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75
要说我拂袖而去可能有点夸张了。我表现得彬彬有礼,只是态度稍微有点冷淡而已。不过我的确是立刻起身走掉了。我拒绝再听诺克先生的任何提议,或者他精心组织的要我帮他的理由。我也没让汉姆威尔给我叫车,更别说送我回家了。
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街上依旧站满了饮酒作乐的人,以及想从他们身上赚一点钱的人。我在人群之间穿行着。我走到城堡街尾的济贫院,摘下帽子,抬头仰望夜空,想象着看不见的星星。夹带着水汽的冰凉夜风吹在脸上,我终于开始接受一个事实:自打索菲走出芬德尔宅邸的那间小屋,我就永远地失去了她。其实,除了一丝肉欲,我从没拥有过她,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失去。她只是临时把自己借给了我,出于她自己的目的。就像借贷交易一样,手续只是一瞬间的事,收取的高额费用却往往是借贷者难以料到的。
几分钟后我回到了斯特兰德街。我走得很慢,已经累得不知道疲倦且心力交瘁,丝毫没在意是否被跟踪了。恍惚中我觉得自己正坐在浮肿的双脚上,沿着人行道漂浮,而且左边的鞋子进了水,因为鞋底磨破了。
我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在诺克先生那里发生的事情。我在疲倦的时候脑子总会呈现出虚假的清明。诺克先生很坦白,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实在太想为儿子报仇,急切地想看到进展,再加上年纪大了,大脑在退化,或是这些因素综合起来的缘故。抑或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假设、每一次信心表露都是装出来的,为了一个我尚且不知的目的。
今晚的事不过是一系列事件的最新进展。从开始到现在,我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亨利·弗兰特、斯蒂芬·卡斯沃尔,现在是诺克先生;还有弗洛拉·卡斯沃尔,甚至也包括索菲——尽管我心中挣扎着想要把她归入我所在的受害者阵营。我不能否认差点儿就接受了诺克先生的提议,因为那个目标与我的期望那么接近。可是这个计划最糟糕的地方是:要说谁最想杀死弗兰特先生,那非诺克先生本人莫属。我实在无法消除这个想法。
我停下来,靠在一排栅栏上,脑子里的某根神经终于意识到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接着往前走,那脚步声也跟着响了起来。我重复了几次这样的试验,结果都一样。虽然伦敦是个喧闹的都市,可到了晚上还是很安静的,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可此时我的身体实在太疲惫了,神经又被焦虑所折磨,没能从这不寻常的脚步声中听出警示意义。
诺克先生针对死敌的伟大计划是这样的:他要我监视索菲,再通过她监视卡斯沃尔先生。克里奇太太显然非常乐意告诉汉姆威尔先生一些信息,她就通报了那天下午我跟她的女主人在墓园的会面。诺克先生也是从她那里得知我被赶出蒙克希尔山庄的真正原因的,据此,再加上自己的观察,他正确推断出我对索菲娅·弗兰特心怀爱慕。他甚至进一步推测出我刚认识卡斯沃尔先生的时候,曾被他雇来干过些秘密差事。于是我第一次去女王大街的时候他派汉姆威尔跟着我。那次我是去找大卫·坡或者亨利·弗兰特的,幸亏他这么吩咐了,汉姆威尔才在我遭到艾弗森先生雇来的歹徒袭击时及时救了我。而现在,诺克先生希望我做出回报。
今晚诺克先生也在我面前挂起了可能的诱饵:他暗示说要是我把索菲变成了他的眼线,我就有希望赢得索菲。一旦卡斯沃尔先生声名扫地,她除了我别无选择。诺克先生答应我说,要是一切进展顺利的话,他一定会帮我获得一定的地位,以便养得起她。可是这个承诺太虚了,也没给我什么保证。我觉得只要我答应帮他把斯蒂芬·卡斯沃尔拉下马,并找出惠灵顿别墅那名死者的真实身份,他会答应我任何东西。最终,我不相信这个美国人了,于是就没告诉他那截手指的事,当然他也就不知道那个牙医的存在,以及那个牙医今天还出现在艾弗森先生店里的事。
我努力站直身子,跌跌撞撞地朝斯特兰德街走去。比身体更为糟糕的是精神上的绝望。诺克先生的提议给了我一个赢回索菲的机会,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诱惑。我差一点就屈服了,因为一想到能把索菲从卡斯沃尔那个人渣那里救出来,我就忍不住激动。
我又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慢吞吞的,就像我自己的脚步声的回音。复仇女神跟在我后面,她知道无须匆忙。
困住我的是,在过去六七个月中,我已经受够了被别人操纵的苦,我就像布偶戏里的庞趣先生一样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要是我接受诺克先生的提议,就得把索菲变成我的玩偶。其实她决定嫁给卡斯沃尔先生是非常理智的。他们一个有钱,一个缺钱,虽然一个暮气沉沉,一个青春貌美,可若反过来看这也是个优势,因为这段婚姻注定持续不了多久。她如此选择肯定不是出于爱情,我怀疑那老头这么渴望得到她也不是因为爱慕,而不过是出于纯粹的占有欲,想成为她的主人,跟爱情完全无关。那就可谓各取所需了。没有爱情的快乐婚姻从古到今比比皆是,可没有钱的快乐婚姻却无从觅及。就像弗洛拉·卡斯沃尔小姐说的,男耕女织是没法支付生活的账单的。没有钱,吃什么,穿什么,怎么供养孩子?
我已经走到岗特院门口了。这里当然没有煤气灯照路,街角只有一个油灯笼,微光摇曳。我对自己说,自打索菲今天下午跟我告别,之后什么也没改变。
走到通往三号的台阶前时,我停下来,靠在栅栏上,转身回头看巷子里。我听到远处有马车跑过的声音,嘚嘚的马蹄声,挽具的叮当声和车轮在路上颠簸的声音。我没有听到脚步声——最后几分钟里它们停住了。我跟自己说伦敦是个每晚都在上演无数戏剧的地方,没有理由说这些脚步声就属于我的小悲剧。可现在脚步声没了,我反而莫名地紧张起来。
啊呀波,我默默地对自己念叨,啊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