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71
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时口干舌燥,可是头脑异常清醒。我躺在那儿,带着还没睡醒的迷糊,索菲的样子那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面前,似乎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温暖如春的身体。
我坐起来,看到墙角洗脸架上的昨晚写给她的信。要想让她看到这封信,得先找到她。虽然她很可能就在玛格丽特大街的卡斯沃尔府上,但还不确定。我希望只要我去得够勤快,总有一天可以瞥见她。甚至——一想到这儿我的心跳都加快了——有可能亲自把信交到她手上。我可不相信那些两便士的邮差,不到一个小时,信就会落到卡斯沃尔先生的手上,因为送到他府上的每一封信都会经他过目。我想他对索菲的信一定更加留心。
我的计划可能不完美,可它有两点比较好——一是让我有点事做,二是给我一个可以看见索菲的机会。确实有危险,说不定我就被认出来了。不过我最近从二楼不走运的俄罗斯人那里买了件深绿色的外套,穿上这件人家不熟悉的衣服我就会大不一样了。要是再把领子竖起来,帽子压低点,我有把握能让他们认不出来。
大概十一点的时候,我混迹在从牛津街进入玛格丽特大街的人群中,拐进了西面的街口。卡斯沃尔家的房子在大街的北面,位于利奇菲尔德大街和波特兰大街之间。我低着头,匆匆走在南面的人行道上。
时间尚早,除了被派出来的用人和店里的小跑腿的以外,街上就没有什么人了。这搞得我看上去很可疑。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做一个探子感觉就像在自己的额头上盖了一个大红印,全世界都可以看得到。
我一阵恐慌,转身拐进了利奇菲尔德大街,又往南冲向牛津街上的一堆马车。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就在那一带转来转去。我看见了卡斯沃尔先生的走狗,像黄鼠狼一样的普拉特,穿着早晨的制服,在牛津市场跟女人调情。我一头扎进一家店铺,直到他离开。
我的耐心差不多要用完了。在温斯蕾大街,我看到两个孩子走在前面。我立刻就认出了他们的背影,心中一阵悲伤。我真没想到我竟然这么思念孩子们。最终我拍了拍查理的肩膀。
“啊!是你啊,老师。我说,埃德加!停下!”
两个孩子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虽然一时间瞠目结舌,可我从他们脸上看得出他们很高兴。
“你是来看我们的吗,老师?”查理终于说出话来了。
“不。我——我刚好经过这里。”我看到埃德加用胳膊顶了一下他的朋友,显然他意识到这话问得不礼貌。查理脸红了。“天气很好,我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对,老师,”查理说,“我刚想道:天气是很好,很适合散步。”他有些口齿不清,可看得出是一片好心。
“我很诧异你们在这里,”我说,“当然我很高兴看到你们。不过我以为你们应该回学校了才对。至少埃德加应该回去了。”
“卡斯沃尔先生说查理可以跟我一起回学校,”埃德加说,“所以,我们都还在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里。”
我点点头。布兰斯比先生对卡斯沃尔先生言听计从,而后者会改变主意也是可以理解的。“那对你们俩来说再好不过了。那么是布兰斯比先生的学校放假了吗?”我说。
“不是学校放假,”埃德加说,“只是查理跟我休假。”
“昨天是我表姐弗洛拉的生日,老师。”查理说,“举办了晚宴和舞会,后来还打牌,来了好多人。弗洛拉说一定要请我们,因为我是表亲,埃德加是我最好的朋友。路易斯皮奇上校到学校来接的我们。太棒了!他驾了辆很棒的轻便马车来,我们俩就坐在他旁边。同学们都羡慕死了。”
“不过,我们今天下午就要回学校了,”埃德加插话说,“爱伦先生的秘书来接我们。”
“还有鸟,一定记得。”查理说。
“鸟?”我问。
“一只鹦鹉,老师。卡斯沃尔先生给我的。我们准备把它带回学校去,布兰斯比先生已经答应了。我们刚才是给它买鸟食去了。它现在还不会说什么话,可我们会教他的。”
“哦,老师,”埃德加莫名地停了一下之后说,“学校里新来了一个老师,布朗先生。大家都不喜欢他。他们——我们——真希望你没走。”
“我也很遗憾。”我说,同时意识到卡斯沃尔先生和布兰斯比先生并没有公开我离开的原因,可能甚至都没公开说我是被赶走的。估计他们不想引起任何丑闻。
“请原谅,老师,”查理说,“可是你和卡斯沃尔先生是不是吵架了?我们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突然地离开了蒙克希尔山庄,而且卡斯沃尔先生不许我们在家里提你的名字了。”
“是有点争执。”我笑着对他们说,“不过你们用不着知道细节。现在,我不能再耽搁你们了。”
“你想看看我们的鸟儿吗,老师?”埃德加问,“它真的不是一般的有趣,它非常聪明。它老是说一句话,只是我们都还不明白。”
“我倒是很想,不过——”
“埃德加和我下午要步行到爱伦家,”查理突然说,“卡斯沃尔先生的马车很忙。妈妈说这么点路没必要租马车。要是你愿意在路上等着我们的话,我们很高兴把鸟儿带给你看。”
我点点头。“那再好不过了。”我心中有点刺痛,因为我突然想到可以利用两个孩子安排我的非法约会。不过,很快我就又想到了一个既对得起良心又可以操作的两全之策。“查理,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我给你妈妈写了封信,本来我想路过的时候给她的,结果却忘了。你能不能帮我转交一下呢?”
