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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才知道我们自认为高明的判断明天将成为反面教材……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二部第八节
奥利弗·瑞克福德放下电话。“没事,”他再次说道,“不是露茜的。”
莎莉坐在扶手椅中,身体不住地颤抖。伊芳守在椅子后面,望着奥利弗。后者跪在莎莉旁边,抓住她的手臂轻轻摇动。
“不是露茜的,”他重复道,“不是露茜的手。我保证。”
莎莉抬起头。她三次张开嘴巴,第三次才终于说出话来。“他们确定不了,他们无法知道那不是露茜的。”
“在这件事上他们可以确定。那个手上的皮肤是黑色的,很可能是年龄相仿的另一个小孩子。”
“感谢上帝。”莎莉用纸巾拭了拭眼角,“哦,我在说什么?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不过她心里仍在不厚道地重复着赞美颂:感谢上帝那不是露茜,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们还告诉你什么了吗?”
奥利弗露出迟疑的神色。“他们还没时间全面检查那只手,不过看样子像是被斧头之类的利器砍下来的。那只手非常冷。”他又停了一下,“实际上,他们认为那只手一直存放在冰箱里,被发现时仍在解冻。”
伊芳倒抽一口冷气。“天哪。”她瞄了一眼莎莉,“对不起。”
莎莉依然望着奥利弗。“与露茜不沾边?你们肯定?”
“为什么会沾边?楼下那些狗仔才会乱联系。”
莎莉紧握双拳,指关节都泛白了,目光空洞无神。
“去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奥利弗提议道,“你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上。”
莎莉已累得没劲再去争辩,她的力气神秘地消失无踪。她抓住纸巾盒,朝两位警官习惯性地咧嘴笑了笑,然后离开了。她与迈克尔共用的那个房间已关上了门,她不想去惊扰他,而且要是他醒来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走进露茜的卧室。
这里就像一间牢房——狭小逼仄,墙壁上的窗户开得很高。他们原打算在露茜出生前将这个房间装饰一下的,可总是腾不出时间来,露茜出生后时间就更少了。壁纸上画了一个格子架,爬满千篇一律的铁线莲。有几个地方壁纸已不再粘在墙上了,露茜经常用手去扯,更加快了脱落的进程。底下的那一层壁纸从而显露出来,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风格,橘红色和青绿色的旋涡,看了让人头晕目眩。
莎莉怕到这里来。她知道这个房间里充满了露茜的气息,目之所及都会令她睹物思人。不过迟早都得来,刻意回避这个房间只会使情况更糟糕。她沉重地坐到床上,床上铺着的羽绒被上绣着泰迪熊吃蜂蜜的图案,泰迪熊无视一群蜜蜂气势汹汹地在头顶盘旋,只管狼吞虎咽、大吃特吃。被子是露茜自己选的,借此引诱她从摇床搬到真正的床上来。
莎莉开始下意识地整理散布在床头桌上和桌旁的书本、玩具。四岁大的小孩都这个样子吗?杂乱就是他们自然的生活环境?抑或与其他许多事情一样,这一点也是露茜的特别之处?她们周四晚上一直看的那本书夹在床与墙壁之间。莎莉把它救了出来,用一张纸片标记好读到的地方。然后她像浑身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将脑袋深深地埋到枕头里。为什么小孩子的气味都这么沁人心脾?
