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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许多在人看来遭了天谴的,其实却得到了救赎……在世界末日,上帝的责罚与眷顾会有不可思议、出人意表之处;所以妄断上帝的恩罚,在人是愚不可及的,即使魔鬼也显得不自量力。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五十七节

没时间了。没时间可浪费了。没时间去纠结后果会怎样了。

艾迪没有惊扰已再次入睡的露茜,他跑上楼返回他的卧室,拉开衣柜。柜底放着一个加了一层人造革的棕色帆布包,很结实,拉链和锁镀成黄铜色。这是他父亲的包,斯坦利每年前去参加帕拉丁的假期野营活动时都会带上它。

艾迪取出包,放在包上面的几双鞋几乎把它压成了扁平状。他拉开拉链,目光狂乱地环顾着房间。接着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衬衫塞进包中,然后是袜子和短裤。他打开放文件的抽屉,快速翻看里面的东西。他没能找到支票簿,于是把整个抽屉都拉出来,将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上。支票簿和皮夹子也放进了包里。他转念一想,又把自己的出生证明和房屋建筑协会的存折扔了进去。最后他回到衣柜旁细细搜寻,终于把那件最厚的毛线衫找了出来。在此期间他一直竖起耳朵,倾听屋外有没有车停下来。

一时冲动,他从墙上取下了那幅黑发女孩的画——父亲送给母亲的那幅画。他很想带上它,但也明白这不现实。他把画抛向枕头,劲儿使小了,画从床尾滑落,掉到了地板上。画框上的玻璃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艾迪提着包进了浴室,拿好牙膏、牙刷和刮脸用具。他的双腿抖得厉害,不得不在浴缸的边沿上坐了一会儿。老天真是不长眼,让坏事扎堆降临到他头上——病中的他还得应对这些麻烦。他还需要一条毛巾。他自己的没干,于是拿了安琪儿的,上面散发出她淡淡的香水味。但如今这个气味令他感到恶心,最终他从烘干机里取了一条干净毛巾。

他慢慢下了楼,走进厨房,信手打开壁橱。也许需要食物和饮料,于是他又往包里放了饼干、两罐可乐和一罐烤豆子。他查看了一下钱包,惊慌地发现里头只剩下几便士了。他把那罐家用零钱倒在掌心,总共不到五英镑,且都是硬币。他将这些硬币放进牛仔裤的口袋里。这点肯定远远不够,但他也不能去银行或房屋建筑协会取钱。

他想起卡拉的绿色钱包,放在地下室,与沃尔沃斯手提袋摆在一块。袋里装着他星期六买给露茜却还没送出的魔术玩具。

艾迪走进门廊,穿上外套,举棋不定地站在地下室洞开的门口。他不想下去,只是凝视着里面。露茜还在熟睡。魔术玩具和钱包都放在安琪儿书架的最顶层,远远超出了露茜可以够着的范围。艾迪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安全抵达楼底,然后他提着棕色帆布包穿过房间,来到书架旁。他必须踮起脚才能够着最上面那一层。

“艾迪。”

他被吓了一跳,钱包和魔术玩具都掉在了地上。“什么?”

“该起床了吗?”

“嗯。”艾迪说,回答的是他自己的问题。“我不知道。”他弯腰拾起钱包,朝放钱的夹层瞥了一眼,里面至少有三张十英镑的纸钞。

露茜费劲地下了床,盯着钱包。“那是卡拉的。”

“对。”艾迪抄起魔术玩具,与钱包一起放入棕色帆布包。

“你在做什么?”

艾迪凝视着她。她穿着点缀有红色星星的深黄色睡衣,样子看起来很迷人。只是现在那些红色的星星令他想到了四溅的鲜血。一切都被毁了。

“我得出去一会儿。”

“陪陪我。”她用甜甜的声音说道。

艾迪露出笑容望着她。“我希望可以。”

“我不要安琪儿。我喜欢你。”

“安琪儿不在。”艾迪说,接着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个错误,“她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只是突然有事出去了。”

“别离开我。”她的脸臭臭的,似乎要哭出声来了,“我要妈咪。带我去找妈咪和爹地吧。”

艾迪的双腿屈服了,他无力地坐到床上。露茜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他感觉到她的体温透过牛仔裤的布料传过来。其他的小客人都没有谁对他这么信任。

