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69

劳斯尔先生带我去了舰队街的一家酒馆。我们吃饭时喝掉了一瓶红酒,吃完又喝了一瓶。他对我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虽然只是踏踏实实地聊了些日常话题。他东拉西扯,语速极快,似乎怕说慢了就会忘掉似的,还动辄莫名其妙地笑得前仰后合,明明没什么好笑的——我记得我们不过就聊了聊卡托街造反的阴谋◣注:乔治三世死后,英国政府陷于飘摇当中,一些激进分子想趁机夺权,在卡托街的一间酒吧里密谋劫持内阁,后被发现,于二月二十三日全部被捕。" />,那是当时的头条新闻;还有去年夏天发生在曼彻斯特的彼得卢大屠杀“国家也有难处啊。”劳斯尔先生说着,打开了第三瓶酒,“我觉得局面会失控的,民众的信任危机会导致巨大的伤害,维文赫银行的垮台不过是一件小事。所以,一定得保证资本的安全,托马斯,不要被诱惑了。”

“谢谢,先生。”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已经红得发紫了,“我们能聊一聊你信里说的事吗?你说要做些解释。”

“解释?”他闭上眼睛,“啊,对,首先我要告诉你,我给布兰斯比先生写了封信。当我想找你的时候,他自然是我第一个要询问的对象。”

“这样的话,你已经知道我从他的学校辞职了。”

“是的——他——好吧,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说了一堆指责你的话,我实在是难以置信。”

“那是因为那些都是谎言。”

劳斯尔先生扬了扬眉毛。“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托马斯。”

“他说了什么?盗窃,在教学一事上严重失职?”

他点了点头。“我提醒那位先生,这个国家有项罪名叫诽谤,结果他就没回我的第二封信了。”

“可是劳斯尔太太肯定在你写信给布兰斯比先生之前就听说了关于我的流言了吧?”

“哦对,劳斯尔太太——哦,我会说到她的。”他的脸更红了,但仍继续喝酒,“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你不知道,当星期一早上昆塔斯·阿特金斯说找到你了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星期一?不是星期二?”

“是的,星期一,我很确定——你可能想象不出来,阿特金斯很会跟陌生人聊天,他能随便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让对方说出非常重要的信息。我觉得你不大可能回罗星墩,也不会离开伦敦,所以我决定把寻找范围集中在斯特兰德大街一带——我觉得那里是你在伦敦最有可能选择的区域。你明白吧,这是这么多年跟你婶婶打交道的结果。最终他就到那里去到处打听,结果找到了你。详细点说,他在酒吧认识了一个石匠,得知你帮他写过信。接着阿特金斯给一个住在你楼下的水手买了杯酒,确认了这一信息。他们俩对你的评价都很好,于是我才写了封信,让他带去给你。”

我犹豫了一下,想继续追问,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保险。“请原谅,先生,我想搞清楚一件事。我听说星期二有个人到岗特院来打听过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阿特金斯,那个人似乎对我没这么友善。”

“我非常肯定阿特金斯是星期一告诉我的。”劳斯尔先生皱起了眉头,“卡斯沃尔先生,可能吗?”

“有可能。”

“你愿意跟我详细说说你的情况吗?”

“我是因为失宠才离开蒙克希尔山庄的。这并非我的过错。卡斯沃尔先生很卑鄙,他一路追杀我到伦敦,写信给布兰斯比先生提出一系列指控——就是您听到的那些。他捏造证据来支持他的指控,意在剥夺我的工作,先生,还有我的自由——甚至还想要我的命。”

“你要是我的客户,我就会建议你不要再公开重复这些指控。”劳斯尔先生蘸了点酒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像是狐狸头的形状,“他,卡斯沃尔先生,是有钱人,说话是有分量的。虽然是条老狗了,可还是会咬人的。”

“我收到一位朋友的警告,”我接着说,“于是就直接去找您了,本来想把这事告诉您,问问您的意见的。”

劳斯尔先生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对不起。你到的时候我正好不在。”

“我先到的林肯律师协会,阿特金斯叫我到诺辛顿街去找你。然后从劳斯尔太太的反应看,我以为卡斯沃尔先生抢先一步找到了你,已经对你们说够了我的坏话。”

“你会这么想很自然,孩子。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我是在布兰斯比先生回信的时候才第一次听说这些诽谤。不,劳斯尔太太的过激反应另有原因。这件事情应该怪我。有些话我没跟你说过,这全是我的错。这件事真是比较尴尬,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一口吞下去半杯酒,“这也就是我约你来这儿而不上家里的原因。”

“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劳斯尔太太,真的很对不起。”

