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50
第二天,诺克先生叫人送信下来说他身体不适。汉姆威尔解释说主人得了重感冒,可能至少得在床上休息一两天。因为小时候生过病,诺克先生的肺部一直较弱,要特别小心避免发烧、剧烈咳嗽和肺炎。在卡斯沃尔先生正式宣布这个消息之前,大家就都知道了。卡斯沃尔小姐又趁机查了查她那本褐色的书本。
“不用担心,爸爸,”卡斯沃尔先生拉长了脸向大家报告后,卡斯沃尔小姐这么说道,“我已经指示汉姆威尔给诺克先生服药了。我给他开了一勺苦薄荷糖浆,用一杯加了十滴硫黄精的泉水服下。我有可靠的来源证明这是治疗严重感冒的秘方。”
“很好。”她父亲说,“可我还指望着他陪我们一起去格洛斯特呢。”他的嘴竟然嘟了起来,像我不止一次看到卡斯沃尔小姐的那样,“真是让人心烦。”
“我想他老人家也没法控制吧。”
“我又没说他能。”卡斯沃尔先生喝了一口酒,“我还想着跟他一起聊聊呢。况且在公路上跑的时候汉姆威尔也可以派上用场的,在格洛斯特也有无数跑腿的活儿呢。”
“没有弥补的措施了吗?我们应该邀请希尔德先生代替诺克先生陪我们去。”
卡斯沃尔先生看了看杯子,示意仆人将其倒满,然后目光顺着桌子看向我。“对,倒是可以。希尔德,你该陪我们去。不过不是到舞会上去——那没必要。你肯定愿意换个地方吧。对,你可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我低下头,没说话。卡斯沃尔先生就喜欢摆出一副给人恩惠的样子,其实全是为了他自己的方便。我不在的时候,孩子们可以交给克里奇太太看管。
星期三一大早,卡斯沃尔先生就焦躁起来。他不停地看表,同时望着外面黑沉沉、灰蒙蒙的天空——看样子要下雪了。要是车子陷在雪堆里怎么办?要是在乡下的那种坑洼路上轮子坏掉怎么办?要是行进太慢,时间不够怎么办?大家就在路上冻死吗?随着年岁的增长,卡斯沃尔先生越来越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有各种恐怖可能性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的危险性随着他的年纪一天天增长起来。
卡斯沃尔小姐安慰他说路上会有络绎不绝的行人的。我们走的路大多是沿着河边新开的马路,不会离驿站或者村庄太远的。希尔德先生、马车夫还有仆人都很能干,他们可以挥锹开路,也可以走路去求救。况且,现在还没下雪呢,就算下了雪也不一定就会堵在路上。
最后卡斯沃尔先生的焦虑终于消退了些,我们能够上路了。卡斯沃尔先生及小姐的侍女都已经先行赶过去整理我们的房间了,所以我们五个人——三位女士、卡斯沃尔先生和我——就坐上了那辆大马车。要说卡斯沃尔家的马车不算奢华的话那就没什么可以叫奢华了。我们沿着柏油马路一路前行。马车上长长的弹簧和高大的轮子加上平坦的路面,让整个行程平滑顺畅。我现在离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近得不能再近了;实际上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后者的脚挤着我了。而且,离开蒙克希尔山庄那座宽敞漂亮的监狱也让我感到轻松。
我们是沿着堤坝进入格洛斯特的,这让卡斯沃尔先生又非常恼火,因为河水上涨,桥拱的石礅都快坏了。不过让他长舒一口气的是,我们在天还亮着的时候终于穿过了西门桥,进了城。
我们下榻的是位于西门街的芬德尔府第,离圣尼古拉斯教堂矮小的尖顶不远。房主点头哈腰地把我们领到了二楼的套房,原先沃登大人订的那套。没什么比这里更方便的了,不过(我怀疑)也没有比这里更贵的了。
这套房子包括位于屋子前面的一个客厅,客厅有两个高大的窗户,朝着西南方,还有四个卧室——卡斯沃尔先生、李夫人各一间,一间给卡斯沃尔小姐和弗兰特夫人。还有一间本来是给诺克先生的。我们的房东把卡斯沃尔先生安顿在靠近壁炉的靠背椅上之后,交给他一封乔治·路易斯皮奇手下半小时前送来的信。
卡斯沃尔先生匆匆看完后哼唧了一声。“乔治爵士要我们帮个忙,”他对卡斯沃尔小姐说,“他听说诺克先生没来,就问我们能不能把约翰逊夫人安排在他的房间里。好像是本来给她订的房间遭了火灾,目前也找不到其他地方安顿。他还说约翰逊夫人很期盼着继续跟弗兰特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进一步加深了解,所以这样的话就是一箭双雕了。”
“话是说得不错,爸爸,可是希尔德先生怎么办呢?”
