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64
卡斯沃尔小姐和我们一起进了屋,把我们带进了大客厅,而不是卡斯沃尔先生所在的书房。李夫人正在炉火边打瞌睡,索菲在给不情不愿地过着病号生活的孩子们念书。
“太刺激了,亲爱的!”卡斯沃尔小姐喊道,“汉姆威尔先生和希尔德先生在冰窖里找到了一枚戒指。是阿米莉亚·帕克的悼念戒指,我们觉得她是查理的祖辈。”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时钟嘀嗒的声音。索菲突然脸色苍白,胸部剧烈地起伏起来。
“宝藏!”埃德加冲着查理尖叫,“看到没——我怎么说的?”
卡斯沃尔小姐把戒指拿到索菲面前。“真漂亮,”她自顾自地说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造成的尴尬,“不过也很陈旧。钻石的切割方式太单调、太古老了,旁边的装饰也是老掉牙的款式了。你以前见过它吗?”
索菲抬起头,脸色苍白但很镇定。“没有,不过我知道阿米莉亚·帕克这个人。她的女儿嫁给了查理的爷爷,因此蒙克希尔山庄才转给了弗兰特家。”
查理靠了过来,于是索菲把戒指递给了他。“妈妈,那它会是我们的吗?”
“我想不是的,亲爱的。一般死者的家人或亲友才会做悼念戒指,有时候会做十几个,甚至更多。看起来不应该是我们的。”
他又把戒指还回到妈妈的手掌里。“可她是我们家的人。”
“真遗憾乔治爵士和上校刚走,”卡斯沃尔小姐说,“我们本来可以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的。不过等他们检查完了田庄木屋,肯定会再来的。”
“那现在我们是不是得把它交给卡斯沃尔先生?”我问道。
卡斯沃尔小姐看了我一眼。“这倒是,你说得对,希尔德先生。我怀疑这是可怜的约翰逊夫人死前掉的。不过这也只是我随口一说。就这个戒指本身来说,可能价值不菲,光这颗钻石就不得了,是得给爸爸看一下。不过我先得把上面的字记下来——乔治爵士一定会很感兴趣的。”她在桌边坐下,拿起铅笔和纸开始抄写那些字。这时铅笔芯突然断了。“哦!真糟糕!”
“我来给你削笔吧。”我说。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用小刀把笔削尖。写完后她又让我检查了一下抄写得是不是准确。谢过我之后,她激动地走了出去。
“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已经来见过卡斯沃尔先生了。”索菲平静地说,“他们也见过那位不幸的表亲了,然后他们骑马去了弗莱克森。”
“他们今天还回来吗?”
“等检查完田庄木屋,他们会从山庄的小路回来。”
片刻之后,卡斯沃尔小姐重新出现了。说她父亲要见汉姆威尔先生。孩子们一听汉姆威尔先生就清醒了,慌忙跑掉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那颗钻石真漂亮。”卡斯沃尔小姐说,“可以再重新切割、镶嵌。话说,希尔德先生,我发现我爸爸突然不喜欢你了。”
我点点头。“很遗憾,我无意之间冒犯了他。”
“哦。”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虽然她其实知道我是怎么冒犯他的,也知道这事的蹊跷之处。所以当我保持沉默时,她看了一眼索菲,然后回过头又问:“你希望我去求个情吗?”
“谢谢你的好意,卡斯沃尔小姐,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也许卡斯沃尔先生是对的,我最好离开。”
索菲抬起头来。“你什么时候走?”
