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61

总有些记忆像鬼魂一样纠缠不休:有的是美好的记忆,可有的就不是了。而不管哪类,你都很难摆脱它们,只能假装它不存在。所以,虽然我不愿细想接下来发生的事,但仍要写下来,原原本本地写下来。

首先是光线。当时唯一的照明自然只有我们手中的灯笼,光线昏暗、混浊,像沼气般让人难受,也让所有东西都模糊不清。石头,砖块,地上的泥浆,窖底的那个东西——所有的一切都湿漉漉的,沾满水珠,这些水珠又反射着昏黄的灯光。

我盯着汉姆威尔,他一手抓着侧柱,身子前倾盯着坑里的尸体看。我觉得他那黑色的脸颊上有一层湿黏的光泽。他好像屏住呼吸低喃了些什么,嘟嘟囔囔的,可能是在祷告吧。

“那是谁啊?”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很低,可是浑厚深沉的嗓音却在冰窖里回响,又像灯笼光一样反射了回来。

“我不认识。”

其实我认识。而这让情况更糟了。我一手抓着墙上的支架,把灯笼放在门槛上,然后荡向空中。脚够到了那排铁梯,我一步一步地爬了下去,动作非常慢。外套湿了,硬邦邦的,很不方便。恶臭包围了我,每往下一步臭味都变得更加强烈。

“要我把灯笼放低点吗?”汉姆威尔冲我喊道。

寒冷也在加剧。寒气仿佛钻到了骨头深处,然后停在那儿不打算走了。

“希尔德先生?希尔德先生?”

我抬头看着汉姆威尔的脸,他两只眼睛的眼白特别明显,浮在窖沿儿。我摇了摇头。我不愿开口,因为一张嘴就会吸入更多的秽气。我又往下踩了一格。不需要灯笼,因为我知道我下去要找什么:一个将困扰所有人的噩梦,它会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我的右脚已经踩在窖底的那堆烂草和冰水上面了。尸体像一个湿漉漉的黑色包裹一样躺在那儿,头靠近梯子,脚伸到窖中间。墙上靠着一个马车轮,我傻乎乎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想不出把它放在这儿干什么,这里可进不来马车。我脱下右手的手套,伸手摸了一下轮子。我以为是木头的,结果却是冰冷粗糙的生了锈的铁皮。

“希尔德先生?”汉姆威尔喊道,声音里已经带有强烈的好奇,甚至是兴奋了,“希尔德先生,你找到什么了?”

“看起来像是……一个车轮。”

“那是下水道的滤栏。”汉姆威尔说。

我的目光顺着尸体往下,看到了那个圆形的洞,直径大概一码左右,就在地板中间。尸体的一只腿吊在上面。我俯身用指尖触了一下那件黑色长外套。这人还戴着平顶宽檐儿帽,绕着头顶和下巴绑了条围巾,不过因为掉下来的撞击,都歪到一边了。

一开始我就坚定地相信窖底的这个人死了,现在更加确定无疑了:他的鼻子和嘴都贴在地上,埋在泥浆里。就像诺克先生儿子的悲惨经历一样,扑倒在泥浆里——也就是说,肯定是死了之后才被扔进来的。我把手移到领子上面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上,感觉像摸到一只拔光了毛、湿淋淋的死鸡。

“他还有呼吸吗?”汉姆威尔问,现在他的声音又低又急,“等一下,我把灯笼放低一点。”

我感到一阵恶心。“见鬼,他当然没有呼吸了。”

铁梯上布满了平头钉。灯光晃来晃去:一时间,我的思绪也跟着晃荡起来,又回到了当年他们用鸦片酊来让我镇定的时候。我感觉整个地窖都在晃动,而不只是灯笼。整个屋子就像一个盖了毯子的冰冷鸟笼,在黑色的虚空中晃荡。黑色的尸体潜入黑影,然后又还原了。

啊呀波,七面钟街的鸟儿在喊。啊呀波。

我现在担心所有人,尤其是索菲。

“可怜的人,”汉姆威尔把灯笼降到尸体上方,“我们得把他翻过来。”

我们俯身抓住尸体,我搬肩膀和上臂,汉姆威尔用他的大手抓住了臀部和大腿。我们用力,尸体却不动弹。湿透了的尸体似乎重达千斤。我们加了一把劲,泥浆终于松口了,却附上了尸体使他更重了。最后尸体啪的一声仰面掉了下去,汉姆威尔和我吓得往后一跳。一时间没人说话,周围只有哗啦啦的水声。灯光照在了死者的脸上。

“不,”我说,“不,不,不。”

“不什么?”汉姆威尔喊道。

不,躺在那儿的不是亨利·弗兰特,而是那个深爱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