“好艾迪。”她鼓劲似的低语道。

他发觉自己盯着的那道门正是通往放置冰柜和微波炉的房间。如果他把露茜丢在这里,她的体温将保持不了多长时间。不用多久,她就会变得像冰一样冷。他不能将露茜丢给安琪儿,可是他又没办法带她返回她父母那套位于赫拉克勒斯路的公寓,或者把她交到距离最近的警察局——“你好,我叫艾迪·格雷斯,这个叫露茜的小姑娘是我四天前绑架的。”肯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他头疼得厉害,一下子想不出来。他和露茜需要时间。他们需要找个地方躲开安琪儿,躲开警察,躲开露茜的父母,躲开整个世界。

“不喜欢安琪儿,”露茜信任地说道,“我喜欢你。”

他下意识地拍了拍她的手。“我也喜欢你。”

安琪儿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露茜,这个小迷人精,眼睛一眨一眨地凝视着他,那神态令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卡弗的艾莉森。

在卡弗的艾莉森。就是它了,答案就在这里,至少短期内可行。

“如果要出去,你就得快点儿穿好衣服。”他打开衣柜,胡乱地把衣服抽出来。牛仔裤、袜子、短裤、背心、毛线衫,全都是新的,都是他和安琪儿过去几个月买回来的。“快,快。外面很冷,睡衣不用脱了。”

露茜对这种不合常规的穿衣方式仅惊讶了几秒钟,然后她就决定把这当成一个有趣的新游戏。唯一的问题是没有鞋子。艾迪找不到他把露茜带回家时她脚上穿的那双红色皮靴了。他非常喜欢那双靴子。这时他想起来,地下室的壁橱里有一双苏琪的绑带鞋。他拿了出来,看露茜能不能穿得上。新鞋子让露茜兴奋地哇哇乱叫,部分原因在于鞋子是蓝色的,并且装饰有绿色的鳄鱼。鞋子大了两三码,不过她似乎根本不在乎。艾迪给她多穿了几双袜子,既填补了脚小留下的空隙,又能让她更暖和。

“要走了吗?”他帮露茜套上第二件毛线衫时她问道,“再也不回来了?”

“对。”

“再也不见安琪儿了?”

“不见。”艾迪希望自己说的是真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饿了,早餐吃什么?”

“我在包里放了些吃的。我们离开后再吃早餐。”

露茜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她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些信息,这时她问:“吉米呢?沃姆普夫人呢?”

“你要带上它们吗?放进包里来吧。”

她蹲下身子拉开帆布包,看到魔术玩具后倒吸了一口气。“瞧……给我的,艾迪?给我的?”

“是的。”艾迪又往包里放了几件露茜的衣服,这时包已经鼓鼓囊囊的了,“我们必须走了。”

“圣诞老人送的吗?”

“是的。快点儿。”

走到门廊时艾迪犹豫了,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把前门闩上。前门已经锁住了,但安琪儿肯定带了钥匙。他绞尽脑汁,试图想弄清楚个中关系。他的头又开始痛起来。如果前门闩上了,安琪儿就会绕到屋后。她会推测到有什么事发生了,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要是他把后门也闩上,他和露茜就待在屋内,会怎样呢?安琪儿会破窗而入吗?还是会向雷诺兹先生寻求帮助?

闩门没什么用,安琪儿会想办法进来,大发雷霆。或者在外面大喊大叫,招来邻居,甚至警察,强行打开门,然后发现艾迪与露茜在一起。

最好马上就走,让房子空无一人,前门不必去锁。让他错愕的是,想到安琪儿踏入屋内后发现,她才出去一会儿,罗星顿路二十九号就成了伦敦西北部的玛丽·西莱斯特号,他不禁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露茜问。

艾迪牵住她的手,拉着她朝厨房走去。“没什么。”

“我们要去哪儿?”

他打开后门,冷风涌了进来。“我们要去我的秘密基地。我们要躲开安琪儿。”

露茜没有吱声,但她似乎兴奋地瞪大了双眼,身体轻微地上下抖动。也许早晨没有吃药令她更活泼了。艾迪不记得以前见过她这么起劲儿,甚至在卡拉家后院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傍晚。

“外套,”露茜说,“我要我的外套。”

“在哪里?”