“本来今天早上就要走的,被约翰逊夫人的死推迟了。”
“我希望——”她开了口,不过我永远不会知道她希望什么了,因为这时门开了,卡斯沃尔先生进来了。
“希尔德,”他说,“我想跟你说句话。”我跟着他去了门厅,然后又进到书房。“关上门。汉姆威尔跟我说是他找到这枚戒指的,但是你先看到那个藏戒指的地方的。”
“是的,先生。”
“他说你们是在冰窖不期而遇的,而他是因为对冰窖的构造感兴趣才去那儿的,对吗?”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无法证明他所说的是否属实。”
卡斯沃尔先生哼了一声。“乔治爵士可能会想见你,今天你就别再出去了。顺便通知你,你不能跟我们一起吃饭。现在可以走了。”
我开门准备离开,可他又把我叫了回去。
他微低着头,乱糟糟的眉毛下的眼睛死盯着我。“我觉得你该对孩子昨晚的鲁莽行为负直接责任。他们可能会受重伤,甚至更糟。我会如实通报布兰斯比先生的。”
他说的话大厅里的人都听得到,不管是汉姆威尔还是其他仆人。面对这项不公平的指责,我没做辩解,因为我知道没用。相反,我鞠了个躬,关上门,挡住了那张残忍的胖脸。
我躲开汉姆威尔的视线,直接上楼去了教室。路上我碰到了孩子们,正跪在蓝屋门口。查理在从钥匙孔往里看,埃德加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评论。
“不,你这个呆子,往左看,床的一角,看到黑布没有,我觉得那是她的——”
这时他回头看见了我,不敢说了。两个孩子都站了起来。
“我们——我们今天还上课吗?”查理问道。
“我想不用了。”我意识到还没人告诉他们俩从此再也不用上我的课了,“实际上,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们了。”
“你要回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了吗,老师?”埃德加问。
“也许吧。”能回去多久,我不敢想,“你们还留在这儿,埃德加,至少目前不用走——卡斯沃尔先生会写信给爱伦先生的。所以,除非卡斯沃尔先生另给你们找一位老师,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你们都可以撒野了。”
男孩子真是奇怪的动物。他们先是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两人的神情出奇地一致,不论是表情还是脸色。然后都没说话,转身沿着走廊跑掉了。
那天的黄昏比平常要来得早一些,颜色和形状都渐渐消失,迷雾爬进了每一栋房子,像在找什么人或者东西。我不止一次地琢磨,为什么约翰逊夫人躺着的房间里也点了一盏灯。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都坐在教室里的火炉边。现在,有关我的可耻消息已经上下皆知了。我本以为至少一半的仆人会对此幸灾乐祸,可没想到他们似乎有点遗憾。管家安排把我的另一件衬衣给洗了,还熨了。管教室的小女佣主动提出帮我刷洗外套,因为经历过昨晚和上午的探险,那件大衣已经脏得不行了。
下午,我听到来了一批客人。是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回来了。帮我洗衣服的小姑娘告诉我说这对兄弟要在蒙克希尔山庄吃晚餐,还要过夜。另外,她受普拉特之命来通知我——这个势利的家伙已经懒得亲自来跟我说话了——明天上午一辆仆人用的马车会把我送到格洛斯特,八点钟出发。就此我推测,乔治爵士,作为一个治安官,认为我没必要再在此地逗留了。
我跟汉姆威尔一起吃的晚餐,他不是很乐于谈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吃饭期间基本上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饭后他跟我握了握手,说他跟他的主人也很快就要离开蒙克希尔山庄了。
“你们要去南威尔士了吗?”我问。
“诺克先生的计划有变,我们可能要直接回伦敦了。”他突然冲我一笑,“我真想回美国啊。”
我们互道了祝福,然后我回到教室,还想读会儿书。不一会儿,女仆给我拿来了熨好的衬衫。
“不好意思,先生,”她磕磕巴巴、满脸通红地说,“普拉特先生说在客厅里看见你的小刀了。”
