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墙上的门 5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人们仍然通过写信进行交流。我和珍妮特基本每个月通一次信,这种习惯在她婚后依然保持着。通过这些来往的信件,我得知了珍妮特怀孕和亨利被解雇的消息。
大卫和珍妮特的蜜月是在湖区的宾馆里度过的。大卫一定是在那里使珍妮特受了孕,要不就是在他们回到罗星墩神学院以后。怀孕过程非常麻烦,珍妮特在前几个月流了很多血。不过为她治疗的是一个非常棒的医生,一个叫弗拉克斯曼的年轻人。弗拉克斯曼让她尽可能多休息。珍妮特在信里说,等情况稍稍好转以后,务必让我到伦敦去见她。
与之前嫉妒她嫁给大卫一样,我对她的怀孕也很嫉妒。我非常想要个孩子。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我想弥补父母在我身上所犯的错误。事后想想,我当时非常希望有个人来爱我。我需要照顾某个人。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找个生活下去的理由。
那年十月,亨利被解雇了。珍妮特在信中说,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解雇。依照官方说法,亨利是因为家庭原因而自动离职。珍妮特对亨利很恼火。我深知珍妮特的禀性,怀疑珍妮特这么说是因为她对亨利深有好感。亨利负责管理唱诗班的小金库——金库里放的是每学期开始时家长给男孩们的零用钱。每周五下午亨利会拿出些钱来分发给这些孩子们。据说他从小金库的存钱箱里拿出五英镑用在了赌马上。不幸的是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五他正好病了,校长在替他分发零用钱的时候,发现存钱箱里的钱与账目不符。
当时我非常忙。妈妈和她的律师决定出售珠宝店。我帮着店里制作财产清单,有时也帮忙催催债款。让我惊奇的是,我竟然会喜欢这样的工作,非常想到店里去,因为这样能使我离家远一点。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起初我还以为是某个欠我们钱的人打来的。
“温迪……我是亨利。”
“你是谁?”
“亨利·阿普尔亚德。还记得吗?我们在剑桥见过一面。”
“哦,我记起来了。”我不咸不淡地回应道,“最近过得怎么样?”
“谢谢你,我最近过得还好。一起吃顿午饭好吗?”
“什么?”
“我想和你共进午餐。”
“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儿。”
“在布拉德福德吗?”
“布拉德福德住了几十万人,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呢?再说你也在这里,我就是为你来的。今天晚上你一定安排得开,我没说错吧?”
“我想应该是。”午饭我经常用三明治来充饥。
“你看在都市酒店可以吗?”
“可以,但是——”
可以是可以,但那里是不是太贵了点?我又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就这样定了。十二点四十五分在酒店大堂碰头怎么样?”
时间正好够我回家一趟回应母亲的好奇心(“妈妈,那人是珍妮特的朋友,你不认识的”),再换一套更适合都市酒店的套装,提前五分钟赶到酒店。酒店破旧庞大,带有些上世纪末的印记,之前我从来没到过这个地方。亨利给了我出入这种地方的勇气。我坐在盆栽仙人掌和皮制扶手椅之间,略微感到有些尴尬,尽量避免与酒店职员的眼神相遇。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流逝着。过了五分钟,我确信大堂里的每个人都在看着我,确信亨利再也不会来了,这时亨利突然向我俯下身子,双唇掠过我的脸颊,我一下子红起脸来。
“很抱歉我迟到了。”事实上他没有迟到——是我早到了,“吃饭前我们先喝一杯吧。”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亨利都算不上是个英俊小伙。那时他三十不到,但看上去却好像有三十好几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双排扣西装。我对男士服装所知不多,不过我告诉自己这样的上装就是妈妈所说的“得体的”服装。衣领稍微有点脏,但在我们这里领子很容易脏。
点好干马提尼后,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你一定从珍妮特那里知道我的消息了吧。”
“听说你——听说你离开儿童唱诗班了,是吗?”
“温迪,他们没有给我开推荐信就把我踢出去了。你听说是为什么了吗?”
我点点头,眼睛紧盯着双手,不想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耻辱。
“讽刺的是,那匹马竟然赢了。”说着他靠在椅子上笑了起来,“我就知道那匹马会赢,我本来可以还上五倍的金额,但我却再也没这样的机会了。这下你开眼界了吧?”