露茜指着脚下。“下面。”

“在这里等着。”艾迪将包丢在厨房的地板上,急匆匆地回到门廊,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那件绿色的棉外套放在衣柜底部。外套有个兜帽,可以挡挡风。他拿着它上楼时发现口袋里还有双手套。

厨房里空无一人。他心里一阵恐慌,身体开始颤抖起来。露茜逃走了。露茜欺骗了他。她也背叛了他。与此同时,他脑中异常清晰地充斥着她在罗星顿路上奔向一个制服警察的画面。

露茜出现在通往后花园的门口。“我看见了一只鸟。是知更鸟吗?”

他朝她扑过去,紧紧抓住她的双肩。“别那样。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她仰头瞪着他,但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这种话她父母对她讲过多少次。他不是露茜的父亲——他是她的朋友。他帮她穿上外套,拉上拉链,扣上纽扣。他们俩手牵着手走进花园。艾迪抬头瞥了一眼雷诺兹家的阳台,那里空荡荡的。他们走到了花园里种着树木的地方。远处有一列火车经过。四周非常静谧。

打从上个夏天以来,艾迪就没光顾过这里了。一道隐约可辨的小径弯弯曲曲地穿过小树与灌木——可能是狐狸踩出来的。站在篱笆旁,艾迪拉开他靠放在洞口、将其遮住的木货箱盖子。另一侧是他特意挪过来挡住洞口的一块木头,以防进入卡弗的人发现洞的存在。他伸腿过去将木头踢开。

“树林真好玩。”露茜一本正经地说。

艾迪上次进去还是六年多前的事,现在他已经胖了不少。这个洞对他而言太窄了。露茜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将洞扩大。周围的栅栏在地表湿气的腐蚀下早已朽烂得厉害。他又推又踢,把邻近的板条折断后,终于有了足够的空隙让他钻过去。

“安琪儿会生气吗?”露茜问。

艾迪不置可否地嘟囔了一声,不想无谓地吓着她。他吃不准露茜的意思是安琪儿发现这个洞后会不会生气,还是安琪儿会不会因为别的原因生气。他拾起包,扔进卡弗。

“我先进去。”

他爬进洞口,任由牛仔裤的膝盖处沾上污泥。到了另一头,他转过身来,蹲下去将一只手伸到洞外。露茜毫不迟疑地握住他的手钻了过来。艾迪试图用对面的货箱盖子重新把洞口盖住。要是运气好一点的话,安琪儿会以为他和露茜是从正门离开的。

“那边有个很好的小棚子。”艾迪指着矮树丛里面,“你可以看到棚角。跟房子差不多,是吧?我们瞧瞧去。”

清新的空气让他感觉好了一点。艾迪一只手提着包,一只手拉着露茜,穿行在荆棘与光秃秃的树枝间。地面潮湿,泥巴粘在软底运动鞋的鞋底上。有棵树倒在地上,挡住了去路,他只好用双手将露茜提了过去。她犹如一根羽毛,轻盈地摆动,脸上洋溢着甜美的微笑,望着他。这一刻艾迪无比快乐,像回到了往昔的美好时光。他们到了小平房旁边。

“这是房子吗?”露茜问,语气中充满了怀疑。

“它可以成为我们的房子。”

艾迪犹豫地站在门口。过去与现在在激烈地交锋。在回忆中,这里永远是夏天,小平房的状况也要好得多。停留在脑海中的并非是他上次见到的样子,而是他与艾莉森在一起时的光景。时值冬天,小平房经过五十年的风吹雨打,破败处显露无遗。屋顶仅剩下三分之一了,两株小白蜡树高出墙壁一大截,犹如两个瘦长的小伙子。地板上铺满了枯叶,窗户洞开,不仅玻璃没了,窗框也已荡然无存。还有垃圾,比以前更多了,这表明经常有人光顾卡弗。艾迪两眼冒火,瞪着那些空罐头、酒瓶子、薯片袋子和烟头。这些东西是对他的隐私的亵渎。

露茜的小脑袋伸进门里四处张望。她一言不发。

“我们必须清理一下。”艾迪对她说道,“让它更像个家。”他注意到小平房背后有两个装过水泥的锡罐,“瞧,这个可以当座椅,我们把它们放到有屋顶的地方去吧。”

