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74

在诺克先生位于布鲁尔大街的寓所里,萨鲁泰逊·汉姆威尔递给我一个三明治和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吃完喝完我的精神好多了。可是屋里暖烘烘的,加上时间很晚了,疲惫的我坐在软绵绵的椅子里,感觉就要倒下了。我们俩在二楼这个宽敞破旧的房间里等待时,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大门处传来的一阵拍打声惊醒了我。在半梦半醒的那个瞬间,我眼前有一片玫瑰花床,闪耀着,跳跃着,像即将熄灭的火焰,周围是黑暗的、漫无边际的荒原。时钟嘀嗒,玫瑰变为一簇簇羊毛,变为一条褪色的地毯,在灯光下闪着光:时间不过是墙上嘀嘀嗒嗒走着的钟,还有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和门闩打开时铁链的哗啦声。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清了清嗓子。我担心自己刚才可能打呼噜了。

“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我说。

萨鲁泰逊·汉姆威尔还是像个猎人一样,沉默,警惕,端坐在火炉另一边的椅子上。“一点都没关系,希尔德先生。”他说着站了起来,“是我们的问题,这么晚了还把你请过来。不过不用等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门开了,诺克先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伸出手径直朝我走来。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希尔德先生。很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美国大使请我吃饭,结果他还请了几位急于见我的客人,我只好跟他们一个一个聊完才能离开贝克街。”

我赶紧申明对我来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心想不知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客气。诺克先生示意我坐下,他自己坐在了刚刚汉姆威尔坐的椅子上,后者则在旁边站着,对诺克先生彬彬有礼但不低声下气,他黑色的衣服和肤色,与灯光照不到的昏暗差不多融为了一体。

我开口了,好像有些突兀。“我能问一下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吗,先生?”

“嗯?哦,我在伦敦的律师给我推荐了一位调查员,专做这种事的。”他的双眼透过镜片盯着我看,“你也没让他太费劲。”

我听出他的语气中有些问题,不过决定不管了。我问:“他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这周前几天吧。”他停了一下,接着声音突然尖锐起来,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的房东注意到他了。”

“哦,那我以后不找他了,他没做到我所要求的谨慎。”诺克先生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吗,我雇他来找你时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者甚至能不能——找到你。可是今天,一连串的事情导致我们不得不见上一面。”

“为什么?”

“哦,为了我们俩。”这个美国人往椅背上一靠,脸上露出一丝痛苦,“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对你来说呢,就得自己判断了。”

“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我很难做出判断,先生。”

他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意我的说法,然后用平缓的声音小声说道:“谋杀,希尔德先生,发生了谋杀。现在必须有个结果了。”

“你是说弗兰特先生?”

诺克先生说:“我们进展得太快了,而且我本该说‘一连串谋杀’的。”

这个词的复数一下子给屋子里增添了一种压抑的沉默。在自己脑子里推理出一个设想是一回事,从某人嘴里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从这么一个非常冷静的人嘴里。

我假装不明白。“请原谅,先生……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

“那个躺在圣乔治墓园的人没了脸,希尔德先生。法律上说他是弗兰特先生,可是法律有时候就是个屁。”

“倘若不是弗兰特先生的话,那会是谁?”

诺克先生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阵子,面无表情。最后,他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我们就不要互相提防了,你和汉姆威尔发现了约翰逊夫人的尸体,乔治爵士和卡斯沃尔先生通过表面状况认定她死于意外,这非常草率,不过他们这么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欺骗自己?一个淑女半夜三更跑到别人家的冰窖里去干什么?而且还是在大冬天,还穿着她丈夫的衣服?我相信你还记得那些被毒死的獒犬,还有东峰那边抓人的陷阱发出的当啷一声响。我知道在你和汉姆威尔把孩子们背回去的路上,他还提醒过你有马蹄声。当然你也肯定还记得第二天早上发现的戒指。”他从鼻子里发出哼声,我觉得像是嘲笑的意思,“顺便说一句,我看人是很准的,我从没相信过卡斯沃尔先生对你的指控。”

