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他的窃笑顺着音阶逐渐向下,直至不再是笑声,而变成一串持续的下流话。语言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说出来的方式。李的面颊在抽动,手捏着枪托。这时,杜戈尔认出了那把枪的型号,这方面的知识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遗产,他父亲有不少关于枪支的藏书。这是一把口径为九毫米的沃尔特PPK手枪。他忘了弹夹里能装多少颗子弹,也许是八颗。反正够用了。

李的声音还是像往常那样低沉单调,然而他说的话却像疯狂的刀片。恐惧僵化了杜戈尔的身体,可是他的脑子却在恐慌的助燃下飞速奔跑:李被羞辱了,结果是,他狂怒了;到目前为止,愤怒只影响了他的语汇……

突然,这股怒潮终止了。事先并没有减弱的迹象——仿佛电灯的开关,“啪”地响了一声,随即迅速完整地切断语流。当李再次讲话时,他的声音变得很粗哑。

“把两只手放在头顶上。慢慢地。转过身去。把双手放在你进来的那扇门左边的墙上。两脚分开。靠在墙上。”

很难判断是哪一个先出现:两个人中有一个会死的想法、“啪”的一声枪响,还是从杜戈尔和阿曼达中间的墙上迸出来的砖头瓦块和灰浆碎片。

“太近了。离她一码远,梅西。”

杜戈尔很听话。他的五脏六腑在翻腾搅动;他多么希望自己不要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他保存了一丝超然,这种态度使他认识到,现在还在担心是否应该打破禁忌是多么荒唐,但是这种想法并没有让他舒心。如果这么做能带来什么好处,他会大哭的。“哦,上帝,”他默默地祈祷,心中充满了绝望,“如果你能带我们离开这里,我发誓……”他无理性地抱有希望,并相信确实有神灵会听他说话。

他对上帝的忠诚被身后传来的痛苦的呼吸声和摸索声打断了。李肯定站起来了。杜戈尔击打李之后丢在地上的那把活动扳手被一脚踢开,发出金属剐蹭石头的声音和咔嗒声。脚步声向他们的方向靠近;这种声音缓慢、刻意、精确,让杜戈尔联想到一个想要证明自己还能走直线的醉鬼。

“我要搜你们的身。站着别动。这和给死尸搜身一样容易。”

杜戈尔感觉那把枪抵在他的后腰眼上。李的手有条不紊地把他口袋里的东西清空后倒在地上。他找到了那把刀,把它丢到马车房的另一边。他的手指在杜戈尔的衣服里漫游,寻找隐藏其中的物件,另一只手一直死死地攥着那把枪。

他强迫阿曼达经历同样的过程,见此情景,杜戈尔既愤怒,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至少,李找不到保险箱的钥匙,反正暂时找不到。它们安全地待在船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水里,用一根透明的尼龙鱼线连着,另一端绕在船头的一根小木桩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说吧,你把它们怎么处理了?那些钻石。”李的声音很模糊,听起来却很恶毒。

“在下面的船上。”他想不起来还能说什么。这听起来像是真话。他在碰运气,他认为在目前的状况下,李可能需要他们帮他拿到那些钻石——他会推迟杀死他们的时间,制造奇迹到来的机会,直到他明白,他们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他不大可能让其中一个人去取钻石,把另一个人扣为人质;李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他不敢肯定那个派去取钻石的人是否会向外界寻求帮助。杜戈尔意识到,即便有这个原因,李难道就能确定那个派去取钻石的人不会认为那些钻石比留下来的人的性命更有价值吗?业余身份有一点小小的优势:一个职业罪犯会自动假设对方存有最坏的动机。这并不是说,从长远来看李的玩世不恭可能会帮上他们的忙。无论如何,杜戈尔想和阿曼达待在一起。

李的脚步声慢慢后退。杜戈尔的假设消失了,和它们一同消失的还有这些假设曾经给他带来的空洞无力的信心。李会不会现在就朝他们两个开枪呢?李的神志不可能完全正常。

又是一阵令人胆怯的嗤笑。

李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们得帮我上那条该死的船。”他的语速很慢,好像每个词在说出来之前都要被迫穿过一层糖浆,“一人站一边。如果有谁敢扮演英雄的角色,就让你们一人吃一颗枪子。”

