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51

弗兰特夫人确实很快就准备好了。她穿着带兜帽的大衣,手里拿着一双套鞋,在门廊上与我相会。接着我们上了楼,沿着那段楼梯下到一楼,一路上没遇见任何人。她迫不及待地走在前面,率先进入只有一盏灯的昏暗门厅。

门关着但是没锁。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与弗兰特夫人看到的有酒馆的那条分别在房子的两侧。弗兰特夫人穿上套鞋,挽着我的手臂,小心地走过昏暗的巷子,来到灯火通明的西门街。

街上人很多,两边的人行道上覆盖着如羽毛般的雪;鹅卵石铺成的车道上则是一层脏兮兮的、结了冰的泥浆。我们四处看了看,没看到约翰逊夫人。

“我们到那边的十字路口去看看吧。”弗兰特夫人说,“要是她没去我们的房子的话,那肯定就是朝那个方向去了。”

于是我们接着走,一路仔细查看黑暗的门洞和小巷,探头看明亮的酒吧,小心打量每一个路人。我们一直没说话。兜帽遮住了弗兰特夫人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很担心她摔倒,雪下经常隐藏着滑溜溜的冰,所以一直仔细听她的套鞋踩在人行道上的声音,随时准备在她失去平衡时紧紧地抓住她。

我们走过了圣尼古拉斯教堂,再过去几步就是这个城市的另一处主要借宿公寓,位于三只公鸡巷转角的“国王脑袋”了。门口有两名仆人晃荡着,无疑是在等着为主人照路。他们抽着烟,尽管天气很冷,却显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问他们一刻钟前有没有看到一位女士经过,她看起来可能有点不舒服,身上披着一件长外套。

“听见没,乔?这位先生要找一位小姐。”他将烟斗指向在身后几码开外等着我的弗兰特夫人,“你不是已经有一位小姐了吗?”

乔咯咯地笑了起来。“谁不想找小姐啊?你真走运,今晚这么多位小姐,就别太挑剔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先令。“一位穿着大衣的女士,从芬德尔宅邸所在的那条巷子出来的,你知道那地方吗?”我将那一先令放在掌心,特意让门口的灯笼照着,“她身体不适,我们正在找她。”

乔一把从我手里抢过那个先令。“唉,先生,有一个穿裙子的从那边过来——你说你要找的人病了?要我说她是喝得烂醉。她在排水沟上摔了个大屁墩儿,然后像个骑兵一样飞快地跑走了。”

“往哪儿跑走了?”

“他们奔着西门去了。”

“他们?”弗兰特夫人在我身后问道,“她不是一个人?”

“不是的,夫人。”乔细细端详着她,要不是我上前一步挡着,他还会靠得更近,“她摔倒的时候有位先生从后面跑过来把她扶了起来,然后搀着她走了。”

“他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个子很高,挺健壮的,你应该认识的吧,先生,嗯?我以为他是她的朋友呢。”

这话明显很粗鲁,只是没说得太直白。一个先令还不足以买到他们的尊重。

弗兰特夫人又挽住了我的手臂,我们沿着有点坡度的街道朝这座老城的中心十字路口走去。身后传来一阵粗俗的笑声。

“恶心的人。”她低声说道。

“不,”我说,“他们只是普通人。”

我感觉到她把我挽得更紧了,可是没说话。我知道她很难过。乔和他的同伴也许是普通人,却肯定不是她所熟悉的普通人。约翰逊夫人沦为一个笑话,醉酒的女士在大街上摔倒后无人帮助反而受到奚落,这些让她十分震惊。这样的女人很可能在各个方面都缺乏道德感——至少普通男人是这么认为的。

雪花依旧不断从黑漆漆的天空飘下来,只是没有刚才那么急了。我们尽可能快步走着。到了十字路口,我们在托尔塞大楼的角落站了一会儿,这座城里的大部分商务交易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现在怎么办?”弗兰特夫人说,“她可能去了任何地方,我们还接着走吗?”

“往哪边走呢?”

“我真担心她的安全。”

“至少她不是一个人。”

“有时旁边有人比一个人更危险。”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回去找找。”我说,“您不觉得她很可能进了我们刚刚经过的某条小巷吗?或者进了哪个小店或酒馆。”

弗兰特夫人打了个冷战。“我们不能抛下她不管。得想个办法。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们是不是该去找警察?”