艾迪开始卖力地干起活来——将树叶和垃圾推到窗户下面的墙根处;将锡罐放倒,作为座椅;将一个木抽屉底部朝上放好,权作桌子使用;然后将屋顶密布的蜘蛛网清除干净。

起初露茜站在那里观望,手指放在嘴巴里吮吸。一会儿之后,玩过家家的魔力感染了她,于是也加入到收拾的行列。她摆弄着锡罐和抽屉的位置,东调西调,接着站开来,从远处审视摆放的效果,然后又重新加以调整。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直旁若无人地哼着自编的曲调。调子由三个音符组成,翻来覆去,不厌其烦。艾迪偷偷地瞥了她一眼,惊异于她的专注和陶醉。

露茜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一个果酱罐,她把里面的褐色污水倒干净,炫耀似的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是个花瓶。”她告诉他,“插花用的。”

她突然冲出小平房。墙边生长着一株细长的锦葵,还有数片叶子尚未凋落,甚至还挂着几朵枯萎的花,只是原本的粉红色已经腐败成阴郁的黑紫色。她折下一小枝带了回来,将它插在果酱罐里。

“真漂亮,”艾迪说道,“非常好看。”

露茜坐到一个锡罐上,目光越过果酱罐望着艾迪。“该吃早餐了吗?”

他在另一个锡罐上坐下来,伸手拎起包放在大腿上,然后拉开拉链。这么一使劲,令他的虚弱再次尽显无遗。他感到头晕目眩,眼球大得眼窝都几乎容纳不下了。他把一袋饼干和一听可口可乐放在桌上。

露茜盯着它们。“这就是早餐?”

艾迪撕开饼干袋,扯掉可乐罐的拉环,派头十足地挥了挥手。“随便吃吧。”

露茜露出苦恼的表情。“妈咪不让我喝可乐,对牙齿不好。”

“这是特殊招待。”

“就像节日的时候?”

艾迪点点头。她吃的时候,艾迪双臂抱住自己,想让身体暖和点儿。他知道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制定计划,避开危险的安琪儿和警察。露茜太棘手了。他既不能丢下她不管,也不能带着她一起离开。他凝视着她,她仰起头,小小的乳白色牙齿嚼着饼干。她朝他笑了笑,伸手拿起可乐。

他决定重新查看一遍包里的东西。如果他是独自一个人,如果警察没在搜捕他,就没什么可纠结的。他的银行账户和房屋建筑协会的账户里有几千英镑存款,他有驾照,可以前往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甚至申请一本护照到国外去,安琪儿根本找不到他。他可以雇一个律师,依法将安琪儿逐出房子。他刻意不去想她将会怎么处置地下室冷冻柜里的东西——将它们带在身边?或许吧。如果有必要,他会离开这栋房子,到别处开始新的生活。未来出乎意料的吸引人:一个新的艾迪,远离罗星顿路,远离安琪儿,远离所有的回忆。一切皆有可能。

但身边跟着露茜却是另一回事了。警察正在找她。现如今摄像头无处不在——银行、房屋建筑协会、购物中心。他去哪儿都不能带上她,否则就有被人发现的风险。

他一边思考,手一边不停地摸索包里的东西。他摸到了卡拉的钱包,打开数了数里面的现金。钱包里还有数张信用卡,但他不能拿去刷。卡拉是个邋遢的女人,他不以为然地认为。钱包里装满了根本无须放在里面的东西,有旧收据,有信用卡消费单,有些甚至是几个月前的。有几本邮票册子,已空空如也。有几张借书卡和小孩子的照片。有数张字迹潦草地记着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条。这个女人应该去买一本通讯簿。他将一张纸条展平,望着它,心却游离到了别处。接着他的目光突然集中在纸条上的那几行字上:莎莉·阿普尔亚德。下方是位于赫拉克勒斯路的住址,以及公寓的电话号码。此外还有三个电话号码:一个是迈克尔的办公电话,标明了分机号;第二个号码从前三位数字来看是肯萨谷的电话;第三个是个手机号码。

“艾迪,”露茜说道,“圣诞节还没到吗?”

“大概还有三个星期。怎么了?”

“我非得等到那时候吗?到那时才能得到魔术玩具?”

“不,没必要。你想现在就要吗?”

“可以吗?他不介意吗?”

“谁?”

