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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辛西娅没有告知一声就来了。
“但愿我没有打搅你,”她轻快地说道,“我碰巧经过这儿,于是想到这正是个拜访的好机会,顺便把我侄女的东西带来了。”
她那辆迷你休旅车里塞着两只手提包和一只褪了色的旅行包,包里是一根曲棍球棒和其他体育用品。我把行李拎进了屋子,然后呼唤了一下正在房里学习的露丝玛丽,但她好像没有听见。
“要是你不介意,我不想去惊动她。”我说,“这个假期她学习很刻苦。你要喝点茶吗?”若不请辛西娅喝茶会显得我吝啬,但她如此欣然接受还是让我有点意外。她跟我进了厨房,这儿跟屋子里的其他地方一样,狭窄、毫无特征,却颇具现代感。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没什么可帮的,谢谢。”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牧师的新家里。你们肯定轻松多了。”
“这里比原来的旧房子好收拾多了,当然也更暖和。”
这在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罗纳德,原先的牧师住宅——一座庞大华美却毫无用处可言的安妮皇后时期的建筑——去年被拆了。这栋新住宅有四间卧室,有中央供暖,呈方形结构。房子的花园占据了网球场和菜园的一部分。如今老花园的其余部分和老房子这边修了一条弯曲的独头巷道,还多了六栋建筑,每个都比新的住宅宽敞。
“你们确实用不上所有的地方。你和露丝玛丽肯定会觉得像在营房里露营。”
“相当讲究的营房。”我说,“加糖吗?”
我把茶盘端进了起居室。有个陌生人到访总能让你带着点新奇的目光去审视家里的一切,但结果却很少能令你安心。我想象辛西娅正在观察这些破旧的家具、天花板角落里的蜘蛛网和没有打扫过的壁炉。
“非常舒适。”辛西娅称赞道,似乎这都是她弄的,“你找人来帮你打理过吗?”
我点了点头,对这么教条的问答不太乐意。“我的一个教民在帮我打理。”我递了一杯茶给辛西娅。“你的房子很大,”我试图转移话题,“看上去很温馨。”
她伤感地一笑。“是的,我很享受那里。”
“你要搬家吗?”
“肯定要。”
“多好啊。”我突然有一些嫉妒,“你一定很为罗纳德骄傲吧。”
辛西娅皱了一下眉。“骄傲?”
“他升职了你们才要搬走吧,我得说这是他应得的。”
辛西娅满脸通红,坐在我的手扶椅里,显得格外端庄。“不,我不是说升职。我是说,罗纳德结婚后我当然得搬出去了。我得花时间去找自己的房子了,我如果继续住下去,那么对谁都不太公平。”
“我不知道他要结婚了。”我猜辛西娅和她兄弟住在一起快二十年了,我曾听说罗纳德的第一位妻子在婚后不久便去世了。我思索着辛西娅对即将被赶出家园会是什么感受。“我希望他们能幸福。”
“这事儿还没正式公开,他们还没安排好时间。我原以为罗纳德会在周五晚上宣布什么,但他们决定再等等。”
一丝疑虑闪现在我的脑海中。顿时一切都变得合乎情理。
“他们很般配。”辛西娅说得很快,“自从查尔斯死后,凡妮莎一直很消沉。她的确是那种需要丈夫的女人。”
“是的,当然。”
辛西娅放下茶杯和茶碟,看了看手表。“天哪,已经这么晚了?我真得走了。”
我把辛西娅送上车。对她的仁慈捐赠表示了恰当的感激。我询问了是否需要我把箱子还回去,不过我已经不记得她是如何回答的了。
终于她的车开走了。我蹒跚着回到屋里,把茶托放回厨房。我告诉自己我太幼稚了,辛西娅清楚地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希望是多么渺茫之后,我才领悟到自己对凡妮莎·福德的期待是多么愚蠢。我独身了十年——开始是需要,后来是选择——没有理由要在接下来的漫漫人生中告别单身。
那个下午,我的脑子里多了不少无用的念头。嫉妒心和欲望受挫,混沌地交织在一起。我尊重罗纳德·特拉斯科,或者不如说我佩服他的成就。将来有一天他很可能会成为主教。我挺难接受这一点的。他和凡妮莎竟然很快就要结婚了,这让我很震惊,感到不可思议。
姑且先不论及性,我喜欢凡妮莎所呈现出来的一切。罗纳德是个麻烦,虽然,凡妮莎值得更好的人。当然我什么都做不了。不管怎样,即便罗纳德和凡妮莎真的选择结婚,我也无能为力。
这仅仅是理性思考的结果,要在情感上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继续搞我的研究,还打算给我的教子迈克·阿普尔亚德写封信。事实证明这很难。我转而去处理教区的账务工作,但这更困难。从始至终,我心灵的深处都有罗纳德和凡妮莎之间联系的轮廓。我指的是,身体上的联系。好像我被捆绑在了一个正放着电影的电影院里,但我并不想直视大屏幕。
时间过得很慢。露丝玛丽还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六点半了,我决定去教堂做晚课,然后我会打电话给凡妮莎谈谈奥黛丽的书。我走进了大厅。
“露丝玛丽?”
