动了我的记忆。虽然画得简直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但脑袋的形状——高高的额头、颧骨的曲线——让我想起了查理·弗兰特和埃德加·爱伦。

烛光透过纸张,照出另一面上写着的鬼画符般的字。我翻过来看,墨水笔迹写着:兰伯特寓所九号。

看不出是谁写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干什么用。我在烛光下盯着它看,差点儿一冲动把纸扔到火里,然后就此忘记。缺失的记忆还是没能回来。不仅如此,我还意识到自己已被卷入一场阴谋中,但其目的、程度和捣鬼的人我都一无所知。惠灵顿别墅里发生的谋杀案、卡斯沃尔派我到圣贾尔斯去、在艾弗森的商店外遭到袭击、汉姆威尔的凑巧营救——所有这些都是有关联的,我暗自对自己说。这时,我脑子里响起了丹齐那刺耳的话语:大树倾倒,岂有完卵。

纸张的一角烤焦发黑了,冒出一丝黑烟。我低声叫了一声,把纸抽了回来。毕竟,我对自己说,我得拿出点东西给卡斯沃尔先生看看我这一天的收获,当然还得说明我不喜欢挨揍。

时间会揭开秘密,也能埋藏真相;它会撕破我们的谎言,甚至包括对自己撒的谎。但目前我至少有一个理由保住这张纸。因为我要是空着手,卡斯沃尔先生就会让我回斯托克纽因顿。接着查理会从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退学,我就再也看不到卡斯沃尔小姐和弗兰特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