“圣诞老人。”

“不,他不介意。你现在拿去也没关系。”

他将装着魔术玩具的长方形硬纸盒递给她。盒外印着一张金发小男孩的彩照,他身披黑色长披肩,笑嘻嘻地用魔术棒去点一顶倒扣的高帽子,一只状如粉红色兔子的动物怯生生地偷窥着帽子外头。露茜动手撕扯包装,奈何力气太小。

“我来吧。”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玩具交回给他。盒子两端被透明胶带粘住了,艾迪用指甲割断胶带,盒口松开后递回给露茜。她没有谢他,他并不在意。他知道她的心神都集中在了魔术玩具上。

露茜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桌子上。跟盒子上的照片比起来,内容物看起来要逊色很多。粉红色的长毛玩具兔像一只胖乎乎的耗子。魔术棒是硬纸板做的,正中间有个纽结。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小物件,主要也是由硬纸板和塑料制成的。艾迪注意到其中有三张小型扑克牌和一个紫色顶针。最后是说明书:一本小册子,纸质低劣,印刷模糊。露茜瞥了他一眼,然后又望着魔术玩具。他估计面对失望她在极力保持住那份兴奋。你怎么向一个四岁大的孩子解释,充满希望的跋涉比到达目的地更能给人快乐?

“没有帽子。”她指出,嘴唇不停地抖动。

“也许我们可以借一顶。”

艾迪试图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但他无法集中精力,于是干脆盯着露茜正在拨弄魔术玩具的手。她的头垂得很低,这种怪异的僵硬姿势使她的心情不言自明。

“露茜,要我帮忙吗?”

她抬起头,脸色发白,眼中闪烁着泪光。她默默地将使用说明书推到他面前。他拿起来,随手翻开。

字看起来就像小虫子,也许是苍蝇。它们到处乱爬,有些飞出页面,似乎要来袭击他的脑袋。有些字组成了连贯的短语。让你的朋友大吃一惊。你让朋友吃惊干吗?用拇指夹住扑克不让观众看见。艾迪翻到另一页,发现了更多的虫子,它们挤在一起,好像在贪婪地吮吸一处裂开的伤口。一个简单却有效的招数……他的目光移到斜下方……那将是黑桃皇后。

“我要玩扑克魔术。为什么这么难?”

“我不知道。”艾迪说,心里认为觉得难是因为事情总比你想象的要难得多,“我来看看能不能搞懂怎么玩。”

这个魔术备有三张扑克,大小约为普通扑克的三分之一,其中一张是双面牌。艾迪尽量根据说明书的指示和附图去摆弄它们。小册子的作者在写说明的时候似乎以为有五张扑克,而非三张。英语也不是这个作者的母语。艾迪一边研究扑克魔术的玩法,一边在思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双手越来越冷了。他们不可能永远待在这儿,何况现在是冬天。

“快点儿。”露茜催促道。

她肯定在想象自己是一个魔术师,跟包装盒上的小男孩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朋友和亲人大吃一惊。现实怎么可能与期望相符呢?让她耐住性子等等也许更为明智。

“我想你该这么做。”艾迪把手上的三张扑克呈扇形摊开,牌面对着露茜,“你瞧……黑桃皇后位于正中间。”

她茫然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她不知道黑桃皇后是什么。他把扑克放在桌上,解释给她听每张纸牌的叫法。她双眉紧锁,点了点头。接着他演示了一遍魔术。你给观众看过这三张扑克后把它们藏在盒子下面,然后挥动魔术棒,口中念念有词。接下来你叫观众告诉你藏起来的扑克中哪张是黑桃皇后——是右边那张,是左边那张,还是中间那张?观众觉得自己肯定知道,但是你耍了他们,因为黑桃皇后是一张双面牌,当你把它放到盒子下面时已经不露痕迹地把它翻转过来了。黑桃皇后的背面是红心二,你把它翻转过来给大家看,让他们以为黑桃皇后消失了。

“就这样吗?”艾迪解说完毕后,露茜问道。

“对。”

她没再言语。

“你不喜欢?”

她的手指在锡罐上乱动。“还好。厕所在哪儿?”

“没有厕所。”

手指蠕动得更厉害了。“可我要上厕所。”

“你得去外头解决。”

露茜盯着他,一脸震惊,但没有出言反对。艾迪把她带到外面锦葵丛和小平房形成的角落里,在他的帮助下,她解了小便。他的心一直忐忑不安,担心她会弄湿自己,担心她会感冒,担心有人看见他们。因为现在是冬天,遮蔽物比他料想的要少。

露茜完事后,他匆匆带她回到小平房,接着帮她重新穿好衣服。不是到外面小便而是这样匆匆忙忙的架势让她感到憋屈,她哭了起来。艾迪把吉米和沃姆普夫人拿给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双臂抱住她。他感到她一颤一颤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听见她吮吸自己手指时发出轻微的吧嗒声。他将下巴轻轻地顶在她的头顶上。

“露茜,你想要什么?”

