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28

“诺克的黑鬼。”卡斯沃尔先生说着,嘴角厌恶地一撇,“闭上眼睛只听他说话的话,还以为他是跟你我一样的白人。可那也没用。绝对没用。受过教育的黑鬼在上帝看来更加可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直到普拉特告诉我,我才知道。”

刚才就是普拉特,那个面相狡猾的仆人很不情愿地来到我的房间,说主人叫我。这个人面对卡斯沃尔一家就满脸笑容,对其他人都冷冰冰的。

“请您原谅,先生。汉姆威尔先生把我送回来之后,我想先——”

“汉姆威尔!”卡斯沃尔先生打断了我,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名字倒是取得不错。该死的废奴主义者的毛病就在于他们从来不研究黑鬼的本性。我在我的种植园里见得多了,比畜生好不到哪儿去。要是那些只会说空话的伪君子愿意花点工夫去看看黑奴们生活的地方每天都发生些什么事,他们会很快改变主意的。”

虽然还不到下午四点,还没吃晚餐,卡斯沃尔先生却已经晕晕乎乎的了。倒也说不上醉,但也绝对不算清醒。这个藏在房子深处、充满烟味的会客厅被他用作私人起居室,他坐在壁炉边,百叶窗关着,点着蜡烛。他身穿一件绣花睡袍,趿拉着拖鞋。不知道普拉特告没告诉他的主人汉姆威尔先生还没走,正在楼下向克里奇太太讨要菜谱以尽孝心呢。

卡斯沃尔先生在马甲的口袋里掏了掏,拿出怀表来。“你花了不少时间去调查了一圈,对吧,希尔德?有什么消息吗?你到底是怎么跟那个黑鬼扯上的?”

我总结了一下自己的发现:坡先生离开了喷泉酒馆,因为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他搬去了七面钟那边的女王大街。据他的新房东说,他一直牙疼得厉害。三天前他失踪了,留下了仅有的一些财物。

“三天前?”卡斯沃尔先生问,“也就是说谋杀案发生后还有人看到过他?诺克的黑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会说到的,先生。先回到坡先生的事情上。牙疼是个疑点。”

“啊——你是说他一直遮着脸?很可能那个人不是坡?”

“至少存在这种可能性。跟喷泉酒馆的女人不一样,艾弗森——就是坡的新房东——看起来跟坡不太熟,也认识没多久。”我头疼欲裂,很难整理思绪、组织语言。不过自打发现了男孩的素描画,我丢失的记忆就慢慢显形了,仿如浓雾散去了一般,我现在能记起那段时间发生的绝大部分事情了。我给卡斯沃尔先生讲了那个哑巴女佣的事,把写有地址的素描画交给了他。

他仔细研究了一会儿那幅小男孩的素描,然后翻过来看后面的地址。“兰伯特寓所?在哪儿?”

“我也不大清楚,先生。不过事情还没完,我从那栋宅子的院子里出来,顺着一条小巷往大街方向走的时候,被两个流氓袭击了。”

“是那个房东指使的?”

“不能确定。他们也可能是从大街那边过来的。而幸好,汉姆威尔先生注意到了我的叫喊声,他救了我。”

“啊,这个黑鬼。所以我们又说到他了。他去那儿干吗?”

“他和诺克先生都想让我相信这只是一次巧合。”

“只会有两个可能,他们和房东是一伙的,或者他跟踪了你。”

“从喷泉酒馆往七面钟走的路上,我确实有那么一刻觉得有人跟踪。但是雾太大了,我无法确定。在艾弗森先生的店里的时候,我也怀疑有人透过窗户往店里窥探。”

卡斯沃尔先生咬了咬下嘴唇,长叹一口气。“他们对你怎么样?他和诺克先生。”

“好得不能再好了。汉姆威尔先生把我搀扶上一辆马车,送到布鲁尔街诺克先生租住的地方,给了我一杯白兰地。他们没有盘问我,然后诺克先生就叫汉姆威尔先生送我回来,甚至没让我付车费。”

“明天早上,找到兰伯特寓所,看看九号里住的人是否知道一个住在女王大街的客人。”

“先生,我是该问弗兰特先生呢,还是坡先生?”

卡斯沃尔先生瞪了我一眼。“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我想或许您能认得笔迹——”

“就凭那么几个单词,能看出什么?”

“那幅素描画看上去是个小男孩。”

“你的意思是查理,或者那个美国男孩?好吧,这也没什么用,对吧?因为没有证据证明写那几个字的人就是画素描画的人。不过弗兰特夫人也许知道弗兰特有没有画铅笔画的嗜好——对,拉一下那个铃。”

我照做了。不一会儿仆人来了,卡斯沃尔先生问弗兰特夫人怎么样了。普拉特回答说她刚下楼在客厅待了几分钟,由卡斯沃尔小姐陪着。据我所知,这是这几天来除了出席葬礼之外她第一次离开卧室。查理也和她在一起。卡斯沃尔先生不带一丝人道主义考量,他叫仆人去问问她方不方便过来。

等待答复的时候,卡斯沃尔先生勉强站起来,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靠在壁炉架上。

“我们几天后搬去乡下住,”他说,“弗兰特夫人和儿子当然也会一起去。”

“查理不回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了吗?”