“对此我表示衷心的感谢,先生。真的,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对法律一无所知,即便有两起谋杀案,而不是一起,即便第一起案子里的受害者不是大家以为的那个,可要改变验尸官的判定是很不容易的,对吧?至少如果没有什么不容置疑的证据的话。”

“两起谋杀案?”他叫了起来,完全没理会我的问题,“我可没说两起谋杀案。我觉得至少还有一起。”诺克先生往前欠了一下身子,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我又在他脸上看到了类似痛苦的抽搐,一闪而过。“这也是我掺和进此事的原因。我好像跟你说过了。”

他凝视着我。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等我明白过来,突然感到一阵怜悯。

“桑德斯中尉吗,先生?您的儿子?”

诺克先生站了起来,慢慢走过长方形的地毯,站在了壁炉边。他伸出手放在壁炉架上,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被他脸上的变化吓了一跳,此时他看起来真的很老很老。

“你还记得我在蒙克希尔山庄提起过他吧?”他说,“当时一方面我是想看看当我说出这个名字,以及我跟他的关系之后,那几个人会有什么反应。这事在美国都没多少人知道。”

我记得他还跟我说我有点像他儿子,而且那天是他儿子的生日。他还私下跟我说了些那个年轻人死时的情形。

“我记得您好像说他死于意外?”我说。

“又是一起意外。”说到最后一个词时诺克先生有些咬牙切齿,“而且做得不够漂亮。他们是在一家旅店后面满是泥巴的巷子里找到他的,那家旅店差不多就是一个妓院:他脸朝下栽倒在泥巴里,浑身白兰地的味道,却是淹死的。他们甚至拎了个女人出来,做证说他一定要跟她睡觉。她还说因为我儿子喝得烂醉,她便自己从他钱包里拿钱,却发现里面的钱根本不够。我去找到他的军官同事们询问,得知我儿子根本不喝白兰地,也没什么事要去金斯顿那片区域,而且从来没人听说过他招妓。”他停下来,用征询,甚至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我,这让我很困惑。

“年轻人的朋友有时候会不忍心把不好的事情告诉朋友的父亲。”

“我明白,也接受这种说法。可我不相信我的儿子是意外身亡。但如果他并非死于意外的话,他又是怎么死的?”诺克先生冲着左边的那团黑影做了个手势,“汉姆威尔认为我儿子是被灭口了。”

“先生,我对您儿子的事感到非常抱歉。但请允许我问一句,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把我找来,或者说为什么这么晚把我带到这里来?”

“希尔德先生,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把我儿子的死和其他人联系在一起的,就是维文赫银行。战争后期,这家银行在加拿大非常活跃。弗兰特先生亲自在那里掌管了一两年的生意,直到一八一四年。只要不怕冒险,打仗的时候人总能发点横财的。一位承包商发现自己周转不灵,于是这家银行出现了,说能帮他解决问题。维文赫银行接手了这家公司,由弗兰特先生直接管理。据我所知,原先这家公司签订的合同只是供应炮兵战马的饲料,维文赫银行把业务扩展到涉及具体战事了。他们干得很不错。可是弗兰特先生的胃口越来越大,已经超越了他的商业智慧和良心。当时军队里的人各式各样,不是所有人都对私人牟利那么的厌恶,尤其是只需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的时候。他们到底干了些什么勾当呢?他们根本不考虑同胞或者任何人可能因此受到伤害,只跟抽象的、没有人格的机构打交道,比如美国陆军部或者乔治国王政府。他们跟自己说这不算偷,只是一笔额外收入,大家都有,心照不宣。他们为根本没有收到的货物或已彻底毁坏了的货物签字,要么干脆假装文件丢失了——一切只为让承包商拿到多余的物资来随意处理。其中大部分——这点我是非常确定的,弗兰特先生直接将其通过边境市场送到美国去了。”

“这是叛国。”我说。

“利润是没有国界的,”诺克先生答道,“只顾自己的原则。我相信等弗兰特建立起英属北美和美国之间的通道,他便发现不仅可以贩卖货物,还有情报。而后者比前者更易运输,油水也更多。”

“您有证据吗?”