这个小姑娘是不允许进客厅的,但普拉特竟然连把小刀交给小姑娘带过来这一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做。我好像是在帮卡斯沃尔小姐削铅笔时把刀落在那儿的。
我等着他们都去吃晚餐时才下楼,简直像个贼一样溜进那个熟悉的房间。虽然里面没人,可炉火烧得很旺,墙上烛台里的蜡烛也都亮着。
我找到了小刀,正要走时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有一只彩漆瓷盘,上面放着那只我们先前找到的悼念戒指。我诧异于卡斯沃尔先生的粗心,拿起它看了一下,又凑到最近的蜡烛下研究。阿米莉亚·帕克的头发还在钻石底下,黑乎乎的。我对于保留死者的遗物没有什么兴趣,却忍不住想象亨利·弗兰特的祖母六十年前住在蒙克希尔山庄时是什么样子。
最终我把戒指放回了盘子里。穿过门厅往楼梯口走时,我听到餐厅里传来卡斯沃尔先生驴鸣般的笑声。回到教室,我发现两个孩子正跺着脚着急地等我。他们一见我就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
“很遗憾您要离开我们了,老师。”查理先说。
“我们非常诚恳地希望——”埃德加插话了。
“您能接受我们一点小小的心意,以表达我们的尊敬——”“以及衷心的感谢。”
查理捧着一块红底白点的大手帕,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四四方方。
“希望您一定收下,老师。”他说,“我们很担心这礼物送得不恰当,可是妈妈说很合适。”
我点点头。“我想也是。”
这件意外的礼物让我思绪万千。孩子们还解释说手帕有好多用处。埃德加说可以围在脖子上,会显得像个很棒的运动员,甚至是教练。还有,查理补充说,也可以用它来包面包和奶酪,或者当作餐桌上的餐巾,或者用来擤鼻子什么的。然后他们突然又很不好意思起来,推托说上床的时间到了,急急忙忙地告辞了。
我坐在那儿,东西都已经打包好了。于是我决定记下到蒙克希尔山庄以来,尤其是近几天发生的一些事,来打发时间。我写了将近一个小时,中间只被把我的外套送回来的女仆打断过一次。我非常专注,靠着炉火,坐在小桌子边,就着一根蜡烛的光沙沙地写。后来又有敲门声。
是卡斯沃尔小姐。为了缅怀约翰逊夫人,或者应该说是乔治爵士的表亲,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礼服,肩上恰当地披了一件灰色的开司米披肩。我赶忙站了起来。她的大胆让我很意外。
“爸爸说你明天一早就走。”她说,“我没打扰你吧。我想跟你告个别。”
我拉了把椅子到火边摆好,她坐下了,裙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时间,香水味充满了我的鼻子。我有点怀疑她是否知道我离开的原因。
“先生们还在楼下喝酒呢,”她说,“我们一整晚都在谈论约翰逊夫人的不幸。你昨晚发现她的时候没事儿吧?当时一定吓坏了吧?”
我低头对她的关心表示感谢。
“你也坐下吧,希尔德先生。”卡斯沃尔小姐指了指我刚才坐的椅子,“啊,可怕的意外。乔治爵士说她可能是喝醉了。”她突然停了下来,手捂着嘴,盯着我的脸,“哦,我真不该提这些的,真的。有时我感觉我只是开了口,话就自己冒出来了。”
“类似的事情我也有耳闻,你不必自责。”
“你听说过?”她似乎很失望,“大家都知道?”
“这就不好说了,卡斯沃尔小姐。”
“他们说她酗酒是因为她不开心。反正约翰逊中尉是个可怜的家伙。”
我点点头,卡斯沃尔小姐笑了。我们的椅子相隔不过两英尺,房间里只有桌上的一根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芒。此情此景给人一种狎昵的错觉,这可能也是她愿意跟我聊些仆人那里听来的闲言碎语的原因。其实足够了解她,就能看出她身上的粗俗特征,不过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她不会矫揉造作地装出那些她没有的感受来。
“他们在她的外套里找到了一瓶白兰地。你知道她穿的是她丈夫的衣服吗?在那么冷的夜晚,倒是挺实用的,可是若被人看见了多不体面啊!我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卡斯沃尔小姐的眼睛里映出烛火,“可能当时真的情况特殊吧。”她又低声补充道,“不过验尸官是不会查得很仔细的。乔治爵士会处理好的。”
“死因裁定是什么呢?”