她觉得自己该为露茜祈祷。这时她才意识到今天还没做晨课,或者该说还没补昨天的晚课。遵守纪律和定时训练不仅在体育运动中是必要的,在祷告中也一样。她闭上双眼,努力收摄精神。
什么都没发生。那里空无一人。黑漆漆,冷飕飕,不见上帝的踪影。并非上帝不再存在,莎莉发现,只是他的存在与否已跟她没什么关系。他成了不相干的路人甲,游离出了她的生活圈。她试图诵读主祷文,可没诵读几句就哽咽了。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只断手,什么样的人会把它放到墓碑上呢?选择坟墓是否另有深意?也许墓中人与手的主人有亲戚关系。
她希望他们将手割下时那个孩子已然死去。他或她被大卸八块之后,也许被包在保鲜膜中进行冷冻。这番推想令情况显得更为糟糕,原因有二:一是所发生的事平添了一份家庭生活的错觉,二是表明这是早有预谋的,行凶者的耐性强大得可怕。此等举动的动机何在?意图伤害孩子的母亲?依据残酷的伊斯兰刑法典对盗窃实施惩罚?莎莉极力展开想象,试图弄清何种必要性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以致完全不顾及他人,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精心算计摧残小孩。
她把一只手插入牛仔裤的口袋,五指紧紧地握住露茜的袜子。她想到了自己、迈克尔、露茜和那个身份不明的小孩,那个小孩的父母,以及在贝尔蒙特路的居室内吞药自尽的老妇人、病痛缠身的人、受到凌辱的人、惨遭折磨的人和垂死之人。人类从来没有从自身的错误中学到教训,只是在自己制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此时此刻,躺在露茜的床上,莎莉总算想明白了,上帝若怀有仁爱之心,便不会允许此类事情发生。在神学院,她听到过有人争辩为什么上帝会容忍苦难的存在,她甚至对教区居民也如此这般地鹦鹉学舌过一番。现在,那些理由突然间让人半信半疑起来。至少上帝的面具被扯了下来,露出了他可恶的真实嘴脸。
她听见从客厅里传来说话声。有个男人在讲话,但既不是奥利弗,也不是迈克尔。她从床上坐起来,拭去泪水,擤了擤鼻子。门被轻轻敲了一下之后,伊芳探进头来。
“马克斯汉姆先生来了,他想知道您可不可以过来跟他谈谈。”
莎莉点点头,挣扎着站起来。“奥利弗走了吗?”
“大概十分钟前走的。他不想打扰您,留了张纸条。”
莎莉觉得发沉的身体滚烫滚烫的。她去了盥洗室,洗好脸后梳理了一下头发。镜中的脸庞映入眼帘:一个神情憔悴的陌生人,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没有化妆,头发乱作一团。
客厅里,伊芳靠窗而立。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不安的微笑。
“这位是马克斯汉姆探长,这位是阿普尔亚德太太。”
一个瘦小的男人正在审视壁炉架上的相片。他转过身来,速度快得可以用电光火石来形容。
“阿普尔亚德太太。”马克斯汉姆缓步走向她,同时伸出一只手,“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你。”
“我没睡。”他握手的方式冷漠、生硬,冷冰冰的。她注意到那双手呈蓝紫色,也许他患有血液循环不良的毛病。“有什么消息吗?”
“恐怕没有,目前还没有。”他挥挥手,指了指站在厨房门旁的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位是卡洛警长。”
警长向她点了点头。他穿着一套连锁店卖的贴牌西装,这身深灰色套装的袖子和裤腿对他来说都略短了些。他的皮肤、头发,甚至眼睛看起来都十分灰暗,可能他在清醒的时候老是盯着电脑屏幕,过长时间浸淫在人工照明中。他的下巴突出,使得下半部分脸要比上半部分宽大。
马克斯汉姆冲一把椅子点点头。“请坐,阿普尔亚德太太。”
她站着没动。“你们有什么发现吗,哪怕一点点?”
