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36

那天晚上寒风刺骨,雾气氤氲,埃德加和我登上了格洛斯特邮车。我很感激爱伦先生为我们订的是车内的豪华座席。马车慢慢驶出皮卡迪利广场,我盯着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他们的脸上映照着街上昏黄的灯光。埃德加静静地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看着,却好像听不见我数次扯起的话题。就像是一个被幻术迷倒的人。

车子慢慢加速,马车的颠簸和单调让他打起瞌睡来。脑袋左右晃荡,身子在我和一个杂货铺老板娘之间撞击。其他乘客也一个接一个地学起他的样子。我希望自己也能睡上一会儿。旅程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在于出发和到达的时候,中间的过程通常是烦躁无聊的。

马车在黑暗中行进着。我对面一个身材矮小的牧师打起呼噜来。在杂货铺老板娘的要求下,马车窗关得死死的。她此时睡得正香,但一听到收费站的号角声就会醒过来,从手提袋里掏出个瓶子喝两口来解乏。车厢里充满了牙买加朗姆酒兑水的味道。牧师做了个噩梦,他的四肢不停地颤动着,脚从盖在身上的毯子下伸出来,不时撞上我的小腿。

唯一有意思的是穿过寂静乡村小镇的时候。我打开遮光板,擦了擦窗玻璃,看着外面空空如也的街道。不时有灯光从楼上的窗户里照出来。晚上人们都睡着以后,小镇会带有一些神秘色彩,就像一艘被船员遗弃的大船,跟有人驾驶时完全不一样。

马车中途穿过拱门,开进一家酒店的院子。突然之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马车夫的喊叫,小酒保的嚷嚷声;换马,乘客爬上爬下;各种嬉笑叫骂、迎来送往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人就是这么矛盾,进到酒店院子刚一秒钟,我就又开始怀念乡野的黑暗和孤独了。

换完马,我们又上路了,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车内的乘客都是到格洛斯特,或者更远的赫里福德或卡马森的。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昏昏入睡,然后跟其他乘客一起突然惊醒。马车在拐弯进入一家酒店时,后轮不慎撞上了拱门的柱子。

那之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夜色慢慢被冬日的晨曦赶走。我的旅友们也一个接一个地醒过来,昨晚的激动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蓬头垢面,饥肠辘辘,疲倦不堪,浑身上下被坚硬的座椅硌得酸痛。

快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格洛斯特,在南门街的贝尔酒店卸下了行李。卡斯沃尔先生的马车已经到了,马儿都等得不耐烦了,车夫也急于赶回去。我在咖啡厅里随便补了一顿早餐,之后又冒着得罪车夫的危险找了家理发店修了个脸。我做这件事不仅是出于虚荣,还有好奇心。理发师可是个百事通。

“随便打听一下,”趁那人在皮带上磨刀时我问,“听说刚过世的维文赫先生在这里有房产。”

“维文赫?哦,是的,先生。不过那个老头一般住在伦敦。他上个月才死的。”

我晃荡了一下口袋里的硬币。“什么样的房产啊?”

“在牛身巷,先生,有一家很小的酒店,以及周围的几个店铺。当然,都是出租的。”他像只鸟儿一样歪了歪头,瞥了我一眼,“要是您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您介绍个律师,您可以问得更清楚些。”

我赶紧说:“不,没那个必要。”

卡斯沃尔先生的蒙克希尔庄园在格洛斯特西南,去往里德茅斯方向十一二英里外。我们出城的时间刚刚好,接下来的第一段路程是收费公路,最后几英里则是小路和小巷。时间缓慢流逝,埃德加心烦意乱。我也因为久坐而全身酸痛、疲惫不堪。

终于抵达时已是接近黄昏了。一位面无表情的看门人打开了庄园大门,马车沿着一条蜿蜒向上的车道驶进了停车场。大树在灰黄的天空下摇曳,像狂怒的酒神迈那得斯,晚风夹带着雨点打在车厢玻璃上。

看到房子了。一幢有五个露台的三层高长方形建筑出现在眼前,对面是此时感觉十分冰冷的黑乎乎的大山。显然有人正等着我们。刚到大门,就有两个仆人拿着伞带领我们穿过大雨,爬上台阶进入门厅。我认出其中一个是普拉特,卡斯沃尔先生家里那个瘦长脸的马屁精,估计是卡斯沃尔先生把他带过来的。查理·弗兰特飞奔出来问候他的朋友,后面跟着的两位手挽着手出来的小姐,步伐就沉稳多了。

“埃德加!”查理叫道,“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哦,我们一定会很开心的。”他妈妈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还有我在,于是那孩子红着脸转过身,对我说:“希尔德先生,老师,您来了我真高兴。”

弗兰特夫人握了握我的手,冲我温柔一笑。

“我爸爸正跟经纪人忙地产生意,”卡斯沃尔小姐对我说,“不过晚饭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她看了一眼等着的仆人,“普拉特会带你到房间去的。旅途劳顿,你肯定想好好休息一下。不过恐怕休息不了太久,我们五点半吃晚饭。蒙克希尔这儿过的是乡下生活。”

我紧跟着仆人上楼。很高的天顶上开着一个椭圆形天窗,与其说是透光用的,不如说是为了彰显这幢房子令人畏惧的高度和楼梯井的宽阔。蒙克希尔山庄实在太大了,简直就是巨人的住所。我感觉到楼下一片安静,仿佛下面的女人们都屏住了呼吸一样。

我的房间很大,有点破旧,而且很冷。我尽快洗脸、换衣服。当我下楼去寻找客厅的时候,房子里不知什么地方的钟敲了五下。走廊和楼梯上都挂了灯笼,点着蜡烛,可还是没法驱散这巨大房子里的黑暗。

我在门厅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客厅在哪里。这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我右边。

“晚上好,先生。”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啊,克里奇太太!一向可好?”

“一如既往吧。”她冲我右边的门点了点头,“如果你是在找孩子们的话,他们在客厅里呢。”

她像突然出现时那样又突然消失了。她这种唐突的方式让我记起自己暧昧的身份,既非客人也非仆人。我轻轻地敲了敲门,走了进去。客厅里充满摇曳昏黄的烛光。弗兰特夫人坐在炉边,手里捧着本书。孩子们挤在沙发里,窃窃私语地聊着什么。

“我——请原谅,夫人,我来早了吗?”我说。

“一点也不,希尔德先生。”弗兰特夫人说,“请坐。还有,过来的时候麻烦拉一下那个铃,要给火炉里添点炭了。”

我照她的话做了,然后坐在她对面。寡妇的丧服往往会产生某种奇怪的效果。有的女人会完全被黑色淹没,变得很忧伤。可是弗兰特夫人却属于另一种:简单朴素的黑袍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美丽来。

“其他人一会儿就来。”她说,“你不冷吧?”

“一点儿也不。”我撒了谎。

“这房子真的挺冷的,”她淡然一笑说,“我们住的时间不够久,还没焐热呢。”

门开了,卡斯沃尔小姐走了进来,脸上绽开笑容。

也许是我听错了,可是我觉得似乎听到索菲娅·弗兰特悄悄地说了一句:“还是栋倒霉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