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72
从布卢姆茨伯里区圣乔治公墓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尖锐刺耳,像鸟叫一样听不明白。公墓的正南面是育婴院,两侧分别是梅克伦堡广场和布伦瑞克广场。
索菲没在那儿。也许她已经走掉了,也许埃德加听错了时间和地点。我试图回忆她的面孔来寻求安慰,结果失败了。
我只好在行动中寻求慰藉。春日的午后阳光下,整个公墓熠熠生辉。一名侍者在门口晃荡,我给了他六便士,要他帮我指出我要找的墓。墓碑很小,很简单,表面都没有抛光。上面也没有刻哭泣的小天使和什么歌功颂德的话语,只有最基本的信息:
亨利·威廉·帕克·弗兰特
一七七五年七月十七日至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享年四十四岁
墓碑上的相片里弗兰特先生很瘦,显得更年轻。他的出生日期倒是让我记起一件事来:我记得弗莱克森·巴夫拉教堂的壁画上写着,他妈妈艾米丽也是在这一年去世的。也许她就是因难产而死,或者死于产后并发症。我眼前顿时出现一幅画面,虽然令人不快,却那么清晰真实:一个小男孩在用人的簇拥下生活在蒙克希尔山庄,没有妈妈的哺育,爸爸又忙于拈花惹草,完全顾不上孩子。蒙克希尔山庄被卖掉以后,这孩子一下子失去了习惯的舒适生活,被送到爱尔兰跟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亨利·弗兰特或许生来就是个锦衣玉食的绅士,可是他的生活实在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我转身走到一旁的卵石路上踱步,那只讨厌的鹦鹉的叫声一直回荡在我耳边。一支送葬队伍过来了,我自动让到一边。哦,好宏大的葬礼!最后一个送葬者走过去了。这时,右边小路上匆匆走来的难道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索菲吗?她一个人。
我快步追了上去。寡妇那带面纱的丧服能完全掩盖一个人的特征——即便揭开面纱,你也只能看到一个寡妇,而不是一个女人。可是我绝不会认错索菲的。我认得她身体的每一条曲线,我熟悉她的一颦一笑。她总喜欢左右张望,因为她一直很警觉,对什么事情都留心、都在意。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让到一旁装作在看墓碑的样子,让我先过。我走近她,停下脚步。她慢慢抬起头,看到了我。
我行了一礼。我们俩都没说话,就那样站在那里,相隔四五英尺。那支送葬队伍走到了离亨利·弗兰特的坟冢几步之外的一个墓坑边。天气很好,墓园里还有不少来上坟的人,不断有人在我们周围走动。
她掀开面纱。她的眼睛一直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上前一步,又停下来,像被链子牵住的小狗。在蒙克希尔山庄,我每天都能见到她,跟她一起用餐,在同一个屋檐下起居——这一切造成了一个错觉,仿佛与她这个身份的人平起平坐是非常自然的。可是过去三个月的分别完全驱散了这美好的迷雾。现在,再次见到她,我无法不正视我们之间的巨大差异:我身上邋遢的二手大衣与她一身雅致黑衣形成的鲜明对照。她现在披的斗篷、身上穿的皮上衣和礼服都是我没见过的。
“托马斯,”她开口了,“我……我不能见你。”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个回信呢?为什么要让我担心呢?”
她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我打了她一下似的。“我不是要让你担心,我只是觉得我们最好有一个干脆利落的了断。”
“为什么?”
她直直地看着我。“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还有,我们再交往下去还会对不住我的表妹。”
“卡斯沃尔小姐?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心里比我清楚,先生。”
我感到全身一阵暖意。“索菲……亲爱的,听我说,如果你是指在蒙克希尔山庄最后那晚的事情,卡斯沃尔小姐不过是来与我告别,再借给我一点钱而已。只是一个善意的举动,没有别的意思。”
她歪过头,帽子和面纱遮住了脸。“即便你说的是真的,还有一个理由让我不能见你,也不能给你写信。”
“是因为卡斯沃尔先生捏造的那些指控吗?”