长久的沉默——久得以至于他都在怀疑她是不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这时她非常清晰地说道:“妈咪。”

“哦。好的。”

“我可以回家吗?”她脸上的喜悦让他几乎无法承受,“现在,去妈咪和爹地那儿好吗?”她一骨碌滑下他的膝盖,站在地上。扑克牌飘到了裂开的水泥地板上。“我们坐公共汽车去吗?”

他握住她的双手,轻轻地摇了摇。“没那么容易。”他现在知道该做什么了——虽说计划不完美,却是伤害最轻的可行办法。“我必须出去给她打个电话,我会叫她到这儿来。”露茜的双手也是冷冰冰的,甚至比他的还要冷。“我出去打电话时你待在这里好吗?”

“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必须待在这儿。”他不能以身犯险,被人瞧见他跟她出现在街上。她盯着他,嘴唇抖动,但什么也没说。她没有问为什么,她听出了他话中的果断和决绝,于是接受了。他站起来,脱下他的外套。

“我出去的时候你必须待在小平房里。”他让她坐下,用外套把她裹住。

“还有它们。”露茜举起吉米和沃姆普夫人。艾迪用外套的一条袖子拢住这两个玩偶。露茜将它们举起来,偎着自己的脸,又把两根手指放入口中,闭上了双眼。艾迪拿起卡拉的钱包,里头有电话号码和零钱,还有一张电话卡。“我不会出去太久的,我保证。”他弯下腰,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把她这一个小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小平房里。问题马上出现在他面前。若他从篱笆洞循原路折返,万一安琪儿已经回家,就无异于自投罗网。而且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使用屋里的电话,警察也许能追查出电话是从哪里打过去的。最明智之举是另找一条路,到卡弗外面用公共电话打。

他慢慢向西挪动,尽量顺着左侧的罗星顿路边的各家花园的围墙行进。就是在路况最好的时候要这样做也非常难,因为越往里走,草木长得越茂密。大自然部分遮住了砖墙、水泥路和锈铁形成的危险。荆棘扯破了他的衣服,在手背上留下道道伤痕。他后悔没把外套穿出来。开始下起雨了,绵绵细雨如粉末般从灰蒙蒙的空中飘落。他边走边徒劳地搜寻着左侧围墙的缺口。

感觉像过去了几个钟头,他才磕磕绊绊地来到了位于西南角落的大门旁。大门出奇地狭窄——两扇薄薄的金属板安装在铸铁门框上,上头覆盖着一排排带刺铁丝网,两侧是顶端有铁尖的砖柱。左边那扇门上开了道便门,门闩加一把大挂锁将它关得严严实实。

艾迪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出卡弗。他们已经拆除工厂里面的外运铁道,在北边建起了围墙。这地方就像一座城堡或一所监狱。他的目光顺着西侧边界望去:一堵高高的砖墙,与东侧将政府公屋隔开的那堵墙相似,但是更残破些。也许可以翻越过去,但另一头是主教路上的一排排商店。商店后面或许有院落,但即便翻过了墙,要到马路上去他也必须先穿过院落。

他两眼望着墙顶,脚踩在一块松动的砖块上,没留神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他觉得脑袋发晕,弯下腰用力把砖块从土里弄出来。砖块下面是木虱的聚居地,他感到毛骨悚然,立即扔掉砖块,依附在上面的木虱纷纷掉下来。他用一根树枝刮掉还留在上面的虫子。也许蛮力才能解决问题。

艾迪小心翼翼地搬起砖块朝大门走去。砖块冷冰冰的,坚硬而沉重,参差不齐的边角硌得他两手的皮肤生痛。

他在便门旁停了下来。如果另一侧没人的话,也许就没事。日间梆梆梆的敲击声应该不会惹人怀疑。他双手举起砖块往挂锁上砸去,沉闷的哐啷声响起。剧痛之下砖块脱手而出,艾迪往后一跃,恰好避开了掉在他落脚处的砖块。血滴从左手大拇指上的擦伤部位渗出来。挂锁几乎纹丝未动。

