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49
乔治爵士最有意义的一趟跑腿儿就是星期四早上带来消息说在西门街找到了一处公寓,可以在参加舞会时住。沃登爵士一行本来预订了那里的,可是他们正等着的一位近亲突然生病了,他不得不退了房。于是乔治爵士自作主张地用卡斯沃尔先生的名义接下了这套公寓。当然卡斯沃尔先生也不必感到为难,因为路易斯皮奇上校那天晚上本来就要去格洛斯特参加晚宴,要是觉得不合适的话取消就是了。
这正是卡斯沃尔先生需要的最后推动力。一方面他不能辜负乔治爵士的一片好心,另一方面这也消除了最主要的障碍。乔治爵士还说他妈妈也盼望着能跟刚结识的卡斯沃尔小姐及弗兰特夫人再续前缘。我们在客厅里等着的时候,卡斯沃尔先生向我们传达了路易斯皮奇老夫人的这一善意。
“可是爸爸,”卡斯沃尔小姐说,“你知道索菲不能去舞会的。”
“当然不能。可是没说她也不能跟我们一起去格洛斯特吧,对吗?”他转身看着坐在茶几旁边的弗兰特夫人,“你喜欢逛商店,对吧,嗯?在蒙克希尔这里实在是太闭塞了,换换环境会有好处的。”
“是,先生。”她答道。
他为自己的努力呻吟了一声,斜靠在桌子边拿大手掌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能一直这么消沉,亲爱的。你得给自己买两件漂亮衣裳,也许还得再给孩子买点东西。”
弗兰特夫人抽回自己的手,开始收拾茶具。
“乔治爵士给我带来了一封约翰逊夫人的信,”卡斯沃尔小姐轻快地说,“里面有路易斯皮奇夫人做鳝鱼汤的菜谱。真是太周到了。我们到底几个人去格洛斯特,那里有多少张床啊。谁也不愿意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挤在一块儿吧。”
“对啊,”弗兰特夫人说,“没有比这个更糟的了。”
就这样,一月十二日,星期三,贝尔酒店的舞会就成了蒙克希尔山庄一周以来的主要话题——我们一行到底在哪里住、该穿什么、可能碰到些什么人以及想要见到什么人,等等。孩子们和我会待在蒙克希尔不动。
星期一,舞会的前两天,我到小客厅找我的学生,看到卡斯沃尔小姐坐在炉边的沙发上埋头读书。我解释了一下来意。
“今天下午干吗不放他们一马呢?”她打了个哈欠,露出了白白尖尖的牙齿,“我觉得没什么比这些印着字的纸更让人疲倦的了。”
“你在读什么呢?”
她递给我一本布面十二开的书卷。“《家常烹饪:一本有用的菜谱书》。”她说,“里面真是有无穷的宝藏。它告诉你该怎么做羊肉火腿,听起来真的很古怪,估计味道也会非同一般。这里还有两页半说的是洗衣女佣的职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真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多的实用知识。学海无涯啊,比太平洋还宽呢。”
我只好顺着她往下说,说像她这么聪明的学生,一定可以很快掌握所有这些知识的。
“读书对我来说可不容易,希尔德先生,你不要觉得我很高贵,不是的。可爸爸觉得淑女就应该懂点家政。”她眨了眨眼睛,“他逼着我以路易斯皮奇夫人为榜样。”她突然捂住了左眼,“哎哟!”
“怎么啦,卡斯沃尔小姐?”
“我眼睛里进了点东西。”卡斯沃尔小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恼火地噘着嘴,对着壁炉上面的镜子仔细查看着,“这里光线太差了,我什么也看不见。真是太气人了。”
“要我拉铃叫仆人吗?”
“他们来得比蜗牛还慢,然后又得去找我的女仆。不行,希尔德先生,你能不能带我到窗口去帮我看看?不知道是什么,这个时节不大可能是苍蝇,也许是烟灰或者头发。就算是根掉了的睫毛,也会让人的幸福大打折扣。”
我跟着她到了窗边,她转过脸面对着我。我凑过去仔细查看她的左眼。一靠近女人,你就能闻到她们身上的香气,不仅仅是香水味,还有她们身体的天然芬芳——那种混合着香水、衣服的味道以及人体本来的气味的综合。
“请把你的头向左转一点,”我说,“对了——这下好多了。”
“你看到什么了吗?眼角那里。”
“哪一个角?”