她摇摇头。“我知道那些都是胡说。弗洛拉也明白。”
“他让人把戒指缝进了我的大衣里。我估计就是普拉特干的。幸好我到伦敦之后发现了,我已经设法把它退回去了。”
“我很担心。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索菲的语速一下子快了起来,表情也生动了,“卡斯沃尔先生改主意了,没让查理从布兰斯比学校退学。可我听说你不在那里了。”
我点点头。“布兰斯比先生肯定是和卡斯沃尔先生站在一起的。所以我在他们开除我之前主动辞职了。”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看到她盯着我,我心里明白我这身破衣烂衫会给她一个什么印象。“我过得很好,谢谢。我还是有几个朋友的。”
“那很好。”
“你呢?”
她的肩膀抽搐了一下。“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住在亲戚家里。卡斯沃尔先生掌管一切。他付克里奇太太的工资,还有布兰斯比先生那边的账单。我很知足。”
“索菲,可是——”
“我到这里来是想给弗兰特先生上坟。”她打断了我,而且带些责备的样子,“墓碑是上星期才竖起来的。我得去看看。”
我给她指了一下。“在那里。”
“这也是卡斯沃尔先生付的钱。”
我只管默默地跟着她。到了墓碑前,我们停了下来。索菲盯着看了一会儿,苍白的脸上很平静,我觉得看不出任何表情。在她眼中,这墓碑可能就是一张账单。
“你觉得他得到安宁了吗?”她突然问。
“我不知道。”
“他一辈子都很焦躁。我觉得他会庆幸终于安宁了。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了。”
她将右手伸向墓碑,像送葬者在盖土之前先撒一点泥土到棺木上,作为最后的告别。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我赶紧戴好帽子追了上去。
“索菲。”我叫道,自从我们发生关系之后我就不叫她弗兰特夫人了,“听我说句话。”
“请不要说。”她的眼睛闪着光,“求你了,托马斯。”
“我一定得说,不说就没机会了。你不能再待在那里了。”
“为什么不能?卡斯沃尔先生是我的家人。”
“等卡斯沃尔小姐嫁给乔治爵士之后,会发生什么?那时你就要跟那个老头儿单独待在一起了。”
“那是我的事情,跟你无关。”
“有关。我不能袖手旁观,让你毫无保护地留在那里。”
“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先生。”
“我不是可怜你,我是爱你。索菲,我也许不能给你什么,可是我相信,通过努力,我能让你和查理衣食无忧的,现在就可以。只要你愿意,我愿意全心全意帮助你。”
“我不会考虑这个提议的。绝对不行。”
“那就让我在婚姻之外帮助你。”
“你是说做你的情妇?”她厉声质问道,“我真没想到你——”
“不,不,我是说作为姐弟,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我住的地方很正经,我会让女房东帮你的,我们也可以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不,先生,不行。”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不可能的。”
“我知道一开始我们会比较穷,但很快就会有起色的。我有朋友,我会努力工作,我会全力——”
“对此我并不怀疑,托马斯。”她拍了一下我的手臂,“但还是不可能。等守孝期过完,我就会嫁给卡斯沃尔先生。”
我震惊地看着她,嘴巴张着,像个傻瓜。然后我抓住她的手,说:“索菲,亲爱的,不,你绝不能——”
“为什么不能?”她躲到一边,把手抽了出去,“是为了查理好。卡斯沃尔先生已经答应,在我们结婚那天就把一定数额的财产分到他名下,还会把他写进遗嘱里。”
“可恶。卡斯沃尔就是个怪物。我——”
“这是一个很体面的安排,我的家人和朋友都这么说。我们本就是远亲。年龄是差得多了点,可这不是问题。我想我们会过得很好的,查理会顺利地读书长大,我会过得很舒服。我不能假装那些对我来说无所谓。而既然卡斯沃尔先生是我未来的丈夫,我就必须尊重他的意愿,与你的任何接触都要停止。”
我诧异地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内心深处一阵战栗。我转身跑了。视线模糊,泪水布满脸颊。我跌跌撞撞地冲开送完葬、正从门口出去的人群,不顾一切地跑远了。
墓园外排了一长串马车,我在最近的一辆里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克里奇太太正等着她的女主人呢。
我接着往前跑,脑子里那只该死的鸟又一声声地叫了起来。
啊呀波,啊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