查理说他很乐意效劳。我注意到孩子们露出一丝神秘的表情,我知道都不用嘱咐他们需要保密。两个孩子一直生活在高压之下,不论是布兰斯比先生还是卡斯沃尔先生,那两个人的高压都足以让他们养成保密的习惯。后来我们约定在贝德福德街再会,那里是他们去往南安普顿大街的必经之路,因为从那里可以安全地从北面绕过圣贾尔斯。
接下来的这段空闲时间我到处游荡着,心里似乎充满了用不完的能量,以至于一刻都静不下来。我往北晃荡了一段,经过了位于沃本区正在建设的新圣潘克拉斯教堂,然后到达克拉伦登广场。然后我慌了起来,觉得自己可能要迟到了,于是就像被鬼牵引着似的再次向南,匆匆忙忙回到贝德福德广场,结果比预定时间早了二十分钟。我在广场及周边的大街上来回踱着步子,直到整点过十分,我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过来。更近了之后,我发现孩子们肩上扛了根棍子,棍子上挂了个蓝色哔叽呢蒙着的鸟笼。我们一起转到街角,他们小心地放下鸟笼。
“只要蒙上罩子它就以为是晚上了,”查理说,“然后就直接睡着了。”
他蹲下来慢慢揭开了罩子。看到他们一路走的时候鸟笼晃荡的样子,我一点也不诧异鸟儿已经醒了。这是只毛发粗糙凌乱的鸟,眼睛带着一股邪光。倒是鸟笼精致无瑕。查理还在新鲜劲儿里。我恨不能立刻就问索菲有什么样的回应,可是我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这鸟儿有名字吗?”
“有两个,老师。”埃德加说。
“它叫杰克逊,”查理说,“是跟着拳击运动员杰克逊的名字叫的。我保证这只鸟儿一定能成为一个强壮的斗士。可是我答应埃德加也可以给它取个名字,虽然它是我的鸟,可谁说一只鸟不可以有两个名字呢?”
“那倒是。”我说。
“我给它取的名字是帖木儿。”
“这是个很厉害的称号。”
“它是只很厉害的鸟。”埃德加认真地说,“我觉得它真的很聪明。我们都可以教它英雄体诗歌。”
“它已经会说话了。”查理插嘴说,伸了根手指到笼子里逗那只可怜的飞禽,后者只能扇着翅膀退到棍子的另一端。“来,杰克逊,说句话来听。”
鸟儿顽固地保持着沉默。尽管孩子们一再请求,它却只是凶狠地瞪着,一声不吭。
“对不起,老师,”查理说,“你本来可以听一下的。它说得可清楚了——跟人说的没区别,只不过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
“没关系。告诉我,你把信送到你妈妈手上了吗?”
他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明显露出一丝狡诈,就像孩子们经常有的样子。我真不知道他到底观察到了多少,又明白了多少。“哦,送到了,老师。妈妈说问你好,但是没有回信。”
我点点头,努力装出这完全是我意料中的结果的样子。
“啊呀波。”那可怜的鸟儿突然叫了起来。
“它说什么——”我脱口而出,但后半句话又吞了回去。
埃德加拍起手来。“听到了吗?我就说它会的。是不是很厉害啊,老师?”
“是的,很厉害。”
“是不是完全就像人说的一样啊?”
“哦,一模一样。”
“那你能听懂它说什么了吗?”查理问。
“啊呀波。”那鸟儿又重复了一遍,啄了一口鸟食。
“我觉得我能,”我说,“虽然它的辅音发得不是很准。它是不是说‘我恨啤酒’?”
“啊呀波。”鸟儿说了第三遍,往鸟笼里拉了大便。
“对,一点没错儿。”我继续道,“它不喜欢所有的酒,但啤酒最讨厌。”
我勉强地搞笑却把孩子们逗翻了天。我们又聊了几分钟,直到埃德加碰了碰朋友的手臂。
“我们得走了,”他说,“要是让秘书等太久,爱伦先生会不高兴的。”
查理俯身小心翼翼地罩上了蓝色的套子。
埃德加这时用低到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弗兰特夫人今天下午会去墓地,我听见她这么告诉克里奇太太的。弗兰特先生的墓今天立碑。”
“好了,”查理说,“又到晚上了。杰克逊肯定不介意我们走路的时候晃一点,那样反而能让它想起在树林里的节奏。”
“谢谢你。”我对埃德加说,然后又大声说,“谢谢你们给我看你们的杰克逊·帖木儿。我相信你们很快就能教会它朗诵整首诗歌的。”
我们握了握手就分别了。我站了一会儿,看着他们匆忙走向南安普顿大街。然后我也开始慢慢朝东走去,虽然我的目标也在北面,但我不能跟着他们走。
我踉踉跄跄地走着,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有时撞到墙,有时碰到其他行人,有时自己差点儿绊倒。路人都躲着我,不满地看着我。我感到头晕目眩,仿佛突然从沉睡中惊醒,不知道身处何方,现在何时。
我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杰克逊·帖木儿的尖叫声,那句它唯一会的话:啊呀波,啊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