“我不觉得有什么难办的。”卡斯沃尔先生瞥了一眼房东。后者正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孩子们的老师替诺克先生来了,不过他不用去舞会,再说他是个普通老百姓,很容易安置的——对吧,希尔德先生?”
我只好点头。
“我相信你一定能给他找到一张床吧,啊?”卡斯沃尔先生对着房东说。
“好的,先生。楼上还有一个小房间,我现在就去收拾一下。”
“太棒了。”老头儿朝卡斯沃尔小姐挥了挥手,似乎是要拂走她还没说出口的反对意见。“看见了?我敢保证希尔德很高兴睡在吊床上。实际上,我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睡吊床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我们晚上回来也不会吵到他了。”
房东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对卡斯沃尔先生表示感谢,还说乔治爵士也会感激不尽的。同时他精明的目光朝我瞥了一眼,那意思是把我在卡斯沃尔家的地位已经估摸得很清楚了。
一个矮胖粗暴的堂倌儿拎着我的行李把我带到了我的房间。在屋里转来转去之后,我真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走出来。这类建筑都这副德行,前面光溜溜亮堂堂,又宽敞又漂亮,到了后面却陈旧不堪。狭窄的楼梯,七弯八拐的走廊,又黑又小的房间,低到碰头的天花板,吱扭乱响的地板。
我被带去的那个小卧室虽然只是个阁楼间,直接就能看到瓦片,但竟然有自己独立的楼梯下到一个昏暗的门厅里,门厅上有道门直通大街。从我的屋顶窗看出去是一丛灌木和这栋房子非常现代的红砖构砌的侧翼,跟门前的空地很是搭配。
我们在卡斯沃尔家的客厅里一起吃了饭,因为舞会晚餐提前了一个小时。约翰逊夫人还没来:她要在舞会后才会来找我们,因为路易斯皮奇夫人还需要她的陪伴,舞会后她会跟随卡斯沃尔父女及李夫人回来。
卡斯沃尔先生、李夫人和卡斯沃尔小姐已经穿戴整齐,弗兰特夫人和我应邀去观赏他们,这之后,这些参加舞会的人还要互相观赏。弗兰特夫人看起来很惆怅,没说什么话。整个建筑更加闹哄哄的了,对没处住的人来说,能租到的公寓就更少了。而租到的人都去了舞会。虽然大厅的门是关着的,我们却能听到源源不断的脚步声、关门声、招呼声和问路声。
等吃完晚餐,时间还早。唯一对此满意的只有李夫人:她坐在那儿看着炉火,手放在腿上,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本合着的书;她很习惯于等着别人都准备好。弗兰特夫人在沙发里做着针线活儿。除非卡斯沃尔父女问她,否则很少出声。我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一张上礼拜的《格洛斯特报》。
卡斯沃尔小姐根本静不下来——她时而冲到窗口看看街上,时而到镜子前照照自己,时而跑到弗兰特夫人跟前窃窃私语几句。她表现出一种我在蒙克希尔山庄没见过的活力。社交对她来说如同鱼肉,她因为即将吸取到的丰富营养而容光焕发。一想到自己去不了我就没好气。
如果说卡斯沃尔小姐坐立不安还情有可原的话,卡斯沃尔先生也焦躁不已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而且他的焦躁影响到了别人。一开始他烦人地总想跟弗兰特夫人说话,结果没成功。虽然他很殷勤,可是对于听话的人来讲只是一种冒犯。然后,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怀表来看。十分钟后,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随着傍晚临近,舞会时间也快到了,他终于沉默了;而他酒瓶里的酒消失的速度跟他看表的频率也成正比地增加。最终,他托着怀表不放,眼睛一直盯着表盘,一脸的紧张痴迷。