她没有回答我。我上楼去敲她的房门。她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一个小女孩都有强大的能力将自己的小天地打理得妥妥当当。她坐在书桌旁,面前摆了一大堆书,她的手里还握着钢笔。她用茫然的眼神瞥了瞥我。
“要吃晚饭了吗?”
“不,还没。我要去教堂一会儿,不会太久的。”
“好的。”
“你一个人没事吧,亲爱的?”
她给了我一个自豪的微笑,好像在说,当然,我会很好的,我不是婴儿了。“十五分钟后我们就吃晚饭。”
“谢谢你。”
她的眼睛回到了书本上。我羡慕她能如此安宁。我想和她说些什么,但是总找不到字眼。我轻轻关上门,下楼,走出家门,放任自己消失在夜色中。
牧师住所与教堂墓地相邻,一面十八世纪的砖瓦高墙将二者隔开。我从小花园走向我的秘密门,它属于一所老屋子的遗迹,可以从牧师住所的地面通向教堂墓地。门打开后,拱廊上的教堂轮廓突然就显现了出来。
圣·抹大拉的玛利亚教堂的外部基本上都是用砖砌成,此时的光线将它映照得楚楚动人:十六世纪重建时的旧砖瓦已被风化成紫色,而十八世纪修整时印下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赤褐色;两种颜色使教堂在蔚蓝的天空下熠熠生辉。家燕们围绕着塔楼的四周盘旋飞舞。
我顺手关上了门。车辆的轰鸣从大公道左侧几码之外传来,空气中满是刺鼻的柴油气味。我看到门边的草丛里有一个影子闪过,又恰好发现墓碑后面的动静来自奥黛丽家的那只小猫。
我悠悠地踱向东面,最后到了另一边的南门。我经过圣坛下的尤尔格雷夫之墓。铁门早已生锈,台阶裂开了口,遍地杂草丛生。已经将近五十年没有人被埋在这儿了。尤尔格雷夫家最近一位逝世的是乔治先生,一九四四年被害于太平洋战争,而他的尸体已埋葬于深海。我注意到底部的阶梯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些灰色羽毛,一转眼就飘到了不见杂草的铁门前,我纳闷奥黛丽的小猫是不是习惯在那里肢解它的猎物。
我进了门廊。大门没锁——我会在白天敞开教堂的门,在经历了两次抢劫事件后,夜里我就锁门了。室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打蜡的味道,还夹杂着微弱的鲜花香气,每年我都会这么折腾两三次。教堂很小却足够舒适了,有一个正厅和一个不高的圣坛。圣坛的拱门上是色调阴暗的油版画;这些画看上去像是被烟圈笼罩着。我缓缓走上唱诗班的牧师座位,坐下开始做晚课。
通常这个地方总能让我心平气和,但今晚绝不可能了。好多次我都发现自己的思绪偏离了口中的祷告文,不得不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接下来的时间我只是呆呆地站着,凝视对面墙上的纪念碑。似乎我的意志已经消散。
我一遍又一遍地思量着凡妮莎和罗纳德。我想知道我是否会被邀请去参加婚礼,如果邀请了我,那我该不该出席。也许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在意这些了。当然,我明白自己是在小题大做。仅仅两次的短暂相会,我不太可能对凡妮有什么过于深刻的迷恋。实际的问题是,她纯属在无意之中唤起了我长久以来压抑着的需求。在我不幸的深处,是对自己的不满。
时间流逝,室内的光线逐渐黯淡。教堂里倒不太暗,只是不如之前那么通亮了。灰白的大理石纪念碑在昏暗中闪光,一种我正被注视着的念头渐渐地爬了上来。
我越来越专注地盯着正前方的牌匾,那是属于贫穷诗人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祭牌,这又让我想起了凡妮莎。真奇怪,她竟然对他那么有兴趣。我记得她在午餐时所念的诗句,我无法准确地回忆起那些语句,好像是一些有关黑暗以及亵渎审判的。
亵渎。突然间,这似乎在示意我被不可救赎地亵渎了,不仅仅源于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更是那些外在的人或事的主动抉择。
这一刻,我听到了笑声。
一个高亢却模糊的声音,像纸片在沙沙作响,或者是那种毫无调调的口哨。我想起了孩提时代在埃塞克斯泥潭上蹦跳时吹来的风,那是在叶子中穿梭的风;我想起了拍打着翅膀的长嘴鹅。忧伤情绪席卷了我。我与它作战,忧伤却成就了凄凉,成就了满目的黑暗。
“不。停下。请停下。”
我站了起来。麻痹感已经消散,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教堂。那个声音一直跟着我,我用手捂住耳朵,却无法隔离那个声响。教堂不再是一个静谧之处,我亵渎了教堂,正如亵渎了自我。
我艰难地扯着南门上的门闩,好像有人在另一边按着不放。最后我猛地一拉,推开门,差一点儿摔倒在门廊上。
有个东西爬到了我的右侧。是奥黛丽的猫吧,这是我顿生的念头,那只可恶的、血腥的猫。但很快我就知道我错了:有一个人坐在教堂告示牌那个角落的长凳上。朦胧中我看到了浅色的衣服,头上有类似光环的金色物体。那个人站了起来。
“嗨,爸爸。”我的女儿露丝玛丽说。她的声音变了,竟然充满了关心。“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