“好吧。”杜戈尔说。他不得不再重复一遍,因为第一次张嘴的时候没发出声来。总得有人说点什么。他用眼角的余光扫到阿曼达,她正低头盯着地面,没看他。

“慢慢转过身,然后到我这边来。不许做突然的动作。”

杜戈尔和阿曼达把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转过身,面对李。他站在通向院子的门口,身体重重地倚在门框上,左手攥着一块血迹斑斑的手绢。他一定是用这块手绢擦过头皮上的伤口。他的样子几乎可以用凄惨两个字来形容;杜戈尔恍然觉得他的身材好像明显缩水了。然而,握在他另一只手上的沃尔特枪依旧毫不动摇地对准他们的方向。

李朝着他们挥了一下手枪,他们乖乖地走过来,一人站在他的一边。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抓住我的胳膊。”他从两个人中间穿过去,来到他们前面。杜戈尔在李右边,沃尔特枪的枪口对着阿曼达。“现在,慢慢下到船上去。”突然,一阵风从他们身后河口那边旋转着吹过来,将泰纳的尸体微微吹动了一下。

他们步调一致,从容缓慢地向前移动,仿佛两个护士陪着一位衰老的病人出病房,向电视间走去,速度之慢令人发疯。他们穿过铺有鹅卵石的院子和院子外边的小径,来到第一块田地。这种锻炼似乎又让李活了过来:他开始不那么需要他们搀扶了。情况不妙。他恶毒地用手枪戳阿曼达的身体。杜戈尔见她闪了一下身。

走上小径时,他们加快了步伐。杜戈尔偷偷环视四周。这块地的一边是空的,从那里得不到帮助。他的右手边是一片树篱,六英尺高的障碍,很可怕,即便到了冬天都不容易穿过去。杜戈尔的脑子突然切换方向:这丛树篱一定有年头了,否则不会这么茂密。难道你不能从树篱所含的植物数量来判断它的年龄吗?另一边的任何人,事实上,都在另一个世界里。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那里会有什么人。

到了第二块地,树篱线发生了变化,河口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看上去模模糊糊、遮遮掩掩。水面上没有任何来往的船只,河水以一成不变的节奏流动着,忘却了人类的存在。这个图像定格在杜戈尔的脑海中——不是因为他喜欢它,而是因为,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它。

杜戈尔试图心平气和地思考问题。一旦李认为可行,他大概会立刻杀掉他们。是不是他一旦发现他们在钻石这件事上欺骗他,就会立刻动手呢?也许是这样,如果他发现了存放那些石头的真正地点,会强迫他们将噩梦延续到明天,并和他们一道去剑桥。同样,他可能勃然大怒,被采取行动的快感所支配,这会导致他将他们当场杀死。即便钻石就在那儿,他也会采取同样的行动。这就麻烦了。李想要那些钻石,但是他也想干掉他们。这就是他和汉伯里的区别。杜戈尔怀疑后者只有在他认为有必要的时候才会杀人,杀人本身并不能给他带来快感。

杜戈尔意识到,如果他们无论如何都是死,就应该鼓足勇气冒任何风险,哪怕机会渺茫,也要想办法战胜李。他甚至希望什么机会也别留给他们才好——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们来到树篱两侧的阶梯处。当李眺望“莎莉安”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几乎是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爬了过去。几码远的地方有一个树墩。他拖着脚笨拙地走向那里,然后屁股一沉,坐在树墩上。走路可能给他增添了力气,但丝毫没有改善他的脾气。

“你,”他朝阿曼达吐了一口唾沫,“你去拿钻石。你的男朋友和我待在一起,如果他胆敢搞什么滑稽的勾当,我就让他脑袋开花。你给我记住了,我的这个小玩具也能追上你,亲爱的。它也愿意这么做,如果有必要的话。”胡说八道,杜戈尔心想。“莎莉安”离这里至少有五十码,也许更远。如果这么远的距离,李的那把沃尔特枪都能打得很准,那他一定是个该死的天才。“继续向前走。滚吧。”

“我能帮她把船推出去吗?”杜戈尔礼貌地问,“她不太擅长划船摇桨什么的。”

李思考了片刻。河口那边很冷,杜戈尔突然想到,李肯定也不愿意在这儿等着,尽管理由不同。李裹着防寒服缩着脖子坐在树墩上,测算着他所在的位置和救生艇之间的距离。杜戈尔看了一眼阿曼达,感觉自己被无助的温柔吞没了:站在那里的她面色如此苍白,好像换了一个人,简直是一个质量很差的仿制品。杜戈尔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寻思着自己是不是看起来也像阿曼达一样鬼气森森。

“好吧。”李终于说话了,“不过,你得慢慢走,不许交谈。等结束了,你就——”他的枪管朝杜戈尔晃了一下,“过来,坐在我前面。你,”沃尔特将枪转向阿曼达,“不许浪费时间,否则你的小情人就会——明白了吗?”