她咯咯笑了起来。“我也没想清楚,里面那个吧。”
我又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清楚些,同时她也踮起了脚尖,又朝右边转动了一下脸。这下她的唇正好扫过了我的唇。
我吓得失声一喊,往后跳开去。
“对不起,希尔德先生。”她很镇定地说道。
“我……请原谅。”我胡乱咕哝着,心乱如鼓。
“没关系。我觉得是一根头发掉进去了,现在好像还在呢,还得麻烦你再看一眼。”
她又冲我仰起了脸,满脸笑容。我迎上去,压住了她的唇,感觉到她也主动地贴住了我。然后她的手抓住我,后退了一步。
“躲开窗户。”她低声说,然后我们就像跳舞一样合二为一地移了几步,接着接吻。她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的手则按在了她的臀上。她的温暖如同火焰般包围了我。
有三十秒?至多一分钟。门外传来一阵噼啪的脚步声,我们赶紧分开了。转眼间我已对着屋外远处的河流沉思,卡斯沃尔小姐则端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翻阅着《家常烹饪》。
一位胖胖的女佣拉着个脸端着盆炭走了进来。她点好了火,整理了一下炉子。正当她拨弄那些铁条的时候,孩子们冲了进来。
“汉姆威尔要给我们展示一下怎么下套逮兔子。”查理自豪地说,“这多重要啊,万一我们撞船了,你知道吗,就像鲁宾孙·克鲁索那样,我们就可以像个国王一样吃兔子了。”
“汉姆威尔真是厉害啊。”卡斯沃尔小姐说。
“他是个好人。”查理直截了当地说,“埃德加说他跟他们家其他的黑人都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问。
“我们在里士满的黑人大多是奴隶,老师。”那个美国男孩解释道,“可是汉姆威尔先生跟你我一样,都是自由的。”
女仆行了个礼,退了出去。孩子们也跟着走了,砰地把门关上了。
“又有多自由?”我说。
卡斯沃尔小姐咯咯地笑了。“的确够自由的。我喜欢自由。我是个天生的激进者。”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看着窗外,刚才的兴奋已经退去了,“看,索菲来了。”
我们又分开了,各自整理着姿态和情绪。弗兰特夫人沿着房子走向侧门时经过了窗口。
我咳了一下。“我听汉姆威尔说诺克先生还得再待一阵子?”
“是啊,你不知道吗?至少待到舞会之后。”卡斯沃尔小姐笑了,她似乎完全镇定下来了,“我是从索菲那里听来的,而她又是从克里奇太太那里听来的,克里奇太太则是听汉姆威尔本人说的。你还记得克里奇和汉姆威尔挺亲密的那次吗?真感人,尤其是就他们俩的处境来说,不是吗?反正据汉姆威尔说,诺克先生正在考虑从我父亲那里买点地产,利物浦的一间仓库之类的东西。还聊起过其他的投资——你知道绅士们聊到投资的时候是什么德行,就像女孩子们聊情人一样,都是差不多的浮想联翩,四下打探,到处八卦。”
这时她已经离开我,坐在沙发上了。我一方面感到放松,一方面又有被欺骗的感觉。不一会儿,弗兰特夫人进来了,伸着手到炉火上取暖。
“听说约翰逊夫人还待在科利尔兰苑?”她问卡斯沃尔小姐。
“我想是吧。我听乔治爵士说她要跟他们一起待到舞会后。怎么啦?”
“我到废墟那边走了一下,在田庄木屋的花园里看到了一个男人。”
“她家的花园?”
“可是她现在没有园丁了,只有一个叫鲁斯的女仆打理所有的事,而且她现在也不在那儿。我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不过他好像看到我了,立刻就没影儿了。你觉得我们应该跟约翰逊夫人说一声吗?”
