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84
五月二十三日,我收到了一封信,简短得不合礼节。信是由阿特金斯从劳斯尔先生那里带来的。弗兰特夫人请求知会希尔德先生,天气好的话她每天下午两点到三点会去格林公园散步。这是一次邀请。
我立刻决定不去见她。老去挠旧伤口,它就会重新裂开流血。
但我反过来冲着杰姆太太的孩子们吼了起来,责怪她们学得乱七八糟的。有个人出了个好价钱来找我写封信给他叔叔,可我叫他滚蛋,因为我嫌他贪婪可恶。我片刻都无法集中精力,没法做事,没法跟人打交道。我脑子只有那张小小的纸条,想着其中的含义。
午后不久,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小时后我离开了住所。我打扮了一番,拿出所有好东西穿戴上。两点不到我就到格林公园了。时间差不多了,公园里遍布时髦的和不那么时髦的散步的人们。
我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弗兰特夫人。她在水库边慢慢地踱着步,朝喷泉方向走去,身边没有侍女。水库在公园的北面,对面是德文希尔公馆。我走过去在她身后观察了一会儿。她正盯着被阳光照得泛金光的水面,一时间没有发现我。她还在为弗兰特先生穿着丧服,但已经把面纱掀起来了。这身丧服在那群时髦的人当中一点也不突兀。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美丽、她的穿着,因为那代表着我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走上前去鞠了一躬。她向我伸出手来,脸上没有笑意。我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她建议远离喧嚣的皮卡迪利广场和公园里散步的人群,于是我们慢慢走到了公园的南边。她没有挽着我的手臂。等走了一段,已四下无人时,她停下来,第一次直接看向我。
“你很不坦诚,先生。你在我背后做小动作。”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她袖口和手套之间裸露的那截白皙手臂,看着黑色伦敦留下的印记。
“我表妹弗洛拉把维文赫先生的遗产还给我了。”她接着说。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她说要不是因为你她不会这么做的。”索菲直直地盯着我,“你做了什么?说呀,弗洛拉可不会大发慈悲的。”
“我跟她说,见证了你叔叔签署那份文件让我很不舒服。你还记得我是见证人吧?然后就是卡斯沃尔小姐的慷慨天性了。”
她又迈开步往前走,我跟着她走过草地。突然她又停下来,回头看我。“我不是孩子,可以随便蒙骗。”她说,“这件事肯定没这么简单。林肯律师协会的一位律师带着文件上门来办理手续,他走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认识你。他本来不想回答的,可是我紧追不放,最后他承认了。”
“我希望这件事由劳斯尔先生来办理是因为我无比相信他。所以我把他推荐给了卡斯沃尔小姐。”
“这就意味着你并不相信我的表亲?”
“我可没这么说,夫人。办理法律上的事时,有一个不涉及利益的第三方总是必要的。”
“哦,别编了!”她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你是怎么办到对我的表亲指手画脚的?”
“我没有对她指手画脚。我只是解释了一下希望达成的愿望。”
“那你为什么对她说你不希望被他人知道你曾经——照你的话说,是曾经建议过她?得了吧,先生,我有权知道你为什么干涉我的事。”
我的脑子转过各种各样的回答,最后我觉得只能说真话。“我不希望你对我心怀感激。”
她怒气冲天。“你真是令人无法忍受,先生。”
“那你指望我做什么?”我发现自己也提高了嗓门,赶忙深吸一口气,平缓语气继续说道,“请原谅,可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被困在那个可怕的老家伙身边。”
“我知道你是出于真心,但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我不会假装说跟他在一起生活对我来说是件多么美好的事,而且我用不着忍受太久。”她抬起下巴,“路易斯皮奇上校向我求婚了。”
我转过头去,我实在无法再看着她那夺目的脸庞。
“他是在弗洛拉把格洛斯特的房产还给我之前求婚的。他的动机是纯洁的。”
我又把头转回来。“这点我毫不怀疑。祝你幸福。他是个可靠的男人,我认为这是个理性的选择。”
索菲向前走了一步,迫使我再次直面她的脸。“我这一辈子都很理性。出于理性,我跟亨利·弗兰特结了婚;出于理性我住到了卡斯沃尔家。现在我讨厌理性了,它跟我不合适。”
“你也并不总是理性的。”
我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格洛斯特的那个小房间,我看见她欢喜地展示自己,来取悦我。她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转身要走,但又停下来,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卖弄风情的女子也会这样,可她不是在卖弄,我觉得她是突然间有些害羞。
“路易斯皮奇上校来求婚的时候我就很不理性。”她说,“我告诉他说我被他的好意深深打动了,我会把他当作永远的朋友,可我不爱他。他说没关系,他会继续追求我。我跟他说我需要时间来仔细考虑他的提议。”
“最终你还是可以选择理性。”
“我得为查理考虑。”她犹豫了,“我必须为他考虑。可弗洛拉对我说要把那财产还给我,于是——于是我就写信给路易斯皮奇上校,告诉了他我的决定。弗洛拉听说我不愿意嫁给他,就跟我说是你建议她把这笔财产还给我的,而且你要求她为你所扮演的角色保密。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回答还是一样的。我不希望你对我心怀感激。”
“那我就要对弗洛拉表达很多很多的感激。”
“毫无疑问。”
“她还给我的财产每年会有将近两百五十英镑的收入。”索菲抬头看着我,“那……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在感激她的同时也感激你?”
“我不想骗你,我只是想让你能稳定、独立地生活,再没有更多的想法了。而如果让你知道我与此事有关,进而让你觉得对我有亏欠……我……我怕会影响你的判断。”
“哪方面的判断?”
我没回答。就像说好了似的,我们一路默默地走着,走到了圣詹姆斯公园,而且我感觉她比刚才离我近了一些。她戴着帽子,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圈羽毛在她的头上飘动。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只好请她再重复一遍。
她停下来,望着我。“我说谢谢你,你真的很体贴,我没看错你。虽然有时你的好意超出了应有的限度,但无疑这是一种美德,只是表示得太多了就不太适合了。”
我说:“在这方面你真是过于谨慎了。”
我们站在那儿,一起看着三只喜鹊围着一块面包争吵不休,发出沙哑刺耳的叫声,就像豆子在葫芦里打架。
“我讨厌喜鹊。”索菲说。
“嗯……吃垃圾,小偷小摸,还喜欢吓人。”
“你知道乡下人唱喜鹊的歌谣吗?一声哭啼啼,两声笑哈哈——”
“三声女娃子,四声——”
“三声女娃子?”她打断我,“我小时候学的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四声就肯定是男孩子了,没法跟笑哈哈押韵了。不,我小时候学的是三声娶媳妇。”
喜鹊吓了一跳,飞走了。
“四声生娃娃。”她的声音很低很低。
“索菲?”我伸出手去,“你确定吗?”
“是的,”她把小手放在我手里,“我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