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78

晚上,那个把我抓来的家伙又重复了一遍早上的残酷游戏,还是在艾弗森先生的亲自监督下进行的。他的在场让那两个家伙小心百倍,就在他们要钉钉子时,艾弗森先生挥手让他们走开,然后看向棺材里的我。

“别白费力气了。”他说,“只有一个小时左右。好好歇着,好吗?睡一会儿,希尔德先生,做个梦,嗯?”

他做了个手势,两人立刻把盖子合上了,铁锤声像炮弹爆炸一样响了起来。接着他们把我抬下了楼,把棺材送上了一辆等在门口的车——可能就是把我送到这里来的那辆。车子开动了,速度比来时要快得多。一开始我还能听到街上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我还能听到打更人在报时。慢慢地,这些声音都消失了,车速更快了。

从马车运行的平稳性来看这辆车很可能是两匹马拉的,而且走在收费马路上。这么一来就应该是往北或者往西走,因为往南或者东的话,还要在伦敦城里逛很久才能上收费马路。有时货车的隆隆声也会传进我这个小小的木头监牢里,我猜马车后面还拉着些货箱,为大都市里永远喂不饱的人运送食物和燃料。

这趟旅程是一次死亡之旅,是去往地狱的前奏。我的手腕和脚仍然被绑着,嘴巴又被堵上了,靴子和帽子也塞在棺材里。我动不了,看不到,彻底被剥夺了行为能力,也彻底被剥夺了希望——概括起来差不多等于我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我躺在棺材里,忍受着颠簸,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我可以放弃任何东西,包括索菲,甚至自己的生命,只求变成一个不会动的物品,比如一袋土豆或一堆石头之类的,这样就没有恐惧,没有感觉了。

马车离开大马路,在布满沟壑的小路上颠簸时我就更惨了,可是车夫还是一点都没减速。有一次,车子突然向左边倾斜,然后紧急停了下来,没有做任何固定的棺材向侧面滑了过去,直到重重地撞在车栏上才停下来,导致我的身体严重挫伤。我估计是左侧的车轮陷在了路边的深沟里了。我祈祷着撞坏了一个轮子或者车轴什么的——撞坏任何东西都行,都可以增加我获救的机会。可惜没过几分钟,我们又上路了。

我得到的快到目的地的第一个提示是轮子下面变成了坚硬的、震得人骨头都要碎了的鹅卵石路。接着车速减慢,左右摇晃着最后停了下来。停顿对我来说本该是个安慰的,可是相反,它激发了我的担忧,因为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猜出周围到底在发生什么。我越来越冷,身体痛苦地一阵阵抽搐。

我渴望着空气,期盼着光明,我不断地敲击棺材,敲打这个小小监牢的顶棚。我忽然记起一件事来,记起当年在滑铁卢战场上被一匹死马压着,躺在黑暗里的恐怖经历。我尖叫着,过去和现实就像一对情人,拥抱在一起,难解难分。只有恐慌跟我一起待在棺材里,稍有不慎它就会把我掐死。我不断地跟它斗争,强迫自己慢慢呼吸,放松肌肉。

这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轻微的震动也传递到了我的木头世界。棺材被人从车上拉了出去,我又听到撞击声,喉咙一阵犯恶心。棺材倾斜着向前移动,我的脚第一次踩到了底板。然后棺材就这样斜着,抖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厉害。不等我适应过来,棺材转来转去,在又一阵的撞击中下到了地平线以下。

一根撬棍伸进棺材盖的接缝中,钉子拔了起来,几个小时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微光。虽然只是摇曳着的微弱烛光,可此时对我来说不亚于灿烂的阳光。在这根放在地上的蜡烛的光芒中,我看到两个巨大的黑影正俯视着棺材。头顶上方是格状的房梁。棺材盖被扔到一边,发出巨大的响声。

我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不听使唤。一个家伙大笑起来,那股熟悉的杜松子酒味钻进了我的鼻腔。我挣扎着想直起身子,至少把头伸到棺材外。我似乎在一个房梁低矮的地窖里,四周都是砖墙。接着我认出了艾弗森的手下,两个人各拿一根蜡烛。其中一个弯着腰,手里拎着根撬棍;另一个把我嘴里塞的脏布扯了出来。然后他们俩就不理我了,像甲虫一样沿着通往一扇活板门的陡峭楼梯飞快地爬走了。

“先生们,”我嗓音粗哑地喊了起来,“求你们了,看在上帝的分上留根蜡烛给我吧。告诉我这是哪儿。”

其中一个停住脚步,就是那个扯掉我嘴里的破布的家伙,他回头瞄了一眼,说:“你不需要蜡烛的,伙计。你要去的地方不需要蜡烛。”