卡斯沃尔先生摇了摇大脑袋。“我看不出花这个冤枉钱有什么意义,再说弗兰特夫人在伦敦也没地方住了。我跟她讨论过这事,她答应了:立即退学对那小子来说也好些,父亲的垮台和死亡肯定是个沉重的打击,他在学校里也不好过。”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是沉重的一击,虽然我已经隐隐料到会有这一天。我悲痛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卡斯沃尔先生却在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弗兰特夫人肯定知道卡斯沃尔先生骗了她,让她失去了维文赫叔叔最后的遗赠。但就目前的处境,她只能自降身价,听从这个把她的儿子变成一个乞丐的人的摆布。

仆人终于回来了。“弗兰特夫人请求原谅,她觉得自己还没恢复好。”

卡斯沃尔先生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没事,这没什么,她很快就会跟我说话的。女人都这样。”

他站了一会儿,像只关在圈里的猪一样挠了挠痒痒。然后他似乎记起来旁边还有人,便重重地坐在扶手椅里,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瞬间我又在他那张丑陋的脸上看到了卡斯沃尔小姐式的微笑。

“我得谢谢你,先生,特别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你这一天过得肯定不轻松,我要感谢你充当我的眼睛和腿。”他伸手到马夹里摸怀表,“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他看着表盘,“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你还有学生要照顾呢。明天等你回来再说吧。”

我离开了,慢慢地走下楼。我很伤心,一想到要回学校去就不高兴,虽然前不久那里对我来说还是天堂。下到二楼时,休息室的门突然开了,黑色的衣裙翻飞,我闻到了帕尔玛紫罗兰的香气。

“弗兰特夫人!我——希望您身体好一些了。”

“嗯,谢谢您,先生。”她说着,关上了身后的门,“我前阵子病得很重,不过现在好多了。”

她脸色苍白、脸颊凹陷,眼睛里闪着光,好像还在发烧。她匆匆地扫了楼梯角一眼,又抬头往楼上看了看。

我张开嘴,无意识地脱口说道:“我真的很后悔——”

“克里奇太太跟我说你受伤了。”她低声打断我,我感觉她是故意不让我说完那句话,“说你被流氓袭击了。”

我伸手摸了摸头上的伤口。“没什么大不了的,夫人,请您不要担心。”

“哦,我很担心。到这边来,到镜子边来——让我看看。”

大理石桌面的边桌上立着一只烛台,烛光映在墙上的镜子里。我低头站着。弗兰特夫人踮起脚,看了看那一重击在我右边太阳穴边留下的痕迹。

“再近一点。”她命令道,“哦,我看到了……有点青,肿起来了。还好只是擦破了皮,没有口子。”

“我的帽子帮我挡住了。”

“谢天谢地!”

我感觉到她的指尖掠过我的额头。兴奋的感觉蹿过全身,我靠在桌边,以此掩饰激动的颤抖。

“啊!还很疼吧。头疼吗?”

“是的,夫人。”

“你是去替卡斯沃尔先生办事的,对吧?”

“是的。万幸的是我只弄丢了帽子和手杖。诺克先生的职员正好路过,救了我。”

她抽身走开,我看到她的脸红了,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生气。“你今晚得好好休息,查理暂时跟我在一起。我叫他们送点冷敷的东西和吃的来。不能太油腻,或许来点清汤,一杯雪莉酒。”从休息室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她往那边看了看,“我相信明天早上你就没事了。”

“谢谢您,夫人……卡斯沃尔先生跟我说查理不回学校了。”

她转过脸不看我。“是的,希尔德先生。查理和我现在都仰仗卡斯沃尔先生了,他觉得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我和查理到乡下去住一段时间会更好。”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激动地接着说,“我自然不能给卡斯沃尔先生增添不必要的开支。”她又转向其他方向,用明显的讽刺口吻说道,“他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

我鞠了个躬,对她的坦诚表示感谢。“我们会想念他的。”

她的嘴唇颤抖着。“他也会想念你们的。我真的很感谢你。”她后退了一步,转身深吸了一口气,“我——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可能不太得体。请你看在我是个寡妇的分上,别介意。”

“请随便问,夫人,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是最先看到我已故的丈夫的,对吗?在他的……他的尸体被发现之后。”

我点点头。

“他那天走的时候身上带了个小盒子……桃花心木做的,镶嵌有郁金香木装饰,盖子上有贝壳的花纹。”

我记起卡斯沃尔小姐在弗兰特先生葬礼的那天晚上对我吐露的秘密。“类似一个首饰盒?”

“对……不过对我来说,那盒子本身要比里面的东西重要得多。我猜它可能掉在地上了。”

“我真希望我见过,夫人——可惜没有。”

弗兰特夫人冲我无力地一笑。“没关系,真的。只不过我很喜欢那个盒子以及它所承载的记忆而已,太傻了。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你需要休息。”

我们互道了晚安。她再次准备离开,但又停了下来,回过头。

“请……请一定小心,希尔德先生。”她低声说,“尤其是跟卡斯沃尔先生打交道的时候。”

之后我一个人站在楼梯平台上,头很疼,身边充盈着她的芳香。我没有理由高兴,但我确实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