七点钟,上茶了,终于给了大家一阵轻松。好歹有点事情可干了。不过永远停在茶点时间毕竟只是美好的愿望。很快,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默再次降临了,只是偶尔被短暂的对话打断。甚至连卡斯沃尔小姐都不吭声了。
“八点半了。”卡斯沃尔先生说,又回到这一晚已经重复了多次的话题上来,“我觉得现在过去也不算太早了吧。”
“爸爸,”卡斯沃尔小姐说,“你想找的人都不会这么早去的。”
“那我们不可以先把马车叫过来吗?这也得花点时间的。毕竟,我还想在壁炉边占个位置呢。”
“现在去的人只有做生意的,还有他们的家人。”他女儿刻薄地答道,她的教养让她能把愤怒变成优雅的讽刺,“乐队都还在调琴弦呢!相信我,大家晚餐都吃得很晚,去舞会就更晚了。”
卡斯沃尔先生哼哼起来,卡斯沃尔小姐毫不退让;可是我从卡斯沃尔小姐不断跺地板的脚步声里知道她其实也很迫不及待。最后,她和父亲达成了妥协,九点钟去,然后他们派人叫车去了。
卡斯沃尔先生怀表的指针慢慢爬着,直到后来屋子里的响声和街上的叫喊声证明卡斯沃尔一行绝对不会因为第一个到舞会而遭到耻笑。还差几分钟九点的时候,弗兰特夫人站了起来,衣服窸窸窣窣的。我也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请不必担心,希尔德先生。”她提高声音,然后对着卡斯沃尔父女和李夫人说,“我——其实,我就是因为这一天都挺激动的,有点累了。不好意思我先回房间了。”
我为她开了门。她经过我身边时,仅有几寸之遥,我感到了熟悉的引力,就像磁铁一样。她抬起头,刹那间我以为——其实是期望——她也感觉到了。可是她只是冲我微笑了一下,说了声晚安就走掉了。
“可怜的索菲。”卡斯沃尔小姐说着,走到了窗边。窗外传来马车到达的声音。“这么自怜自哀——为了爱情还得守上好几个月的丧呢。”她分开沉重的窗帘往外窥视,“哦!”
“什么?”卡斯沃尔先生问。
“下雪了。看——鹅毛般的雪花。”
“看吧!我怎么说的?我们就不该来。”
“爸爸,你别老想着这事儿。十有八九这场雪不会怎么样。大家都说今天暖和多了。而且,我们在这里暖洋洋的,有吃有喝,又有大床睡,还有人一起玩儿,多好啊。就算发生最糟糕的情况,我们被雪困在这里了,那这里也是最好的围困地。”她又朝外面看了一眼,“看看那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哦——我们的马车也停在门口了!要是我们紧跟着路易斯皮奇一家到达舞会的话不是太妙了吗?!那样我们就可以在过道上跟他们相会,不是吗?看起来就像我们两家是一起来的。”
李夫人突然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亲爱的,我们到了那儿,在过道上的时候你得穿着那件外套。穿堂风很厉害的。哦,我真希望这次他们能把地扫干净点——上次舞会后,我裙子的褶边都成抹布了,全都黑了。而且就是在那过道上弄的,我敢肯定。”
卡斯沃尔小姐踮起脚转了一圈,在两个窗户中间的镜子里欣赏自己的身影。“幸好我买了这件外套。它跟我的上衣真是完美搭配。”烛光在镜子中也忽闪了一下,似乎在表示同意。
我低声说:“卡斯沃尔小姐,它跟你的眼睛很配。”
她看着我,神情如修女般宁静,眼睛里却光芒一闪。“你真会说话,先生。”她柔声答道。
“手套,我的手套,”卡斯沃尔先生大叫,“谁拿了我的手套?”