“现在为时尚早。”马克斯汉姆长了张肥嘟嘟的脸,皮肤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红色血管。黑框眼镜后头的那双眼睛犹如苍白的岛屿,既不是灰色的,也不是蓝色的,而是介于两者之间。他操着一口泰晤士河一带的口音,跟德里克·卡特非常相似。“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露茜是从后门出去的。她——”
“可她决不会那么做。她不是傻瓜。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好像她和沃恩女士产生了一点分歧。露茜想让沃恩女士给她买个东西,一件圣诞礼物,沃恩女士拒绝了。然后沃恩女士去了楼上的盥洗室,留下露茜在沙发后面闷闷不乐。五分钟后,也许是十分钟,沃恩女士回到楼下,希望露茜的情绪已恢复了平静,却发现她踪影全无。另外两个小女孩和小男孩都没注意到她出去了。他们一个在看电视,另一个跟沃恩女士上了楼。露茜的外套不见了,沃恩女士的钱包也不见了。绿色的大钱包,原来放在厨房餐桌上的手提包里。”
这个小浑蛋,莎莉心想,竟然做出这种事,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但刹那间,她又跌回到现实中。她的双腿开始发颤,突然坐了下去。马克斯汉姆也坐下了,以期待的眼神望着她。她从袖子里找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子。
终于,她开口说道:“我以为卡拉一直锁着门,挂上了防盗链。”
“她也是这么讲的。”他同意道,“但是她只在后门装了两个门闩,配了一把耶鲁锁。我们认为露茜可能搬了一把凳子过去,然后爬到上面推开了插销。门闩最近刚加过润滑油,耶鲁锁可能没上锁。沃恩女士说那天下午早些时候,她出去到院子里倒了点垃圾,不确定回来后有没有锁门。”
莎莉抓住过去确定无疑的事情不放,希望借助它们证明这不可能发生。“她不可能从院子出去,围墙对她来说太高了,而且另一头到地面也有段距离。她不喜欢从高处往下跳。那里有道门,是吧,通往一条小巷?它一直都是锁着的,我记得卡拉跟我说过。”
“我们到达那里时门闩已被推开了,阿普尔亚德太太。”
“门闩开得很高,对吧?”莎莉闭上双眼,努力在脑中再现一个阳光和煦的秋日午后,她在院中所见到的情景。棕色、黄色和橘色的枯叶在水泥地面上飞舞,聚成一团,在两个垃圾桶和沙坑之间飘动。“门闩紧吗?”
“正是如此。你是不是要说露茜在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中力气算是大的?”
“看我,妈咪。”露茜身穿睡衣站在床沿,举起吉米顶住天花板,“我是金刚。”
“不算特别大,她的个子比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要矮一些。”
卡洛警长坐在桌旁,在笔记本上作着记录。他的裤管挽到了小腿肚中间,露出松松垮垮的黑色袜子上方的一截几乎看不见体毛的苍白皮肤。
轻轻的嘶嘶声填补了相对无言的静寂,马克斯汉姆有每隔一会儿就大口吸气的习惯,似乎想借此清除塞在牙缝间的杂物。与此同时,他抿着嘴唇,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我们跟整条街道的邻居都谈过了,跟后花园与小巷相邻的人家也谈过了,没人看到过她。昨天傍晚天气不好,人们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外出。”
莎莉叫道:“你是说有人从外面打开了那扇门?”
马克斯汉姆耸了耸他瘦小结实的肩膀。如此细长的脖子上却长了那么肥的一张脸,看起来真是别扭。“恐怕我们尚且无法得出任何结论,阿普尔亚德太太。我们只是在调查各种可能性,你知道,收集证据。我敢肯定,你早就从你丈夫那里了解到了这些东西的重要性。”
他话语中那股屈尊俯就的语气令莎莉忍不住想扇他一耳光。他脸带笑容,坐在那里望着她。他的头顶眼见着就要成为濯濯童山,残存的白发也该修剪了。他身穿一套老气的粗花呢衣服,两膝宽松,两肘锃亮,使他看起来倒像是集市上潦倒的农夫。他的装扮惹她生厌,但那并不意味着他的工作能力很糟糕。他又一次发出嘶嘶声。注意到这一习惯之后,听在耳中就让她觉得非常烦躁,心思难以集中。她想到了戒备心强的鹅和怀有敌意的蛇。
“警犬呢?”她问道,语气平静得令人惊讶。
“我们试过了。一无所获,什么也没发现。都被那场雨破坏了。”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马克斯汉姆点点头,也许是表示赞同吧。他摘下眼镜,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擦起镜片来。“有许多事可以帮忙,阿普尔亚德太太,大多数是显而易见的。我们需要一张清楚的露茜的近照。我们还需要向你了解一下她是个怎样的孩子——不仅仅指她的外貌特征,还包括她的性格。我们希望确切地知道她当天穿着什么衣服。等等,等等。”他恰如其分地插入了一个小小的停顿,“还有,她可能带在身旁的任何玩具,诸如此类的东西。沃恩女士说她想让她去伍尔沃斯买一套魔术玩具,你能证实这一点吗?”