“照邻里相处之道应该的。”卡斯沃尔小姐说,“你能描述出他的样子吗?”
“高个子,身材很好,穿一件褐色长外套,戴一顶宽边帽子。脸一点也没看清,太远了,而且他把领子竖起来了,而帽子的边——”
“我要写封信给约翰逊夫人。”卡斯沃尔小姐打断她,“要是她觉得可疑的话,会向乔治爵士咨询该怎么办的。我觉得用不着为她担心,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也许,警告之前我们该派个人去查一下。”
“要是你们觉得合适的话,”我说,“我可以走一趟。”
说实话,我觉得这是个可以赶紧逃离这个温暖的客厅的好机会。我发现看到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在一起我很不自在,更不用说那天那种场合之后了。我承认自己很心虚,我没法假装自己不是同时喜欢她们两个:当然是因为不同的原因,喜欢的方式也不一样。
我戴上帽子,拿起手杖就出发了,自己都很诧异怎么没一会儿就到了田庄木屋。也许是脑子里的焦虑和身体上的不舒服促使我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也许是某种程度上我想赶紧从困惑的邪恶情感里走出来。
这里跟上一次我来的时候没什么变化,房子呈现出一派没人打理的景象——因为主人的缺失而显得荒废,就像身体没了灵魂一样,毫无生气。
窗帘还是拉着的。我推了推各扇门,都锁着。我又像上次一样围着房子走了一圈,来到后面的厨房院子里。我再次查看了一下那堆泥浆,那里原先是有个男人的脚印的,现在却只找到些模糊的沟壑,被霜冻起来了。
我一步步地返回山庄,越走越慢,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安——到底是因为在小屋那里忘了什么还是因为要回到蒙克希尔山庄了呢?我选择了更远的西线滑过湖面,顺路看了一下冰窖和贝壳洞。结果一无所获,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我这么做其实是漫无目的的:我猜只不过是想拖延回去的时间,而那时我的脑子也很奇怪,连它的主人都找不到一个磨蹭的借口。
最终,我的各种手段都用尽了,只得走上回去的小路,慢得像蜗牛一般。弗兰特夫人的样子和卡斯沃尔小姐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我想不清楚,可是却从这种困境中得到了一丝隐隐的快感:难道说我压根儿就不是个浪漫的人吗?
当我在厨房的菜园边磨蹭的时候,一些含糊的想法冒了出来。孩子们在门廊里大呼小叫,像印第安人一般追逐着。他们重重地撞在了我身上,差点儿把我撞了个跟头。
“请原谅,老师。”埃德加说着,瞟了一眼查理。
两个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假装生气地冲他们吼了一句,他们恐慌地逃跑了。我追着跑到围墙围起来的花园里,抓住了他们的脖子。
“尤文纳尔告诉我们maxima debetur puero reverentia,”我说,“翻译,埃德加。”
“应该给予孩子最高的尊敬,老师。”
“可是尤文纳尔这里说得不大对,应该给予孩子的老师最高的尊敬。”
我假装伸手要打他们,他们吓得尖叫着逃跑了。他们很快就会长大,变得严肃起来,他们的童年时日不多了。其实要这么说的话,我们所有人都时日不多了,而且会消失得越来越快。我想起卡斯沃尔先生和他的手表:本质上说,这老头儿就是时间的奴隶,就像他占有奴隶一样,时间也完全占有着他。对我来说,蒙克希尔的美好时光在一天天逝去。短暂的几个星期后,我就得抛下所有这一切美好,带着埃德加回到斯托克纽因顿。
最糟糕的是,我要被迫离开索菲娅·弗兰特和弗洛拉·卡斯沃尔小姐了。届时,失去她们就将是我无法改变的命运。她们是我的幸福,是我的痛苦,是我生命的必经。她们是我的肉,我的水,我的阿尔法和欧米伽。我是她们的奴隶。我对自己说,不管她们代表了什么,从我的不可自拔来说,我就跟鸦片鬼别无二致,掏出一枚硬币,眼泪汪汪地乞求着能得到一片可以带我上天堂下地狱的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