艾迪强忍疼痛,捡起砖块再试了一把,这次越发小心。砖块没有掉落。又一次,挂锁仍完好无损。但是锈迹斑斑的锁环稍微弯了一点。他对准挂锁砸了一次又一次,砸得有节奏有韵律。空气费力地进出于他的肺部,疼痛如烈火般灼烧着他的双手。

终于锁环被砸开了。挂锁掉落在地,除了几道擦痕,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它受到了猛烈的敲击。艾迪拨开搭扣,前后摇动插销,直到它们也挪了位。他提起门闩,门便开了。

他警觉地踏进外面的小巷,担心有一队警察正等着。他随手关上便门,然后走开了。现在他的双手都在流血,于是他把手插进了口袋。两边砖墙耸立:右侧是主教路联排房屋尾端商店的后院;左侧是罗星顿路和主教路拐角处幼儿园的操场。

巷口紧挨着主教路。艾迪在街角踌躇不前,感觉自己格外引人注目。人行道上人头攒动,小汽车、货车和卡车在马路上轰隆隆地来回穿梭。他担心大家都在盯着他瞧。

艾迪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跟在公交车后头,急匆匆地顺着人行道走去。前方的路坡度越来越大,一直通到铁路桥,桥旁有两个公共电话亭。走路的时候他一直扭脸看着商店的橱窗,以防安琪儿驾驶货车经过时被她发现。他冷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终于到达了电话亭。一个有人在用,但另一个空着。他赶紧进去,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不用再暴露在街上好奇的目光中,艾迪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这个电话亭要用电话卡,于是他把卡拉的电话卡插入卡槽,先拨了赫拉克勒斯路的号码。

铃声响了两次后电话被接了起来。“你好。”

艾迪没吭声。他虽然不是很确定,但他认为这不是莎莉·阿普尔亚德的声音。听起来更尖一些。

“你好,请问是哪位?”

绝对不是莎莉的声音,带着一点威尔士口音。他赶忙挂掉电话。朋友?警察?他接着拨肯萨谷的号码。

“圣乔治教堂牧师住所,我是德里克·卡特。”

艾迪再一次挂断电话,并觉得自己很傻。露茜妈妈肯定不会在这种时候还去忙公事。他都要哭了。他只是想帮帮露茜,他们干吗要制造这么多麻烦?做件好事就这么难吗?如果真有上帝,他应该让行善变得非常容易。

他慢慢按下那个手机号码。响铃期间,他第一次考虑如果他联系不到莎莉·阿普尔亚德该怎么办。这时电话接通了。

“阿普尔亚德。”

迈克尔·阿普尔亚德,不是他的妻子。艾迪说:“莎莉在吗?”惊慌让他的声调显得比平常更高一些。“我想和她说话。”

“我可以帮你捎个口信。你是哪位?”

突然间未来似乎已避无可避,它犹如一波巨浪朝他猛扑过来。“我知道露茜在哪儿。”

“在哪儿?”

“这完全是一场小误会。”艾迪听见自己说道,“露茜不应该受到伤害。”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骗局?”

他所遭受的不公正压迫得他一时间喘不过气来,他只是想帮个忙而已。“她穿着在卡拉家穿的绿色绗缝外套,我在卡拉的钱包里发现了这个电话号码。”他的声音急促而愤怒,“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我相信你。她还好吗?”

“她很好,我保证。”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十分钟前?十五分钟前?我给了她魔术玩具玩。”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起初艾迪不确定那是什么声音,片刻后他怀疑或许是啜泣声。

“你可以过来带走她,”艾迪说道,“但不要报警。不要带上他们。能保证吗?”

“我保证。”

“如果你食言,”艾迪尽可能以威胁的语气说道,“你会后悔的。露茜也会后悔。不许带警察。如果你想看到活的她,就不要带警察。”

“好。但是她在哪儿?”

“你知道肯特镇上的主教路吗?”