“我知道在美国有人收到过情报,而且我就像确定自己叫什么名字一样确定弗兰特经手了此事。”诺克先生突然停了下来,靠回椅背,把手伸向汉姆威尔,“你知道汉姆威尔曾当过兵,并且就在我儿子率领的四十一连队吗?那是战争初期,一八一二年的时候。汉姆威尔,跟希尔德先生说说,说说你看到的事。”

汉姆威尔走出了阴影。“我有幸得到了桑德斯中尉的信任,所以他向我透露了一些机密。”他声音响亮地说着,就像在法庭做证;浑厚的声音把诺克先生的声音衬得像耳语一般,“他认为连队里的军需官跟一个承包商勾结,侵吞公款。在他死前两天,也就是一八一四年的五月六日,他让我作为证人,与他一起在咖啡馆跟军需官对质。我不知道那位军需官的姓名,但我认得他的脸。”

“你明白了吗?”诺克先生喊道,“这算证据吗?后来汉姆威尔认出那位军需官就是亨利·弗兰特。当时你也在场的,就是我们刚从利物浦过来,去拉塞尔广场拜访那次,你去接弗兰特的儿子回学校那天。”

“但您能证明弗兰特先生与那起诈骗有关吗?”我问。

“我儿子能证明,”诺克先生说,“他跟汉姆威尔说了。”

我本来想指出,听说的事远不能作为证据。可想了想还是说:“弗兰特先生那时热情地欢迎了你们,你们似乎是他的贵宾。”

“因为我就是贵宾啊。他并不知道我跟桑德斯中尉的关系,也不知道我到这个国家来的真正目的。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写信告诉他我的那次到访,弗兰特只知道我是个有钱的美国人,想来英国投资,是一个对他有用的人。为了确保他对我们毫无戒心,我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您到的时候,在名片后面写下了卡斯沃尔先生的名字。”

诺克先生皱了皱眉。“你的眼睛真厉害啊。那只是让弗兰特更加欢迎我的手段。我必须立刻见到他。这两个人关系紧张,大家都知道。所以我说我这次来,是想向他咨询讨回卡斯沃尔先生的坏账的事情。一个人肯定欢迎跟自己有共同敌人的人,这个办法我屡试不爽。当时汉姆威尔立刻就认出了弗兰特。”

“可是汉姆威尔先生的指认并不能证明弗兰特先生有罪啊。”

“当然不能。”诺克先生说,“我也不想打草惊蛇,希尔德先生。我相信是弗兰特下令杀死我儿子的,因为他威胁要曝光让他们暴富的肮脏交易。只可惜我没法证明。”

“那您为什么不求助于政府——”

“拿什么去求?就凭只有一个黑鬼的证词支撑的指控?汉姆威尔先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可是……唉,这点相信我不用多说了吧。你还得记住,我是个美国人。相信我,我试过常规途径,可是都失败了。”

我心想,也不算完全失败,在诺克先生的努力下,伦敦城里的流言甚嚣尘上,卡斯沃尔先生也听到了。

“不过,还有其他办法。”他发现我有点恐惧便赶忙接着说,“是在法律范围内的,希尔德先生。我不会堕落到去触犯法律的。总之,在我心里我就是坚信弗兰特先生要对我儿子的死负责,只是没法证明这一点。另一方面,我在英国对他的性格和日常所为做了些调查,发现他有些弱点,我可以利用他的其他罪行将他绳之以法。我来英国还有一个原因,查清楚弗兰特在加拿大到底是自主行动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我眼前闪过去年维文赫银行倒闭时存款人痛苦的样子。“难道说,您出于和弗兰特先生之间的私人恩怨,一手操控了银行的倒闭,导致所有存款人和利益相关者血本无归?”