他们默默地点了点头。杜戈尔暗骂自己。李一定有大象的体格——他的声音基本恢复正常了。如果当时他在敲完李的脑壳后再飞快地补一刀该有多好。

杜戈尔把救生艇的缆绳从权当系缆柱的木桩上解下来。阿曼达吃力地爬上船,笨拙地把桨橹固定在桨架上。杜戈尔抓着船尾将救生艇转过来的时候,泥泞的河水贪婪地溅起,攀附在他们的手上。他张着嘴不出声地说:“躺在客厅的甲板上。如果没听到我喊‘卡洛琳’,你就不要动弹。如果事情有变,你就等到天黑,把船顺流划到阿尔本海姆,警察局。”

她抬起头,不是看他,而是朝她的斜上方看去。她的脸颊上出现了两块惊人的红斑。杜戈尔无法判断她是否听明白了。

杜戈尔把救生艇推走。阿曼达开始笨拙地朝“莎莉安”划去,一路画着Z字形的曲线。杜戈尔转过脸去。李无动于衷地盯着他,然后用枪指了一下他面前两码远的一个点。杜戈尔走过去,坐下来,面朝“莎莉安”。潮气渗入他的牛仔裤。现在他没有必要担心得风湿病了。他盯着渐渐缩小的阿曼达的身影,仿佛想要把她的形象永远定格在自己的脑子里。知道李就在他身后,这犹如在肩头扛了一副重担。

阿曼达快速爬上船尾,留下救生艇在她身后剧烈地摇晃。她朝身后的河岸匆匆瞥了一眼。距离太远,杜戈尔无法捕捉她脸上的表情。她顺着扶梯消失在船舱里。

杜戈尔任凭三十秒钟徐缓地从身边爬过,一直爬到世界的尽头。他和李如同两个等火车的旅客——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不注意,火车就会开过站。只有那条河在动,河水摩擦拍打着烂泥,被丢弃在冬日河口停泊处的船只在水面上摇晃。

水。

“李先生。”杜戈尔半转过身,“我要撒尿。可以站起来吗?”

他的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带着一种潜在的嘲弄,好像杜戈尔虚弱的膀胱正好印证了李对他的总体看法。“行。就在原地尿吧,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杜戈尔慢慢站起来。在他改变姿势时,他腿上的,特别是膝盖附近的肌肉发出吱吱的尖叫声。寒气似乎已经遍布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弯起手指,假装摸索“大前门”。他绷紧肩膀上的肌肉,它们隆起了。李会注意到吗?

三——二——一——

他转了一圈,然后以跳水的姿势几乎呈水平状扑向李的右手边。在撞击之前,他发现了几样东西,因为速度太快,脑子里的印象模糊不成形:李甚至没有看见他——他茫然地眺望着“莎莉安”,仿佛那是一片希望之乡;枪从他的手上垂下来,枪管冲下;在晦暗冬日的背景下,他头上那片干了的血迹阴郁地闪着光。

杜戈尔落在冰冻的地面上,还颠簸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用两只手抓住李拿枪的那只胳膊。他的冲劲撞翻了坐在树墩上的李。杜戈尔用右手当棍棒击打李的头部——不止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直至他攥紧的拳头上沾了一层温暖的血。

李的身体开始松软,杜戈尔趁机夺走他的沃尔特枪,让这个对手跪在自己的裤裆下。接着,就像以前对塞德里克那样,他放弃了所有的深思熟虑。杜戈尔发现自己站在那里,无助地啜泣着,一遍遍地用脚踢李,逮着哪儿踢哪儿,踢遍他全身。他的靴子重重地落在李的胸口上,接着,掉转方向,猛踢他长得像獾一样的球茎形状的鼻子,而后靴子恰好落在李的心口和肾等位置,引发一长串痛苦的尖叫。杜戈尔此刻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后悔自己没穿铁鞋。