“如果我们找不到她,那就得找警察了。”

“我真担心出什么丑闻。”

“听。”我说。

不远处有人在低声地哭。弗兰特夫人又抓紧了我的手臂。突然,一个男人从西门街对面的一个门洞里冲了出来,他横穿过大街,在鹅卵石路面上打了几下滑之后,钻进了弗里斯酒店所在的小巷。旁边的抽泣声还没停。弗兰特夫人想把手抽出去,被我拉住了。

“等等,”我说,“让我先去看看。”

“我们一起过去。”她说。我明白再怎么努力也难以改变她的主意了。

我们小心地来到街对面。抽泣声来自一栋之前是银行的老房子。我们继续走近了看。房子的二层及以上楼层突兀地伸到大街上,因此可以借着街灯看清一楼窗户下方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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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吗?”弗兰特夫人喊了一声。

哭声停了。我终于分辨出在昏暗的银行正面墙根下有一个黑影。又传来一声呜咽。

“约翰逊夫人?”我叫道,“是您吗,夫人?”

“走开,滚蛋。”约翰逊夫人的声音如此粗哑疲倦,几乎听不出来了,“让我去死。”

弗兰特夫人把手抽了出去,跪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旁。约翰逊夫人侧身蜷在银行门口,衣服上都是雪。“约翰逊夫人,我们是来找你的。”

“我不想被找到。我就想待在这里。”

“但你不能待在这儿。你会冻死的。你受伤了吗?”

约翰逊夫人没有回答。

“来吧,夫人,希尔德先生也在这儿,我们可以一起扶你回去。”

“走开。”约翰逊夫人喃喃道,不过这次似乎只是习惯性地说说而已。

“不,我们不会走的。”弗兰特夫人语气严厉,仿佛约翰逊夫人是个生病的倔强小孩,“路易斯皮奇夫人会担心的,我们都会担心的,因此我们绝对不会走的。我来扶你起来。”

我们俩一起把约翰逊夫人扶了起来,让她靠在门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嘴里嘟囔着些听不清的话,一张口就带出了令人不快的刺鼻白兰地的气息。

“那个跑掉的男人是谁?”弗兰特夫人问。

“我不知道,”约翰逊夫人说,“什么男人?”她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力气竟然不小,“这个男人吗?你是谁?”

“我是希尔德,夫人。我——”

“哦,是,那个该死的老师。”声音依旧含糊,但语气中的恶意很明显,“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好,不好。”

“你站直一点会舒服些。”弗兰特夫人没理她,“我说的当然不是希尔德先生。我说的是那个我们一过来就跑掉了的男人。他是谁?”

过了一会儿约翰逊夫人才回应道:“哪个男人?没有男人。没有,没有,你们搞错了。哦,上帝,我难受极了。病得不轻。”

她哭得更厉害了。过了一会儿开始干呕,然后大声呻吟了一声,吐了出来。我赶紧跳开,以免她吐在我的外套上。

“我们必须把她弄到芬德尔去。”我说,“先找推车或轿子吧,找不到就得去叫两个男人来把她抬过去。”

“不行,”弗兰特夫人说,“这样不行。她——她这样子太糟糕了,不能让别人看见。而且稍稍运动一下或许对她有好处。我相信,只要我们搀着她——”

“谋杀,”约翰逊夫人低声说道,“不,不。”

“你说什么,夫人?”弗兰特夫人惊呼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我在做梦吗?”约翰逊夫人试图站起来,“哦,请带我回家,弗兰特夫人。我感觉很不舒服。”

弗兰特夫人拉着,我拽着,终于合力把约翰逊夫人弄起来了。一开始她前后晃得厉害,不过她还是撑住了,靠着我们的手臂没倒下去。

“你头晕,要是回去的路上碰到谁我们就这么说。”弗兰特夫人严肃地说,“你觉得头晕,这才没去舞会。然后我建议你说新鲜空气是最好的药,于是我们一起上街走了走,后来碰见了好心的希尔德先生,他也陪着我们。你还觉得胃不舒服,可能是肠道感染了。”

约翰逊夫人呻吟着。

“听清了吗?”弗兰特夫人确认道,“要是碰到人,请你不要说话。我跟希尔德先生会解释的。”

弗兰特夫人的一连串决定让我意外又钦佩。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坚强的一面,能如此冷静地应对危机。回芬德尔这一路十分耗时且艰难,约翰逊夫人重重地靠在我肩上,不过没摔过跤。渐渐地,新鲜空气和少量运动让她恢复了一些,能稍微用上力了。走进一片光亮地时我瞥了她一眼,看到一张憔悴的脸,头发凌乱,外套上污迹斑斑,里面的礼服又湿又脏。而且她没换鞋:换句话说,她根本没到贝尔酒店的舞厅。这就意味着她虽然本打算去舞会的,可中途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让她偏离了初衷。