“不是我操控银行倒闭的,先生。”诺克先生厉声说道,“你这么说可太过分了。这家银行的倒闭是不可避免的,我只是加速了一下进程,确定最终弗兰特难辞其咎,并曝光他贪污挪用款项的事实。”

“是您低价收购了那些债券,然后要求立刻偿付?”

“我发现你真是无所不知啊。对,那是策略之一。再比如,我让弗兰特相信我准备投资一家英国银行——维文赫先生过世那天,我和弗兰特共进晚餐时就在谈这件事。我有很多有价值的情报。你只需掌握一点消息,再把它准确地送到正确的耳朵里,你就能有了不得的收获。一家银行就像是一个大气球,让它腾空而起靠的是百姓的信任。要是气球被扎穿了,那它只能轰然掉到地上。”

“我们终于该说到弗兰特先生被杀了吧。”我直截了当地说。

诺克先生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会儿。“那起案子发生得太凑巧了,对吧?他这一死,避免了自己和家人受到审判,逃过了公开绞死的结局。还有,他这一死让很多事成了不解之谜,因为只有亨利·弗兰特知道答案。比如说,数量可观的有价证券不知被藏在了哪儿。他的机要秘书给了我一张维文赫银行截至八月的财产遗失清单。”

“阿戴尔?不正是他确认了尸体身份吗?”

“你的意思是说他的消息可能并不可靠,对吗?也许吧。可是我反而觉得他用不着再隐瞒真相了。我们还是回到那些证券上来:弗兰特可能赌光了,或者在他所谓死亡日期十一月二十五日之前低价卖掉那些证券了。不过我认为不是这样。”

“那些证券还能兑换成现金吗?即便在现在?”

诺克先生点点头。“价值是持票人定好的。也就是说你必须清楚之前是怎么定的,以及当然了,交易时肯定会留下痕迹。”他走回自己的椅子,慢慢地坐了下来,“两星期前,这些证券中的一张在里加要求兑换,涉及金额约为五千英镑。当然不是他直接拿出来的,通过了当地的中间人。”

“距弗兰特先生死亡过了差不多六个月了。”我指出。

“或者说他失踪六个月。”诺克先生瞥了一眼汉姆威尔,后者又退回阴影里去了,“不过我觉得,很可能弗兰特是在今年一月的时候才重新获得这些证券的。”他停下来,直直地看着我。

我说:“您认为他把它们埋在了蒙克希尔山庄?”

诺克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他对蒙克希尔山庄一带了如指掌。”我接着说,“他从小在那里长大,肯定一清二楚。”我也盯着诺克先生,似乎看到他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汉姆威尔先生和我在冰窖的污水坑里发现的那个小凹槽,是只有好奇的孩子才能找到的地方。”

“弗兰特离开蒙克希尔的时候多大,你知道吗?”

“十岁或者十一岁。”我记得舞会那晚,我和索菲待在芬德尔宅邸时她跟我说过。我突然非常渴望此时她就坐在我身边。我继续道:“我的消息来源非常可靠。后来他还能再去那里,在英格兰读书的时候他经常跟路易斯皮奇一家待在科利尔兰苑,那点儿距离对于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他很可能经常去看看童年故居。”

“啊——”诺克先生大张着嘴,都露出牙龈了,“这……就算这是真的……他为什么要等到一月份才取出来呢?”

“因为他埋下证券的时候,肯定是通过下水道进到污水坑里的。当时冰窖是满的,无法从上面进去,对吧?而他不可能预见到秋天的那场风暴导致山体坍塌,堵塞了下水道。”

“非常合理,希尔德先生。可为什么要藏在蒙克希尔山庄呢?世界这么大,为什么非要选蒙克希尔呢?”