“不,你根本没有得罪她:是我。而且最后还连累了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也想过为什么你婶婶要把她的事情都交给我打理?不是我吹嘘,不过你也看得出来我在这行还算成功,但通常我是不大愿意接女士的案子的,不管她人有多好。而且,你也知道,雷诺兹太太的财产也没多少。”

“我对你的善意印象非常深刻,先生。可能你会觉得有点傻,可我的确把它归因于你天性纯良。”

“你在骂我呢。我倒希望这是真的。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帮你婶婶,还有帮你处理一些法律事务,确实是不求回报的。我的动机是无私的,并非出于纯良天性的。”劳斯尔先生停下来又斟满了酒杯。他一直没怎么吃东西,这可不像他,通常他可是饕餮。

我慢声说道:“说真的,先生,不论你的初衷是什么,在我婶婶死的时候,还有之后你对我都非常好,我会一辈子记得的。”

“劳斯尔太太,”他又开口了,显然摆脱了刚才的忧伤,“是个小说迷。”

我不解地盯着他。“什么,我没听清——”

“我想说的是,”他低声打断了我,语速很快,很含糊,“她的脑子成天就靠那些东西来满足。对她来说,没什么比晚上捧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独自待上几个小时更惬意的了。有时我真希望——啊,不过没关系。我跑题了。”他闭上嘴,插起一块还没动过的肉。

我说:“评判一位绅士就看他的行为。你的行为一直非常慷慨。”

劳斯尔先生喝了口酒,然后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抓住了我的袖子。“亲爱的孩子,你有时真像你妈妈。太耿直了。”

我放下刀叉。“我妈妈,先生?我妈妈?你这下把我搞糊涂了,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妈妈的?”

“早就认识。你妈妈是位优雅迷人的女人。而这,就是我的麻烦,我当前麻烦的来源,也跟劳斯尔太太相关。你记得圣诞节你原本答应跟我们吃饭的吧?后来你没来。就那次我不小心说漏嘴了。那天劳斯尔太太的两个姨妈和几个表亲也来了,我提议为没来的你干一杯。后来一想,此举大为不妥。它直接导致劳斯尔太太不断追问——呃——我为什么这么在意你。我回答说我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你妈妈和你婶婶。我——我还不小心说了一大堆你妈妈的好话。当然,现在我意识到我的这一热情被想歪了。以前劳斯尔太太只知道你是我一个重要客户的侄子,可她从来不知道我认识你妈妈。”

“你说你‘认识’她?”

“其实远不止认识。”

他着重强调了一下最后这个词,又停了下来,一脸痛苦地看着我。这时,一个可怕的猜疑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帮他又斟满一杯酒,他像喝水一样一饮而尽,然后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

“我觉得这里越来越热了。”他挤出一丝笑容,“我好像从没说过,年轻的时候,我在罗星墩的一位拍卖师卡特拉克手下干过一阵子。你记得这个名字吧?”

我点点头。

“老约西亚·卡特拉克那时是他们家族的老大。就是在他家里我有幸结识了你妈妈。他是约西亚侄女的朋友。我们后来还见过几面——嗯,长话短说,我对她非常爱慕,而她——她对我也不无好感。”

“先生,”我忍不住了,“难道您要告诉我——”

可是劳斯尔先生马上用他的坦白打断了我。“可我当时结不起婚——真的,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你外祖父母也不赞成我们在一起。后来我已故父亲的朋友,克拉肯沃尔的一位律师给了我一个当学徒的机会。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前程,能够有机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你妈妈叫我一定抓住这个机会。虽然我们从未交换过誓言,可是心里都想着总有一天,几年之后的一天——可惜不如人愿啊。”

他转过去擤了一下鼻子,而我敢说他其实是在擦眼泪。我盯着自己的杯子,努力想要解开这刚刚笼上迷雾的人生之谜。我似乎突然有了一段我不想要的过去,它将导致一个我不情愿的未来。会不会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过,我们没有保持联络,”劳斯尔先生接着往下说,“毕竟我们也没订婚,经常联络不合礼仪。没想到……一两年后,我听说她跟希尔德结婚了。他当然是个值得尊敬的人;那时候家境也还可以。我好像在卡特拉克先生那里见过他一次。而且丈夫比妻子大一点儿的话会更懂得疼人。这点上我跟劳斯尔太太也证明了。”

“先生,”我着急地问,“是一年还是两年?”

“什么?”他伸手去拿酒,“唉,一年零九个月。每一个月对我来说都像一个世纪。”

“自打那以后您就再没见过我妈妈?”