“那你现在在干些什么呢?”
“没有推荐信的话,教书是教不成了,校长把这点说得非常明白,他就是要把我从教的道路堵死。对我来说,这是个实实在在的羞辱——尽管儿童唱诗班稍显古板,但我仍然非常喜欢教书。以前我在汉普郡的某个地方教过一段时间书——一个叫做维登堂的预科学校,那段时光简直快活极了。那所学校是古德博森夫妇开办的,他们俩打心眼里喜欢孩子。”亨利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脸上流露出几许向往之情。然后他对我笑了笑。“不管怎么说,应该把这次离校看成是个契机。我想我也许会就此从商。”
“什么样的生意呢?”
“也许是投资,证券之类的投资。证券上有很多机会,但我不想现在和你谈这方面的事情,证券太枯燥了。我想和你谈些有关于你的事。”
接下去的四个月里我们断断续续地谈了许多有关我的事。当然不仅仅是我,亨利还引诱我妈妈和他谈话。我和妈妈都收到了鲜花和盒装巧克力。我不清楚妈妈是否还爱着爸爸,但爸爸死后,妈妈一直在缅怀他。妈妈经常想象爸爸在房子和花园里劳作的身影。这就给亨利带来了机会。
他总能给人乐于帮忙的印象,事实上基本没干什么活。“让我来。”他总是这么说。但到头来要么全是你亲力亲为,要么事情没有办成。不过你并不会因此而对他心生不满,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你会觉得亨利为你承担了一部分重担,我想他大概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帮上忙了吧。
即便到了现在,一想到他的求婚过程,我还是会感到有些晕眩。我希望对方在向我求婚时能表现得浪漫一些,亨利满足了我的这个愿望。在帮助妈妈整理法律文书的时候,他一定发现,包括家宅和店铺在内,父亲的遗产大约折合五万英镑。这笔财产将由妈妈托管,直到妈妈死后才会传到我手里。
看起来我是个天真而愚蠢的女人,精于算计的亨利一直在打我家财产的主意。这是真的,但还远远不是全部真相,任何人都不能用几个简单的形容词来定义。
为什么要为细节而烦心呢?爸爸的遗嘱执行人一点都不相信亨利,但他却不能阻止我们结婚。他只能保证在妈妈死亡、遗产没有全部落入我手之前不让亨利染指这笔钱。
我们在一九五三年五月四日星期三那天在市政登记处登记结婚。珍妮特和大卫送我们了一套白色骨瓷咖啡杯,但没有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因为当时珍妮特已经快要生罗茜了。
起先我们住在布拉德福德,但过得并不如意。妈妈死后,我们卖了房子,到伦敦小住了一阵,然后就去南非追求优越的生活去了。我们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亨利和一个能言善辩的商人格雷迪结成了生意伙伴。但没多久格雷迪就宣布破产,我们一文不名地回到了英国,也许这样还比较明智吧。我几乎完全忘了我和亨利还有如此美好的一段日子。我和亨利也曾尽情地享受过我们的人生。
开始时,资金运转得异乎寻常地顺利。那会儿亨利从事证券经纪人工作,有时自己单干,有时会找个合伙人。如果没有格雷迪的出现,他可能还在做他的股票呢!有次亨利告诉我做股票相当于拿别人的钱去进行比赛,事实上亨利很擅长劝说别人拿钱出来给他投资,偶尔他甚至会给客户分点红呢!
“有所得必会有所失。”他无数次对失望的客户们这么说,“有涨的一天,必然也会有跌的一天。”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客户愿意相信他呢?我想也许是他能让那些人开怀大笑吧,或许是他坚信自己能赚大钱的那种自信。
为什么我会跟着他这么长时间呢?