结果是疲倦终止了这种行为。最后,他照着李的腹股沟踢了一脚,但是,这一脚显然缺乏它的前辈们所具有的疯狂信念。当他站在那里,低头注视李和包裹他周身的烂泥和血迹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哦,你这个浑蛋,”他无声地咒骂着地上那个扭曲的人形,“你为什么要逼我这么做?”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到失去了焦点。他意识到自己的脸颊湿湿的,沾满了泪水。上次哭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他觉得应该找到那把枪——绝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把一颗子弹射进李的脑袋里,这件事就算解决了。这就像出于怜悯而对某个人实施安乐死,尽管他不确定,被怜悯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杜戈尔用手背抹了一下脸,转过身,顺着河岸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了那把沃尔特枪,枪柄冲天,枪管埋在一片草丛里;他没想到会扔这么远——肯定有十码了。

一只肌肉发达的蓝胳膊瞬间一闪,他的脚下伸出一只脚来。这是在一天之内粗糙的野草和河边钢铁般坚硬的地面第二次急着迎接他。在他还没来得及消受第一次撞击所带来的剧痛之前,李已经俯身冲到他身上。杜戈尔因为痛苦和恐惧尖叫着,一声分贝很高的无意识哀恸消失在天空灰色的圆顶里。

恢复知觉后,杜戈尔意识到李正跨坐在他身上,用身体的分量挤压他的胸腔,把他的后背往坚硬的地面上磕。李的拇指锁住了他的喉咙。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树篱两侧的梯子,那里通向舒适和正常的世界,如今是永远也过不去了。

李的拇指稍微松了一下,希望在杜戈尔的心中毫无理智地乱跳着。

“现在,”李用一种可以谋杀希望的平静口吻说,“就这样了,你这个狡猾的小流氓。”和往日相比,温柔的爱尔兰口音和他石板一般的脸更加不协调了。李的鼻子在流血,血滴答在杜戈尔身上,仿佛下了一阵深红色的雨。

“你那个下贱的女朋友是不是让你心神不定了?从长远来看,她是个蠢货。你们想跟我耍花招。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对付的是什么人吗?上帝啊,我憎恨你女里女气的英格兰脸和你下贱的口音,还有你卑鄙的小心眼。我要把你的性命从你的身体里慢慢挤出来,这样你才能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在发生什么。我会挤一下,停一会儿,好让你求我住手。如果你告诉我,你们把那些钻石放在哪儿了,我可能会让这个过程变得稍微容易一些,就快那么一点点。”

李的拇指恶毒地嵌入杜戈尔的脖子里,接着,他又把手抽出来,好让他有机会说话。

当难以忍受的窒息感渐渐平息后,梯子那边的动静把杜戈尔的目光从李的脸上吸引开了。梯子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有一部分被威严的胡须掩盖着。他戴了一顶破破烂烂的平顶帽,穿了一件宽大的雨衣。他左手拄着一根结实的木棍,右手揣在口袋里,浑身散发着一股站在自己地盘上的农夫才会有的乖戾且毫不装腔作势的傲慢劲儿——尽管杜戈尔知道,他肯定不是那个在附近租了地,来自哈什维尔村的老斯宾塞。

杜戈尔的牙齿在打架,但他还是努力说出了话。

“你后边有一个人。”

虚弱的耳语激怒了李,他的拇指开始收紧。

“哦,胡扯。这是老掉牙的——”

“你到底在我的地盘上干什么?”那个陌生人喊道,“过来,小伙子。”他歪着脑袋补充了一句,杜戈尔仿佛看见一条巨大的复仇猎犬从田地那边冲过来,攻击闯入主人领地的这两个家伙。

李愤怒地转过身。“这他妈的是——”

爆裂声,起初很刺耳,接着沉闷的回响在河湾里跳动。李微微站起身,他好像被一阵风抓住了。接着,他重重地跌下去。杜戈尔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一种温暖黏稠的东西。他躺在李身下,周遭一片漆黑。

“我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应该说那句著名的台词,‘利文斯通医生,是你吗?’,你觉得呢?”

杜戈尔的身体僵硬起来——这次不只是肉体上的恐惧,这种恐惧更加阴森怪诞。新来者的声音已经取代了带有英国中产阶级圆润元音的沉闷的东安格鲁鼻音。不过问题还不在这儿。

这个声音属于詹姆斯·汉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