“是的。昨天上午去卡拉家的路上我和露茜就这事起了争执。我女儿似乎非常顽固。如果她想要什么东西,不得到她就会纠缠不休。如果她没能如愿——这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她就会闹脾气。”
“这么说,你同意她一气之下独自外出并非异常举动。”
“那当然是异常举动,她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不,她做过,莎莉心想,逛商店时露茜几次想跑开,可这次在性质和程度上都不同吧?“不过她非常任性,像那样试图跑开令我震惊,但我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啊……”马克斯汉姆朝眼镜镜片哈了口气,擦拭干净后将它架回到鼻梁上,“我得说你丈夫对露茜的看法有点不同。他坚称她不会主动跑开,说她非常明白事理。”
“露茜喜欢跟爸爸在一起。”莎莉措辞谨慎地答道,不愿意指出她照管露茜的时间大约是迈克尔的五倍,还有迈克尔对她宠得不得了,“也许她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比跟我在一起时更乖一些。不过关于她的执拗,我认为没有任何疑问。你可以问卡拉,或者玛格丽特·卡特。”马克斯汉姆还没来得及问,她就火速作出了解释,“她是我们教区牧师的妻子,在圣乔治办了一间托儿所。”
“我们随便看看你不反对吧?”
“看哪里?”
“整套公寓,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当然,尤其是露茜的房间。这能帮助我们大致了解一下失踪的小孩,你明白。如果你愿意陪同我们,也许会注意到是否少了什么东西。”
他们觉得会发现什么?莎莉心中疑惑。露茜的尸体躺在她的床下?“没问题,不过我丈夫正在睡觉。”
“对了,你丈夫。”马克斯汉姆几乎是拖腔带调地挤出这几个字,并深吸一口气,“我们不想打扰他。”
“他需要休息。”
“他一整晚都没睡。”马克斯汉姆的语气淡漠而单调,“今天凌晨我只好叫他朋友瑞克福德先生过来带走他。这么说他安全返家了?”
“是的。”在惯性驱使下,莎莉替迈克尔辩解道,“他的心情非常烦乱,我指昨天。现在仍是。他平常不这样的。”
“可以理解。”语气依然淡漠,不含半点同情之心本身就是种指责,“我估计他最近很忙。”
“显然是这样的。”莎莉的心里闪过一丝怀疑,迈克尔有什么烦心事吗?在露茜失踪前还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没时间琢磨这个。“你认为可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之间,她对马克斯汉姆充满了怨气,“哦……你肯定有些想法。主要有哪几种可能?”
“主要有三种情况。”他爽快地答道,“一,她自己走丢了,但愿已经找到了栖身之所。二,有个男人或一些小孩从旁经过时认为可以带上她。这种事发生过,阿普尔亚德太太,我老实告诉你。不过发生的概率比你想象的要低,所以不用太放在心上。”他的语气依然淡漠,她怀疑里面是否含有仁慈之心,还是说他早就麻木不仁了,“三,一个女人带走了她。我把这个单独提出来是因为这种事的动机往往存在差异。你知道,母亲失去孩子后就想找个替补,小姑娘们呢,想找像布娃娃那样的小孩子来玩耍。如果情况是这样的,那么我们也许能把她安然无恙地找回来。”
“安然无恙?”莎莉耳语般地说道,愤怒与恐惧令她的牙齿几乎打起颤来。
“这只是相对而言,阿普尔亚德太太。对此你肯定明白。”
“这些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莎莉不愿意考虑另外两种情况,她知道此后它们会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她的脑际。
“有时候,会是一个认为她的婚姻关系正在走向破裂的女人。让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是舒缓情绪的一个办法,尽管选的通常都是婴儿。或者一个缺乏父母关爱的小姑娘,家庭支离破碎——爸爸在坐牢,妈妈有了新的男人,你可以说她们需要有人疼爱。我们大家不都这样吗,嗯?然后还有那些精神不太正常的人。这些人通常没有犯罪前科,往往是一次性作案,在急性精神病发作的时候。”马克斯汉姆瞥了她一眼,忖度着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我们只有看什么——”