部分原因在于我喜欢他做的许多事情。事实上,我现在仍然对他的行事方式颇为热衷。跟着他,你会马上对大宾馆、开快车和形形色色的聚会乐此不疲。我喜欢皮毛接触皮肤和钻石在烛光下闪耀的感觉。我喜欢跳舞、调情、冒一两次小小的风险。偶尔我会帮助亨利招引潜在的客户,招引客户的过程常会让我感到乐在其中。“再找些老寡妇来投资吧。”行情好的时候他会这样说,然后我们突然又能大发一笔横财,好像这样的日子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似的。
和亨利相遇的时候,我是个羞涩、笨手笨脚的女孩。他把我从海伍德路的家中解救出来,使我建立起了信心。我想没和他分开也是因为我害怕他会带走我业已得到的一切吧。
当然,没和他分开的主要原因是我一直喜欢着他。我想我可能还爱着他,虽然我不太确定爱究竟意味着什么。当生意进行得一帆风顺的时候,我们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对夫妇。干马提尼和老寡妇好像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似的,一切都完美极了。
我和珍妮特依然保持着通信。这些信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样冗长而随意。我对亨利的事谈得不多,她也不怎么提起大卫。在信里我们总是在计划见面。我们要在伦敦见过一两次面,但是从没逮到合适的机会久留,似乎总是有事延缓我们的计划。
我们总是在搬家。亨利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很长时间。他觉得有钱的日子我们应该住进公寓或宾馆,手头紧时就只有住平房的分了。
一九五七年的复活节过后,我准备与珍妮特和大卫在罗星墩神学院过一段日子。我会一个人去——亨利必须要进行一次商务旅行,而且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再回罗星墩的,那里的很多人都知道当初他离开的原因。
我甚至连包都打好了,但临出发的前一天突然来了封电报,特雷佛夫人突然发作了一次严重的心肌梗死,拜访计划又一次延迟了。三天之后,特雷佛夫人死于心脏病。接着举办了葬礼,然后把特雷佛先生安排在剑桥的一间公寓里。珍妮特在信中告诉我,妈妈死了以后,她觉得爸爸变得越来越难以交流了。
我们继续通过写信进行交流。虽然妈妈死了,但珍妮特很快就从生活中发现了新的乐趣。她不断寄给我罗茜的照片,我这里攒了许多罗茜婴儿和少女时代的相片。罗茜继承了母亲的肤色和父亲的五官。和大卫以及达克旅店一样,罗茜也是完美的。
人生有时非常难以言说,很难把珍妮特的生活与我的生活进行比较。即便你的生活永远乱得一团糟,你也得继续前行。不然还有什么法子呢?
但生命中必定还会发生另外一些事情,这是我在一九五七年十月上旬,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海滩上发现的。当时我和亨利逗留在韦斯特县的一个旅店里。我们并不是在度假——附近住着我们的潜在客户,一个有钱的老寡妇。
那是个晴朗的下午,暖和得和夏天差不多。吃完午饭以后我出去晒太阳,亨利则去和老寡妇碰面去了。我漫无目的地在海滩边走着,手里拿着个相机,试图用散步的方式来排解醉意。绕过海滩上一块突出的礁石,我发现亨利和那个寡妇正躺在海滩上的一块小毯子上。
寡妇长得非常丑,腿很粗,下巴上还长着胡子。我之所以能对寡妇的双腿一览无余是因为她把裙子撩到腰际,亨利正趴在她上面上下冲刺。他光着屁股,梨子形的肉不住地颤动着。寡妇没有脱掉脚上那双淡蓝色的高跟鞋,这倒让我吃惊不小。这双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让我吃惊的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穿着高跟鞋走过这片沙滩的,她是否意识到海水会毁坏牛皮。
我以前从来没有从旁观者的角度见过亨利做爱时的样子。我知道他非常要面子,不愿承认自己变老的事实。(他悄悄地把灰白色的头发染成了黑色。)屁股上颤动的肌肉到处都是褶子,而且完全松弛下来了。看见这一幕,我才发现亨利和我都已经老了。我第一次意识到时间正从我的身边悄悄溜走。
也许是因为酒精的原因,也许是以为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完全没把他们的偷情当回事。我走向他们,光着脚丫在沙滩上走没有任何声音。我在两具震颤的身体旁蹲了下来。他们突然意识到边上有人,同时把头转过来面对着我。寡妇翘着双腿,漂亮的高跟鞋在半空倒挂着。
虽然还带着浓重的酒意,但我还是拿起相机,及时地按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