“我记得在您的椅子上看到过,先生。”我说。
“我觉得它们在火炉旁边。”李夫人粗声粗气地说。
他们三个终于走了,屋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听着他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慢慢消失在大厅里。前门关上了。客厅里一片沉寂。我再次坐到桌边,翻开了报纸。
我试图读下去,可是那报纸却是那么乏味。我对房间外面的声音异常敏感——仆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楼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声,人们的尖叫声,远处若有若无的音乐声,无一不钻入我的脑子里。卡斯沃尔小姐说得对。这世上没什么比听着别人在那里纵情欢乐的声音更让人感到孤独的了。
我一点都不困。我也可以到外面某个酒吧或咖啡馆去喝一两杯的,可又不想跟一堆陌生人混在一起。于是,我拿出纸笔,坐下来给爱德华·丹齐和劳斯尔先生写信。这些信本来早就该写了。
我可能写了一个多小时。说实话,因为种种原因,我对这两个人也不可能知无不言,幸好关于蒙克希尔山庄的华丽和住在里面的人我有很多可写的。快写完第二封信的时候,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女仆,抬头一看,竟然是索菲娅·弗兰特,她还穿着晚餐时的衣服。
“对不起,希尔德先生,”她急促地说道,声音听起来也很不平稳,“没打扰你吧?”
“随时愿为您效劳,夫人。”
“有件事我想向你请教一下——一件比较棘手的事。”
我拉过一把椅子到火炉边。“请坐。”
“就在刚才,我恰好走到一扇窗户旁,”她开始低声解释,“因为窗帘的绳子嗒嗒直响,我想把它系好。那扇窗户是朝着通往西门大街的小巷的。我往下一看,看到一个女人。”她停了一下,“我——下面说的请你一定要保密,希尔德先生。”
“当然,夫人。”
“我知道你是值得信赖的。”她稍稍平静了些,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事情就是:从巷子对面的酒馆里射出来的光正好照在那个女人的脸上,让我认出了她。是约翰逊夫人。”
“可是,她不是跟路易斯皮奇一家一起去参加舞会了吗?”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还没说完呢。约翰逊夫人穿着一件带兜帽的大衣,可是帽子没戴上,她也没戴礼帽,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我——我看着她往西门大街走,身子左右摇晃着,有一次还差点儿跌倒了。一个男人从酒馆里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臂,被她推开了。然后她拐了个弯,就看不见了。不过那个人还跟着她呢。”
“她是不是不舒服啊?”这下轮到我犹豫了,“或者——”
“或者更糟。”弗兰特夫人接着我的话说,“比如进了某栋房子。我刚才去了我们给她留的那个房间——和我的房间在同一条过道上。她的行李已经到了,可是没有她的影子。我觉得她本人没来,否则我们一定会听到敲门声的。”
“她会不会待在楼下呢?”
“不,没有——我拉铃呼叫女仆问了今晚是否看见过约翰逊夫人。我不太想说出实情,因为不知道这里的人信不信得过,就假装要给她传个口信。但要是约翰逊夫人出了什么事……”她的声音渐渐变小。
“不会的。”我说,“我明白您的担心,夫人。我去找一下约翰逊夫人吧,好吗?容我先回房间拿一下帽子和外套就行了。我的那个房间有一截楼梯直通侧门,我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溜出去。”
“也只能这样了。”弗兰特夫人站了起来,“真是太麻烦你了,希尔德先生。不过请稍等我几分钟准备。”
“夫人——您不能和我一起去。”
“为什么不能?”
“那样不合适。要是被人看见的话——”
她已经走到客厅门口了。“不会被看见的。”
“外面还下着雪呢,夫人。”
“这么一点雪没关系的。我也有个带兜帽的大衣。在这样的夜晚,约翰逊夫人要是发现自己被一个男人跟踪,一定会吓得惊慌失措的。特别是她本身就不太舒服。”
“可她认识我啊。”
“她又不是很了解你。不,希尔德先生,我决定了,有你陪着我一定没事的。要是我们找到了……约翰逊夫人,有一位女士在她也不会那么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