我冲他笑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知道的还是挺多的,我们第一次处于同一水平。“因为约翰逊夫人。”

“她是他的同伙,”诺克先生开门见山地说道,“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我十月份在伦敦见过她,就在拉塞尔广场。卡斯沃尔小姐也在蓓尔梅尔见过她。可是在蒙克希尔时她坚决否认自己去过伦敦。”

“依我看,这女人就是他的情妇。”诺克先生头一次表露出强烈的情绪,似乎他对于通奸比谋杀还要厌恶,“弗兰特发现大厦将倾的时候,肯定藏起了一大堆拿得走的财富,然后由约翰逊夫人的手,也可能是亲自出马,藏在了蒙克希尔。很可能你看见她的那一天就是他把财富交给她的时候,然后她把东西带到了蒙克希尔。他们的下一步行动肯定是等到风平浪静了再说,很可能会用假名逃到国外去。可是下水道问题阻碍了计划,他们被迫等到清理冰窖时才能动手。于是那天晚上,他们毒死了看门狗,从田庄木屋赶到冰窖,取回了藏在那里的宝物。可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是这对狗男女闹翻了,或者真的只是个意外,约翰逊夫人死了,弗兰特一人带着财富跑了。不管细节怎样,他一旦被抓住就得被绞死。”

“这些都只是推测,先生。”

“不完全是,是有证据支持的推测。”

我又在脑海里回顾了一下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可这些依旧无法解释您对卡斯沃尔先生的兴趣。”我的嗓音有些沙哑,因为我非常疲惫,而且越来越气愤,“也解释不了您为什么对我感兴趣。”

“卡斯沃尔先生,”诺克先生整理着思绪,抿了抿嘴巴,“我在这里以及北美的调查都证明,直到几年前,弗兰特都还只不过是卡斯沃尔的手下。弗兰特刚进入维文赫银行工作时,除了出身,没有任何优势。而即便这一点,也因为他父亲的过度消耗而贬值了。可他还是平步青云,因为他抓住了卡斯沃尔这根稻草。后者是银行的重要合伙人。卡斯沃尔赶在贸易被禁止前把在西印度群岛的资产全部卖掉,所得大部分投资到了这家银行。而那时候,乔治·维文赫已是明日黄花,银行仰仗着他在为人和生意上的声誉还算过得去。表面上看,是乔治·维文赫把弗兰特派到加拿大去处理并拓展那边的生意的。可是实际上,我相信这绝对是卡斯沃尔的主意。弗兰特的秘书也这么认为。

“这样一来,问题就成了卡斯沃尔是不是控制着弗兰特在加拿大的行动的幕后人,是不是他才是该对桑德斯中尉的死负责的人?

“而我的调查结果也一次又一次地指向卡斯沃尔,只是我没有证据。希尔德先生,我要的是正义,不是想报仇。我要法律的制裁,法律。”他的脸涨得通红,手紧紧地握着椅子的扶手。他安静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下来后突然很疲惫地说:“你还记得我和卡斯沃尔为了他在利物浦的仓库讨价还价吧?我那么做有两个目的。一方面,我们有了一个长久地待在蒙克希尔山庄的理由;另一方面,这样我的律师就有机会检查仓库的记录了。无疑,弗兰特提供给英属北美的货物都是从那里发出的,卡斯沃尔收取了可观的费用。不过这当然无法成为他和弗兰特勾结,或者腐败的证据。而且这个问题在五年前卡斯沃尔从银行撤资、弗兰特跟他差不多翻脸了之后变得更加复杂了——那时弗兰特已经从加拿大回来了,成了维文赫银行的合伙人。卡斯沃尔的离去使得银行的倒闭几乎无法避免,尤其是在弗兰特那么放荡奢侈的生活方式下,更是不可能。弗兰特试图通过贪污来挽回损失,不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和他的情妇决定孤注一掷。”

“要是在惠灵顿别墅被杀的不是弗兰特,那会是谁?”