“这位女士死于不幸的意外呗,还能是什么?她生病了——可能发烧了——脑子因为丈夫长期不在身边有点糊涂了。当然,还有寂寞,一个人待在小木屋里,身边也没有仆人。于是她就仗着爸爸的允许,擅自进了山庄。可是夜色降临,她迷路了,然后又开始下雪,于是她就到冰窖里去躲避风雪,正好冰窖因为工人检修开着门。她迷迷糊糊地闯了进去,一头扎进已经清空的窖里。太惨了!然后,最不幸的是,她的头磕在了铁栅栏上。乔治爵士说就是那一下要了她的命。她的医生,弗莱克森的亚顿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那些獒犬是怎么回事呢,卡斯沃尔小姐?”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嘘!爸爸对外说那是周围村子里的偷猎者干的。到处都是他的人,因此你可一定不能说出去,乔治爵士和路易斯皮奇上校在田庄木屋的食品贮藏室里发现了大量的砒霜。”
“他们认为是约翰逊夫人毒死了那些狗?”
“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可还会是谁呢?”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想在山庄里走走,而那些狗并没有拴。现在大家都同意不再追究这个细节了,不然太残忍了。乔治爵士认为她对我爸爸积攒了深深的仇恨。她——她认为爸爸对于弗兰特先生的死负有责任。”她犹豫了一下,“那件事,你知道的吧?”
我点点头。“我听说约翰逊夫人和弗兰特先生是青梅竹马。”
进屋后她的声音就越来越低,现在已成尖细的耳语。“他是她生命的意义。李夫人说她一直没忘掉他,当然那个戒指也证明了这一点。那是弗兰特先生年轻时作为爱情信物给她的。索菲都从来没见过。”
“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到山庄来。”
“谁知道那个可怜女人错乱的脑袋瓜是怎么想的?我们只知道她本想趁大家都睡着时把我们都杀了。乔治爵士是这么认为的,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所以,说她的死是个意外其实对大家,包括约翰逊夫人和那个可怜的中尉来说都是最好的,但动机的问题就不要再提了。”
她看着我,灿烂地笑了——这笑容足以感动调查官员。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约翰逊夫人死在了蒙克希尔山庄,这已经够糟糕的了,是无法掩饰的,可是卡斯沃尔小姐不希望有丑闻影响即将到来的婚礼。今晚她来,也是为了确保我明白她的立场: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表面看来她口不择言,但其实她没说任何我不知道或者没猜到的信息。
卡斯沃尔小姐站了起来。“现在我得告辞了。再过一会儿,绅士们就要退出来喝咖啡了。”她从挽着的小手提袋里掏出点东西,“求你收下,希尔德先生,爸爸他脑子里都是其他事情,忘记给你钱了。”
“卡斯沃尔小姐,我——”
她摆手打断我的辩白。“就当是借的吧。我希望你回城的路上能舒服点。这时节出门在外真是太不容易了。”
她塞给我一张五英镑钞票,不容我拒绝。我也没有太推辞,因为我确实一分钱都没有了。就当是报酬或者贿赂吧,反正她会记入账簿的。
“那好,再见了,希尔德先生。后会有期。”
我跟她握手时,她上前一步,踮起脚抬头亲了我的脸颊一下。
“这个,”看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笑了,“就当是借钱的利息吧。”
卡斯沃尔小姐转过身,等我为她开门。我也来到走廊,看着她走到楼梯口。她转身时屁股扭动起来,让我想起来时在集市上见过的一条蛇,跟随着印度主人的笛声不断扭动着。
不过这一幕中并非只有我们两个人。索菲就站在楼梯的另一边,在孩子们的房门口,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