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迈克尔突然摇摇晃晃地走进客厅,斜靠在沙发上。他盯着他们,似乎眼中是一屋子的陌生人。卡洛警长站起来,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伊芳望着马克斯汉姆,无声地寻求指示。马克斯汉姆只是坐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随意地放在膝上。
莎莉到客厅后没把门关上,迈克尔是不是一直站在走廊里听了很长时间?他穿着睡衣,样子很糟糕。上衣纽扣敞开,头发乱作一团,脸上胡子拉楂,安眠药让他显得迷迷糊糊的。
“找她去,马克斯汉姆。”迈克尔低语道,“只管找她去,别再啰唆,找她去。”
莎莉虽然不喜欢马克斯汉姆,但不得不承认他对局面的处理很有一套。他要莎莉带自己和卡洛到公寓各处走走,留下伊芳坐在桌旁陪迈克尔。迈克尔要是与男人待在一起说不定会寻衅吵上一场,但他不会跟女人吵架。对于不认识的女人他都以礼相待,似乎她们是易碎品,手脚稍微粗重点就会被碰坏。
莎莉领着两名警官在公寓内转悠的时候听见迈克尔在和伊芳交谈。她没听清他们在讲什么,不过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肯定是正常的交流。
然而,他们返回客厅时,迈克尔马上抬头望着马克斯汉姆,莎莉从迈克尔脸上的表情看出什么也没改变。“掳走她的很可能是个男人,”他说,“你知道,女人掳走的往往是婴儿。”
马克斯汉姆咧开嘴嘶嘶地吸着气。“这个我们到时会知道的。”他转身面对莎莉,“谢谢你的帮助,阿普尔亚德太太。保持联系。别担心,我们会全力以赴的。”
“浑蛋。”莎莉带着警官出去的时候,迈克尔在客厅里的喃喃自语清楚地传入到大家的耳中。
迈克尔刮好胡须,冲了个澡。已是下午三四点了。莎莉泡了一壶茶,只有伊芳想喝。这名女警已尽了全力,莎莉心想,可感觉就像屋里多了个保姆。她坐在电话旁,貌似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每日电讯报》上填字游戏的最后几条线索。
迈克尔将茶杯推开。“对不起,萨尔,我不能待在这里,我感觉四周的墙壁像要压过来一样,我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想抓住他的手。别让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不过她只是说道:“要多久?”
他没有回答。他找到外套,将皮夹放入一个口袋,钥匙塞进了另一个口袋。那是一件上了蜡的防水外套,她由此想到了奥利弗。
“你什么时候给奥利弗打个电话吧。”她说。
“我回来后再说。”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爱你。”他耳语道,声音很低,伊芳听不见。他直起身,说:“不会很久的。”
他的手碰了一下莎莉的肩膀,朝伊芳点点头,然后离开了。两个女人静静地坐着,房门打开又关上。两人听见他稳步向楼下走去。莎莉希望他不会对那些记者大打出手,一会儿之后,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街上没有传来喧闹声。
那是她那一天最后一次看到迈克尔。接下来的五个钟头里她主要待在电话附近,电话响时都由伊芳来接,要是打来电话的不是迈克尔,她就会朝莎莉摇摇头。
莎莉的脑海中浮现出多种画面:迈克尔因扰乱办案被抓了起来;他泪流满面地徘徊在伦敦街头,到处寻找露茜;他遭遇了事故,精神失常,自己了结了生命。即使深受痛苦的煎熬,她也明白露茜的失踪比迈克尔不在眼前更令人揪心。更大的恐惧虽然没有消除小一些的忧虑,但确实显得更易于忍受了。不过她对他的怒火并没有因此而熄灭。
“那个死家伙!”又接了一通不知所谓的人打来的电话后,她终于爆发了。
“这就对了,亲爱的,”伊芳鼓励道,“尽管发泄出来。”
“马克斯汉姆知道迈克尔走了吗?”