诺克先生耸了耸肩。“这重要吗?伦敦每天都有几十人失踪,弗兰特肯定是找了个跟他差不多年纪、差不多体形的人骗去杀害了。我怀疑约翰逊夫人在其中扮演的就是麦克白夫人的角色。我对她的印象就是一意孤行,冷酷无情,什么都拦不住她。”

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诺克先生没有我知道得多。

“我们回到眼下的情况吧。”他接着说,声音也有些沙哑疲惫了,“其中一张失踪了的证券易手了。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弗兰特已经逃至国外,更名改姓,居无定所。可是卡斯沃尔还在这儿,我觉得他和弗兰特一样,应该对我儿子的死负责,是他们一起把我儿子的头按在了泥浆里。要是我证明不了他是谋杀我儿子的凶手,我就会利用其他罪行,其他他无法隐藏的罪行,像对待弗兰特那样将他绳之以法。他女儿尚未完婚前,他的地位尤其脆弱。”诺克先生停下来,下巴有规律地活动着,却没发出声音,就像在细细咀嚼这个问题,“另外还有一个可能,如果是真的,那他的地位就更加岌岌可危了:我们证明他和弗兰特其实不是死敌,而是同伙。”

“这不大可能,他们相互憎恨。”

诺克先生没搭理我的质疑,继续道:“即便现在,一箭双雕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最大的希望就在于在里加兑换的那张证券。我已经着手调查是怎么兑现,又是如何转手的了。就像一条锁链:一头拴着这张证券,中间一环套一环地牵扯着每一个经手人。不过这条锁链在二月份的时候断了,这张证券消失了一阵子,但后来又出现在阿戴尔给我准备的时间表上。锁链中所有的环节都跟亨利·弗兰特无关,可是其中一环,布鲁塞尔的一个公证人,我得知他与斯蒂芬·卡斯沃尔有关联。”

结论有些牵强。我忍住一个哈欠,说:“我认为这个结论很难成立。因为卡斯沃尔先生和弗兰特先生之间的仇恨根深蒂固,还有其他理由。”

“我马上就要说到这个了。”诺克先生回应道,“同时我想说说其他情形。我敢说弗兰特一定发现保持匿名是很困难的,哪怕逃到了国外。你要明白,金融市场其实并不大,生意可能横跨全球,但其实涉及的人就那么几个。”

我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卡斯沃尔先生为什么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帮一个他厌恶的人。”另外,我心里想着但没说出来的是,而且他一天到晚想抢人家的老婆,甚至不顾她没有嫁妆,前夫还是个罪犯。

“啊!”诺克先生大声说道,像是突然间精力充沛,很想发泄一下,“这就是其中的妙处。我认为他们还痛恨着对方,但与对方保持关系又能获得双赢,而且他们知道对方不敢背叛自己。弗兰特需要把烂账处理掉,还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为了逃脱绞刑他会不惜代价的。而卡斯沃尔能在为弗兰特打掩护这件事上狠狠地捞上一笔,尽可能吸光他从维文赫银行的残骸中偷出来的一点骨髓。不过他不会背叛弗兰特的,首先,他也需要钱,虽然他已经很有钱了。与乔治·路易斯皮奇爵士这样的贵族成婚,是他的私生女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准男爵乔治的要价是不会低的。其次,弗兰特只会一张证券一张证券地给他,这么一来卡斯沃尔没道理中途耍诈。最后,要是弗兰特还活着的话,他就会成为卡斯沃尔和他现在最渴望的东西之间的障碍——这个老头儿愿全力以赴去追求的东西。”

“先生,还请您提点。”我冷冷地说。

“我想你肯定明白,我指的是弗兰特夫人。法律上看,她丈夫已经是个死人了,她可以改嫁。可是只要躲在海外的弗兰特先生写几个字发过来,就能轻而易举地推翻卡斯沃尔所有的努力。对,从现实情况看来,整桩生意虽然复杂,却达到了平衡,微妙而又脆弱的平衡。”

诺克先生往我这边挪了挪身子,虽然他很瘦小,却有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帮我测试一下这个平衡的强度吧。”他如此满怀热情,唾沫都喷到我脸上了,“要是我的假设没错的话,希尔德先生,要是他们的恐惧和欲望真的处在这样一个脆弱的平衡上的话,只需微微一点变动,最轻微的一点挑拨,就能把他们都撂倒。还有谁比你更胜任这个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