我们一路走着,或者说挪着,大部分时候都没说话。街上的卵石上覆盖着雪,有的地方还有冰,因此非常滑。幸好那两个人不在“国王脑袋”门口了,否则又免不了被嘲笑。现在还在街上晃的,基本上都醉得跟约翰逊夫人一样。他们躲着我们,我们也躲着他们。雪更大了,这倒是件好事,因为来往行人都遮住了脸。

回到芬德尔宅邸,我们又面临一个难题,怎么躲开仆人们?我们扶着踉踉跄跄的夫人走进隧道般的门廊。那扇小门依旧没锁,门厅里空无一人,但能听到从房子后方的楼上传来的声音。上楼梯时约翰逊夫人几乎要瘫倒在地,弗兰特夫人拼命拽着,我则推着。

“别倒下,”弗兰特夫人咬着牙说道,“来,夫人,就剩几级台阶了。”

“为什么?”约翰逊夫人在哀叹,“有什么关系?”

“你必须继续走,否则我就掐你,掐到你尖叫。”弗兰特夫人的声音如此严厉,吓得约翰逊夫人拎着裙子快走了几步,终于上了那段楼梯。

这段回光返照没能持续太久,走在迷宫般的走廊上时她又吊在我们身上了。我们架着她朝卡斯沃尔家租的套房走去。她一路都在呻吟,发出一种痛苦的、让人难受的嗡嗡声。有一次她还嘟囔着说:“我还不如死了好,我还不如死了好。”

“我们都活不了多久。”弗兰特夫人应和道。

“冷血、麻木的女人!”约翰逊夫人低声道,“怪不得——”

“但现在,”弗兰特夫人打断了她的话,“我相信只要过了今晚,你就会好受得多了。”

很幸运我们没遇到一个人,终于回到了房间。走廊上点着灯笼,可我们发现给约翰逊夫人留的房间里仅有炉子里微弱的火星那点光芒。我帮着弗兰特夫人把约翰逊夫人扶到了床上,然后去找蜡烛。等我再回来时,约翰逊夫人已经仰面躺着,微微地打起了呼噜,身上还裹着湿透了的舞会礼服。

“希尔德先生,能麻烦你去把火弄好吗?”弗兰特夫人说,“约翰逊夫人全身冰凉。”

其实我也是。我拿了根拨火棍捅了捅火堆,又加了几块炭,炉格上冒起了火苗。不一会儿,弗兰特夫人也凑了过来。我们并排站在火边,伸手烤火。在我们身后几尺之外,约翰逊夫人的呼吸已趋平稳。我看了一眼弗兰特夫人,她的脸颊在火光中泛着红晕。

“夫人,需要我去叫医生吗?”

“我想不用。”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但得把她的衣服换了,对她来说最好的药就是休息和温暖。我想不用我提醒,你该知道这事要保密吧。”

我点了点头。

“幸好我们一个人都没碰上。”她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不过现在还不算完。”

“路易斯皮奇夫人有没有派女佣跟过来?”

“不知道啊。要是克里奇太太在就好了。”

“那我们只能拉铃叫卡斯沃尔小姐的女佣了。”

“这样做有危险——”弗兰特夫人表示拒绝。

“要是不赶紧让她舒服些,可就不只有出丑的危险了。我们必须为约翰逊夫人赌一把,相信别人,对吗?夫人,她这副样子不能被人看到,您也不可能一直跟她待在一起,这样照样会引起风言风语。我们就告诉女佣约翰逊夫人病了,叫她来处理。”

“你说得对。我——我可以这么跟她说——跟女佣说——今天晚上约翰逊夫人先是想喝点白兰地来缓一缓。”

“非常好。”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迸发出心有灵犀的火花。

“然后你出去散步,”她接着说,“在贝尔酒店遇到了她,于是就搀她回来了。她觉得头晕,需要新鲜空气。为了不麻烦用人,你带她回来时走的侧门。”

“说得通,夫人。可是路易斯皮奇家那边呢?”