“没有——不过我很关心她的消息,经常打听她。我跟卡特拉克的孙子尼古拉斯一直保持通信联络。他现在也过世了。可怜的家伙,从马上摔下来了。就是他告诉我你妈妈结婚了的。老实说,这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过,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不能老往后看。我只好卖命地工作,最终我的老板邀请我成为他的合伙人。他又正好有个女儿,我们俩也还算投缘。”

我端起自己的杯子。“我们为劳斯尔太太干一杯,先生。”

“愿上帝保佑她。”劳斯尔先生嘀咕着,一行眼泪涌了出来。喝完他放下杯子,接着说:“我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多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就是公园里的那件事。你的姓氏可不常见,而且报道里说你来自罗星墩。我打听了一下,发现你真的就是那位故人的儿子。于是我毛遂自荐找到了你的雷诺兹婶婶——顺便说一句,她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当年在卡特拉克先生家时她对我非常好。”

“她也认识你?却没告诉我?”

“当时的情况非常复杂,托马斯——两边都是。我想帮忙,可又不想让人知道。我要考虑劳斯尔太太,正是雷诺兹太太第一个提醒我这一点的。你婶婶对你妈妈和你的声誉也极为关切。要是让人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会有无数人跑出来对我的动机和你妈妈的声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您真是为我考虑得太周到了,先生。”

劳斯尔先生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我真心想帮你们。可是雷诺兹太太也是个很骄傲的人,她没求过我。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减轻她因为你被逮捕而背上的法律负担。后来,我很高兴能帮她办点她自己的事。再后来她身体越来越不好,我提议说帮你找一个工作,可她却先选择了布兰斯比先生。她说没有必要这么麻烦我。自那以后,慢慢地我就跟你也熟了。”

“不好意思,我成了你跟劳斯尔太太之间的隔阂。”

“这怎么能怪你呢。”他用指尖把刚才画的狐狸变成了一只蜘蛛,“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跟我太太说明一下这段情事。正是因为我隐瞒了这一点——隐瞒似乎就意味着谎言。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明白吧,‘情事’让人一听就觉得肯定不像我说的那么清白。我和你妈妈没有订婚,甚至都没有表白。可是,就像刚才跟你说的,这次圣诞节,我可能喝多了点,结果没把住自己的舌头,脑子没有平时那么严谨。”

“也许我可以写封信向劳斯尔太太解释一下?”

“谢谢,不过我觉得没用。最不幸的是当时我太太的姨妈和表亲们也在场,又火上浇油了。总之,我太太很遗憾地误会了我说的话——当然,这是我的错——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然后又发展成她读的某本小说里的情节。那阵子有多惨都无法用言语表达。她哭哭啼啼……大加指责……说我在她的家里背叛了她……说我要从她儿子的嘴里抢面包……说我是垃圾。劳斯尔太太是个极其固执的人,一旦有了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劳斯尔先生说完了。我的第一反应是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他是个好人,我还是很庆幸他没有变成我的父亲。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他对我这么好了,真是太感人了。我妈妈可能不情愿,可还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了正确的选择。至于劳斯尔太太,怪不得那天我一出现在她家门口她就那么大动肝火。我对他们夫妻俩都感到抱歉:要是劳斯尔太太认为我是她丈夫的私生子的话,在她眼里我就像要进别人的巢的杜鹃,圣诞节那天,他们家成了一个伤心之地就很自然了。

“倒霉的是你来的那天我正好卧病在床。我听到门口的叫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倒没想到找你花了这么久。要是雇个侦探的话可能就快多了,不过听到布兰斯比先生的那些指控后,我觉得还是别找外人的好。”

“我能坦白跟您说件事吗,先生?星期二那天有两个人到岗特院来找过我。第二个是阿特金斯,可第一个——”

“你怕是卡斯沃尔先生的人追踪到你了?”

“我不知道该怕什么。第一个人向院里的小孩询问我。我的房东问他想干什么,不过那时他已经得知我住那儿了。我的房东觉得那个人就是个探子,也许以前在弓街的哪家律师所当过差。”

“你没做错事,孩子,那最好就待在那儿别动,看事态发展吧。要是卡斯沃尔先生想对你采取行动的话,他必须得有证据。”劳斯尔先生凑过来,脸色一变,成了个精明的律师,脸上所有的殷勤都消失了,“我想实际情况远比表面要复杂得多。我看到报纸上还登了一位女士的讣告,她因为意外死在了蒙克希尔山庄的冰窖里。当然还有卡斯沃尔小姐和乔治爵士的婚讯,嫁妆肯定不少。不过我看不出来这对你有什么影响,或者说卡斯沃尔先生为什么要抓你。”

我俯下身,右手指在右脚的鞋子和袜子中间抠了一下,摸出一个小小的亚麻布包,放在桌上。打开层层包装,里面是阿米莉亚·帕克的那枚悼念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