另一个家伙笑了起来。片刻之后活板门就砰地盖上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黑暗之中。

不同的是我不再被压在棺材里动弹不得了。我毫不怀疑他们把我带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是为了杀掉我,但我至少不能任他们宰割。

接下来这段经历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为了让自己松快些,我把帽子和靴子扔出了棺材,然后慢慢地坐起来。攀着棺材的边缘,我又慢慢地撑起上身,然后左右摇摆并不断加大幅度,直到最后很难看地侧翻着摔出了棺材。这一摔可不轻,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侧躺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感觉到石板地上湿漉漉、脏兮兮的。

接着我慢慢伸直腿,然后像不相信自己有腿的婴儿一样先跪着。我找到靴子,努力把它们穿上。情形跟之前一样凄凉,只不过换了一个大一点的监牢,我在黑暗中努力地检查着——这很不容易,要知道我的腿和手都还被绑着呢。我特别看了看通往活板门的那一段楼梯,门关得很严实,不过有一个角落透出了一丝亮光。我试着用肩膀顶,但门纹丝不动。

从楼梯上下来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像被咬了一口。我尖叫一声跳开了,听到铛的一声,似乎地窖里还有一个和我一样惊恐的动物。不过理智很快就帮上了忙,我意识到左脚踩到的不过是起下来的棺材盖上的钉子而已。

我跪下去,用冰凉笨拙的手在地上摸索着,直到碰到棺材盖。我顺着盖子边缘摸过去,摸到了细细的钉子尖和楔形的边缘。总共有六个。我把捆着的手腕凑了过去,开始用它们来锯绳子。

我都不知道当时怎么来的那股劲,清醒的那部分大脑似乎都已经认命了,没想到还有另外一部分,更深层的神经还要继续挣扎。正是这根神经驱使着我,不顾膝盖和手臂上的疼痛,反复在钉子细细的尖头和坚硬的边缘摩擦、割扯绑着手腕的绳子。

我无法估算时间,可能磨了有半个多小时吧,绳子断了一股,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可是磨断第二股绳子却费了好大的工夫。我在钉子的楔形边缘上不断锯绳子,把钉子尖扎进绳结里,上下移动。有时我会发狂地大叫,想用牙齿扯断绳子,幻想着这样不行的话,或许换种方式就可以了。

摩擦时铁钉蹭着皮肤,带来剧烈的疼痛,有时还会不小心被钉子尖扎到手臂。我疯狂地磨着,绳子断开时我完全没准备,两手瞬间分开了。我跌坐在自己的脚上,泪流不止,拼命地伸展终于回归自由的双臂,仿佛这是一双翅膀。我又抬头看了看,第一次看到活板门上漏下来一丝光线。天亮了。

我强迫自己赶紧处理腿上的绳结,它是绑在腿后的,摸都摸不到,所以也没法用钉子来磨。而此时我的手还很虚弱。最终没等我开始动手,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赶紧拖着双腿爬到楼梯边,倒在楼梯下面的地上。门闩被拉开,吱呀一声,活板门被掀起来靠在一面墙上,明晃晃的光线如潮水般涌进了地窖,比我想的要亮多了。沉重的脚步顺着楼梯走下来。

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晃了我一下,我铆足了力气转过身去,蹬直了腿,伸出手朝那张脸抓去。来人一声惨叫,我的指甲划到了他的眼睛。他慌忙站直身子,结果被棺材盖绊倒。我爬上楼梯,朝那块长方形的光明奋力前进。摔倒的人在我身后大声咒骂着。

“希尔德先生,”我的头和肩膀刚爬出那个活板门,就听到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这样真的不行。”

我转过头,看到四英尺外,艾弗森先生坐在桌边的一把椅子里,手里端着枪。他没再穿那件职业道袍了,换成一件褐色的户外外套,拐杖靠在桌边。

“合作点,把手举起来。”他接着说,“慢慢爬上楼。不,不要,约瑟夫。”他对下面的人说,“现在把他交给我吧。”

我笨拙地爬出地窖,到了一个貌似是厨房的房间,挣扎着站了起来,四下打量。此时我肯定狼狈极了——没洗澡,没刮胡子,外套破了,身上满是瘀青和被割伤的口子,大部分是晚上为了磨断绳子弄的。我转身面对艾弗森。

他已经站起来了,手里拿着枪站在厨房中间,拐杖还靠在桌边。他见我一脸惊奇的样子,嘴角微微一笑。

“真是个奇迹,不是吗,希尔德先生?真是太有教育意义了。院子里有一个厕所,约瑟夫和我跟你一块去。”

他们把我带到厨房后面的院子里,看着我一拐一跳地穿过泥巴地进了厕所,而我上厕所时必须开着门。我坐在马桶上,发现院子尽头的房屋后面,有两栋带烟囱的现代建筑,大概离这里六七十码远。艾弗森注意到我正在观察。“没人听得见的,”他评论道,“你最好还是省省力气。”

“我们这是在哪儿?”