“我会亲自给路易斯皮奇夫人写封信。”

“我愿意把信送到他们的住处。他们肯定也很担心。”

我们俩真是心有灵犀。于是弗兰特夫人留下来照顾病人,我回客厅拉铃叫女佣。若要问的话,对今天这件事我其实并不诧异。即便在最偏僻的乡下村子里,也能看到跟男人一样被酒精搞得不像样子的女人。如果在斯特兰德周边或者七面钟街有女人喝得烂醉的话,那住在贝尔格雷夫广场或者科利尔兰苑的更为富裕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呢?我第一次见到约翰逊夫人的时候就注意到她脸色通红,说话也含混不清,还对下人无端发脾气。

不过还是有些地方让人不解。约翰逊夫人为什么那么早就从路易斯皮奇家住的地方出来了呢?而且从她的穿着来看显然是打算陪他们去舞会的。那她为什么又一下子喝了那么多酒呢?她为什么要离开温暖安全的贝尔酒店,或者路易斯皮奇家住的地方呢?最重要的是,她这一系列行为跟我和弗兰特夫人走近她躺着的地方时跑掉的男人有关系吗?要是有关系的话,那个人究竟是谁?

女佣终于来了,帽子歪着,脸色发红,气息中有酒气。我跟她说约翰逊夫人身体不适,弗兰特夫人正在照料她,希望她能上去替换一下,并整晚看着约翰逊夫人。为了让她不进一步打听,我忍痛掏出了半个克朗。拿到钱后,女仆的脸色缓和多了。

我领着她穿过走廊,敲响了约翰逊夫人房间的门。女佣进去后,弗兰特夫人递给我一封铅笔写的给路易斯皮奇家的信。于是我再次从侧门出去,沿着西门大街快步朝十字街区走去。贝尔酒店传来的音乐声很大,在夜空中回响。酒店外挤满了宾客和车马。

路易斯皮奇一家租住在东门街尽头的一栋方琢石贴面的华丽建筑中。我说明来意,要求见路易斯皮奇夫人的女佣。后者赶紧把我带去了门厅。

“谢天谢地你来了,先生。”她急切地说着,脸像红苹果一样闪亮,“约翰逊夫人还好吗?我都担心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让这个女人打开了话匣子,几乎不用我开口催促她就滔滔不绝地把故事讲完了。听起来,约翰逊夫人的我行我素给她增添了很多麻烦。他们一到格洛斯特就有一个小男孩送了封信来,她看完顿时郁郁寡欢。女仆猜测那可能是张账单,这在约翰逊夫人身上早已见怪不怪了。她潦草地写了个回条让那孩子带走,然后就闷闷不乐地一个人待着。

舞会前,科利尔兰苑的一行人一起吃了晚餐。约翰逊夫人抱怨说头疼,很累,想在沙发上休息,这让用人们很不高兴,他们还指望着有几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呢。然后路易斯皮奇一家就去贝尔酒店了,约翰逊夫人说过一会儿再去找他们。她的行李已经送到芬德尔去了。

一个小时后,一位用人去照看炉火时发现她不见了。用人没说什么,以为她跟着去舞会了。路易斯皮奇夫人也是直到我来的二十分钟之前才发现约翰逊夫人不见了的。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先生。我觉得她可能是去了贝尔酒店,可也无法确定。房子里的仆人今天都忙忙忙碌碌的,我也没办法挨个儿问有没有人送她去了,或者帮她叫了马车。而且我了解她,要是我到处嚷嚷的话,她肯定会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我本来还想再问问这位女仆的,可又怕引起她的怀疑。她已经在以最坏的情形来揣测了。最后我道了声晚安,走回了芬德尔。

我无法掩饰此刻内心的不安。回到住处,我几度想去敲卧室的门,让弗兰特夫人去看看约翰逊夫人是否还留着那封信。我在走廊里徘徊了一会儿,难以抉择,但最后还是回到了客厅。

老实说,我对约翰逊夫人和她的遭遇毫无兴趣。我必须承认帮她的动机完全是为了自己:一方面我想跟弗兰特夫人多接触,另一方面我必须防止丑闻的发生。因为如果需要替罪羊,我毫不怀疑卡斯沃尔先生会不带犹豫地把我拎出来。所以,为了我自己,约翰逊夫人必须安安全全的。

不过,此时最需要担心的不是能否为一位女士隐瞒其酗酒的事,保全她的名声,而是今晚的事件对弗兰特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竭力说服自己约翰逊夫人收到的不过是一张账单,而那个跟踪她的男人也只是个醉鬼。

可万一事实不是这样的呢?万一那封信和那个男人有联系呢?万一弗兰特夫人发现了那封信,并且认出那是她丈夫的笔迹呢?

啊,那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