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73

那天我肯定走了三十英里以上,从伦敦的一头走到另外一头,还绕了不少路。晚上九点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七面钟街。下雨了,可一点也不妨碍在街上游荡的醉鬼、妓女、乞丐和沿街叫卖的小贩。

此时,离开墓园时笼罩我全身的痛苦已经消失了。我平静下来,非常冷静。身体的自卫本能迅速有了反应,我紧紧握着手杖,躲开各种黑暗的入口,警惕地注视着迎面而来的路人。

我走了这么远就是想让自己疲惫,这样就能好好睡过去了,疲惫的身体是最好的催眠剂。不过我到七面钟街来是有目的的。快要淹死的人会不顾一切地抓住哪怕承受不住他的救命稻草。

啊呀波,啊呀波。

我拐进了女王街,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西奥多·艾弗森先生的店门口。里面亮着灯。我过了马路,又往街里走过几间店铺,进了一家啤酒馆。我要了一品脱黑啤,挤过人群,靠在布满灰尘的小窗边喝了起来。从这里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情形。

我慢慢地喝着,没和任何人说话。现在有个难题,一方面我不能表现得对窗外特别感兴趣;可另一方面,不靠近一点肯定看不清。我看了一会儿,发现艾弗森先生的小店挺热闹——无论是大门,还是通往后院的小巷,都一直人来人往的。我上次就是在那条小巷里被袭击的。在七面钟街没有身份高低可言,但万事都是相关的,我渐渐看出直接进店的客人整体要比进出小巷的人境况好些。

西奥多·艾弗森先生的客人们出来时大多捧着个包裹或瓶子。我只能看到窗户上店里客人活动的影子,再有就是有时门一开,能稍微瞥到店里的情形。不过不管我怎么努力,在这个地方都很难看到屋里的情况。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手臂,我回过头,怒目而视。一开始我还以为没人,然后我低下头,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一张肮脏、惨白、孩子气的脸,姜黄色的乱发披散在肩头。过了一阵子,我反应过来穿着这身破烂袍子的是个女人,接着就立刻记起来她是谁了。

“玛丽·安。”我说,“我……你还好吧?”

瘦小的哑女发出鸟叫一般的尖细声音,我仍对这个曾在艾弗森先生的后院听到过的声音记忆犹新。她一脸恐惧,也许是焦虑,用脏兮兮的手抓住我的衣角把我往门口拖,嘴里发出一连串如唱诗般的声音。我跟着她来到了街上。

“干什么?你想让我看什么?”

她的叫声更尖利了,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她右手飞快地打着手势,指着街口,左手也比画着,似乎是在强调事态的紧急。然后她把我推开,眼睛却盯着街对面的店。我看得出她脸上的恐惧,这点毫无疑问。她双手握拳,假装击打我的胸口,但下手很轻,完全是装样子:这是要告诉我什么?

“他们会来抓我?”我说,“他们要害我?”

她的嘴巴大张成一个椭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尖叫声更大了。接着她伸出手,在我的喉咙上平着抹了一下。

割喉。

“告诉我一件事我就走。”我从兜里掏出钱包,“艾弗森先生的鸟还在吗?就是那只会叫啊呀波的鸟,他一直放在店里的。”

她摇摇头然后嘘我,跟赶鸡一样。

“它怎么了?”我打开钱包给她看,“它到哪儿去了?”

她朝我的钱包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了我一手。

我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对不起。可是那只鸟去哪儿了?就上个星期。”

在昏暗的夜色与灯笼和火把忽闪的亮光中,玛丽·安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脸上的雀斑简直就像伤寒斑疹。她没看我,依旧盯着街对面。两个穿着黑衣的彪形大汉从店旁边的小巷里走出来,其中一个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碰了碰同伴的手臂。

同时我还看见了另一幕,实在出乎意料以至于我不敢相信。在两个壮汉朝我冲来时,一个瘦小、歪斜却结实的家伙走过,推开艾弗森先生的店门——我竟违反声学原理,听到门内的铃铛响了一声——走了进去。我认出来了,他是那个拔牙的,名叫朗斯塔夫,跟母亲一起住在兰伯特寓所,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一个街区。就是他把那个装有断指的书包给我的。

玛丽·安尖叫着顺着街道跑掉了。我赶紧朝另一个方向走,朝那个因七面钟街而得名的路口走。途中我回头看,看到那些人冲了过来,完全不顾来往的行人。我便也抛开颜面,玩命地跑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刻钟,我们玩起了猫鼠游戏,我一路往西南方向跑,最终躲在杰勒德大街里的一条小巷里,把他们甩掉了。然后我一路沿着沿街的房子背面走,走到了丽人街的东头。我慢下来,信步走到灯火通明的莱斯特广场。我想就算他们找到了我,也不敢在这里明目张胆地攻击我吧。我在广场上慢慢转了两圈,确信真的把他们甩掉了。

最后我终于回到斯特兰德街和岗特院。此时我真是筋疲力尽,并且快饿晕了,见索菲之前我就饿着肚子。不过,相比疲劳和脚疼,焦虑的折磨更让我难受。

岗特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坐在车厢顶缩成一团。车窗玻璃开着,一股烟味弥漫在夜色中,压过了街上的臭味。我看到一双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那眼白甚是吓人,然后我听到熟悉的深沉嗓音。

“别来无恙啊,希尔德先生。”萨鲁泰逊·汉姆威尔招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