他耸耸肩,显然是认为就算告诉我也没关系。“我们在基尔伯恩村的北面,一大片建筑工地之间。这里曾经是个农场,周围的土地都是农场的。那边有着高高的烟囱的房子是家疯人院,他们对于救命的尖叫声早都习以为常了。旁边的那个房子——看到了吗?带钟塔的那个?是济贫院。这个设置真不错,两边关着的人可以在警卫的监督下互相走动,这片城区的设计非常合理。”

我站起来,扣好裤子。“我真不知道你抓我来干什么,求你放了我吧。”

他没搭理我。“这儿还有私人墓地。你往门外看,看到那排酸橙树后面的墙没有?疯子和穷人有一个共同点,死得都比较快。想想脆弱的村里人吧,他们还剩什么呢?不过能在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崭新的大街、广场、大厦里住的人,也不会介意跟这些不幸的人在最后的审判日号角声中分享这块墓地的,对吧?有了私人墓地大家都很高兴,干什么都方便,真是太好了,你同意吗?”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别着急,希尔德先生。墓地还有教堂司事,一个很可靠的人,虽然模样不是很好。”

“他还会给老板提供棺木?”

艾弗森看了我一眼,飞快地点了一下头。

我说:“肯定还要在把我抓到这里来的那些人的帮助下吧?”

“你说得很对。不要以貌取人啊。”他瞥了一眼站在厨房门口的家伙,“是吧,约瑟夫?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人。如果可怜的教堂司事太忙了的话,他们甚至还会帮他掩埋死者。”他指了指酸橙树那边,“那道墙上有个门,教堂司事和他的助手可以非常方便地到墓地去。”

艾弗森同意让我用水龙头,哗哗的水浇在我的脸上,我也喝了个饱。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他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埋在那块疯子和穷人的墓地里。我也知道他不会在乎我被放进墓坑里时是死了还是还活着。

“先生,”我在我们一起走走停停、慢慢回到房子里去的时候问,“我能私下跟你说句话吗?”

“再好不过了。”他停下来示意约瑟夫靠近一点,对那家伙说,“那匹马备好了吗?”

“好了,先生。”

“那你骑回市里去,今晚用车把以利亚带回来,大概六点钟吧。不过你先得把这家伙的手从背后绑好,再把他腿上的绳子解开。”

约瑟夫照做了,我觉得这家伙简直是乐坏了,恨不能把我的手勒断。等他走了,艾弗森用枪管把我推进厨房。

“好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这件事我真的没搞懂。”我等进去了之后才开口,同时眼睛到处搜索可能的武器,“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那一点信息让我更疑惑为什么我们会成为敌人。”

他冲我笑了笑。“这个说法很不错。”

“要是钱的问题的话——”我准备继续胡扯。

“希尔德先生,你有很多天生的优势,但财富绝对不是其中一项。”

“我知道有个人愿意出大价钱买情报,买他认为值得的情报。”

“你是说那个小个子美国人和他温顺的黑鬼?”艾弗森的元音发音突然变了,变得又平又响。“不,我觉得没用的。”他又开始啰唆从前的那一套,“我们在这件事上走得太远了。这样的事不大可能老换人,就像一个人只要还有选择,就绝不会在河中间换马一样。”他用手枪指了指活板门,“现在,我要你回到地窖里去。”

我只好服从了。再次被关在一片黑暗中,我尝试着挣脱绳子,不过这次约瑟夫真的干得很好。我不知道我在楼梯的最低一级台阶上坐了多久,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能跟艾弗森争辩的理由,最后又一条一条地放弃了。头上的脚步声来来去去,我甚至有一次听到艾弗森唱了几句很伤感的民谣。有两次我觉得听到了马蹄声,但判断不出是过来的还是远去的。

终于头顶上又传来脚步声,接着门板上有金属刮擦声和敲击声。

“希尔德先生?希尔德先生?”艾弗森喊道,“请回答。”

“我听见了。”

“你现在慢慢走上来,我打开门板了。不过动作一定要慢,记住了吗?”

我爬了出来,走进充满早晨阳光的房间,眼睛眨得跟鼹鼠一样。艾弗森在离活板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等着。他命令我背对他,这样他就可以检查我手上的绳子有没有问题。然后他领着我穿过厨房和一条走廊,进了一间从家具来看像是十八世纪的房间——只要关上门,就一点亮光都没有了,因为所有的窗帘都拉严实了。有一面墙基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壁炉,里面的铜盆里烧着木头。屋子里的光源来自六七根蜡烛。

房间里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是玛丽·安,被绑在椅子上,那张不会说话只会学鸟叫的嘴里被塞了布条。她用哀伤的大眼睛瞪着我。

第二个人握着怀表坐在靠近炉火的一张高背椅上,是斯蒂芬·卡斯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