伊芳点点头。“我必须向他汇报,抱歉。”
“不怪你。”
莎莉在壁炉台上找到了奥利弗留的纸条,靠在大卫·拜菲尔德送的结婚礼物——那个破银钟上。迈克尔、莎莉:若有我可效劳之处请来电。奥利弗。在名字下方,他体贴地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也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男人。趁伊芳在厨房泡茶之际,莎莉拿起了电话。铃刚响两声奥利弗就接了。
“是我,莎莉。”
“有消息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跟他讲了迈克尔的事,“我……我想他可能跟你在一起。”
“我倒希望他在。事实上马克斯汉姆跟我通过电话了。要我过去吗?”
“不用。”她听见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声音,“我得挂了。”
“打电话给我,莎莉。随时都行,好吗?”
“好的。”伊芳拿着两杯茶进来的时候她挂断了电话,“我只是想和奥利弗·瑞克福德核实一下,迈克尔也不在他那里。”
莎莉端着茶坐了下来。无论当时还是后来,真正让她感到痛心的是迈克尔将她隔绝在外的做法。不管是好是坏,她对他有意义吗?要是没什么意义,他干吗结婚?他大可以找别的女人泄欲。也许眼下他就在那种地方,跟妓女纠缠在一起,弥补妻子太累而无法满足他的遗憾。
伊芳去了盥洗室。电话响了起来,莎莉扑过去,热茶溅出来,烫到了她的腿。
“该死。你好。”
“是阿普尔亚德牧师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熟悉,“莎莉?我是弗兰克·豪威尔,还记得我吗?《标准晚报》上那篇关于圣乔治教堂的报道就是我写的。”
“对不起,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明白,莎莉。”声音中满是虚情假意,“我不想问你任何事情,真的。”
现在她记起了那个人的脸:眼眶发红的秃顶天使,德里克的朋友。“我得挂电话了,豪威尔先生。”
他加快了语速。“你和迈克尔迟早必须面对媒体,也许我能帮上忙。你们需要一个熟悉内情的人,一个站在你们这边的人,一个——”
“再见。”她挂了电话。
“是谁?”一会儿之后伊芳问道。
“一个叫弗兰克·豪威尔的记者。”
“他先前已经打来两次了。电话由我来应付吧。”
“我以为可能是迈克尔。”或是露茜。莎莉又哭了起来。
伊芳递给她一把纸巾。“别担心,亲爱的。我肯定没什么事。他会回来的。您到时瞧好了。”
莎莉泪眼婆娑地喊道:“我不稀罕他回来。”我要露茜。
后来,莎莉得知迈克尔右转上了主干道,往地铁站的方向去了。他走进普鲁士王酒馆的雅间,要了一品脱啤酒和一杯双份威士忌,独自坐在屋角的一张桌子旁。据招待员称,他没有滋事。之后他又喝了两杯双份威士忌,并且拒绝了一次搭讪。
然后他乘地铁到达国王十字车站,在那里买了一张前往剑桥的标准单程票。他不用赶着去坐火车,于是去了一家酒吧消磨时间。到了剑桥地铁站后,他慢吞吞地穿过镇中心来到镇子的另一头,在此期间光顾了两家酒馆。之后他摇摇晃晃地上了亨廷顿路。快八点半的时候,他来到菲茨威廉学院附近一座样式丑陋的现代小型公寓楼前。他揿响其中一个门铃,然后躺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休息,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片刻之后,赫拉克勒斯路、阿普尔亚德家的客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伊芳接了电话。她听了一会儿,按下静音键,望着房间另一头的莎莉。
“是个叫拜菲尔德神父的人,您能跟他讲讲吗?他说您丈夫在他那里。”
莎莉听到大卫叔叔的声音时既大为恼火,又松了一口气。当中也包含嫉妒的成分,还有一种挫败感。她早该意识到,在遇到麻烦的时候迈克尔想求助的不是她,而是他的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