“我找得到。”

“铁路南面有一所学校,学校旁边有条小巷通往一座废旧的机器制造厂,叫做卡弗。她就在那儿。”

艾迪的心中涌起一股乐观情绪,他将听筒放回挂架。我办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电话卡像舌头似的从卡槽里吐出来。他拿在手中时注意到上面沾有他的血迹。莫萨卡包装袋上的血是谁的?他打算步行至公交站点,坐下一班公交车离开,让别人去收拾安琪儿留下的烂摊子。他很遗憾再也见不到露茜了,但对大家来说,这是个最好的办法。

他推开电话亭的门,冷气扑面而来。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艾迪一路跑回卡弗。他冲进巷口时,雷诺兹先生的货车正好经过身旁,从学校前面左转进了罗星顿路。

他没看见我。哦,上帝,他没看见我。

艾迪到了卡弗的大门前,把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顿感全身轻松。在卡弗就安全了。他朝小平房的方向走了几步,之后停下脚步。他靠在围墙上,弯下身子干呕了几下,两胁痛得厉害。他大口喘气,甚至感觉心脏会停止跳动,就像他妈妈那样。恶心阵阵袭来。他头疼难忍。身体上的痛楚与内心的惶恐交织在一起。他摸了摸额头,烫得能在上面煎鸡蛋。

他穿过荒地,小心翼翼地朝小平房走去。他的脑袋一直处于混沌状态。他不能把露茜丢在卡弗不管不顾地离开,棕色帆布包还留在那里,露茜离通往罗星顿路二十九号的篱笆只有几码远,而且钱他没带在身上。

如果运气好的话,在迈克尔·阿普尔亚德赶到之前,他有充裕的时间完成要做的事。艾迪计划带着露茜和旅行包离开小平房,绕远道将她领到大门边。他要把她、吉米和她的其他东西留在那儿,就留在门内。她将毫发无伤,她的爸爸很快就会来接她。当然也有风险,露茜可能认得路,会带警察回到罗星顿路的后花园。但这样的风险不冒不行。他让她越摸不准卡弗的地形,他就越安全。不管怎样,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警察突击搜查罗星顿路二十九号,他们在那儿发现的也将会是安琪儿——安琪儿以及冷藏柜里的东西。他早已远走高飞。等身体好转,体温回落到正常水平,体力得到了恢复,再考虑怎么做最好。

回来似乎比出去用的时间更短。艾迪已看到了小平房若隐若现的轮廓。他向上瞥了一眼,恍惚觉得雷诺兹家的阳台有动静。是我神经过敏。发高烧的副作用就是这个样子,心里的世界和心外的世界不再像往常一样有明晰的界限。界限依然存在,却已千疮百孔。心里的事件可以变成心外的事件,心外的事件也可以变成心里的事件。艾迪被树根绊了一下,摔了个嘴啃泥。必须集中注意力。必须集中注意力。

艾迪站起来,继续匆匆赶路。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衣服被弄湿了,还沾上了泥巴。他需要有人照顾。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有一个身材高大、友善但看不清脸的人催促他去浴室洗个热水澡,还给他倒了杯饮料,将一个热水袋放入他的被窝,将沃姆普夫人安置于枕头上。

现在距离小平房已经非常近了。艾迪听见大哭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是自己心里发出的失望的哀号。毕竟洗澡、热水袋和被窝不过只是幻想而已。

是露茜在哭。艾迪加快了脚步,连连被树根绊倒,一再滑倒在烂泥里。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小平房。哭声还在继续。小孩子的悲伤是没来由的,内心里怀揣着悲伤,永无终结的想法让他们更觉悲苦。对小孩子来说,一伤心就会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他在小平房的门口停住脚步。露茜仍旧坐在他离开时的位置,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弓着背,伏在简易餐桌上。她的泪水滴在魔术玩具上。花瓶倒落在地。她苍白的小脸稍微发青。脸蛋似乎比平时圆一些,容貌有点走样,双眼似乎缩小了。这是悲伤对于小孩的另一个影响:他们的可爱似乎因此而减弱了一些。

“露茜,小乖乖。”

他抱起她,坐到另一个锡罐上,把她放在膝盖上。露茜的双手紧搂住他的脖子,脸撞得他的脸颊生疼。她一直在抽泣,艾迪的心里泛起阵阵强烈的柔情。他轻怕她的背部,细声呢喃着安抚的话。

呜咽声越来越低,哭泣声渐不可闻,取而代之的是像小猫发出的呜呜声。接着呜呜声变成了话语。

“妈咪。我要妈咪。爹地。”

过了片刻,艾迪说道:“我刚和你爹地通过电话,他——”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露茜又恸哭起来,“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我当然会回来。”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我保证。”他想都没想地应道——当然他必须抛下她离开,“你爹地正赶来接你。他会带你回家找妈咪。”

“不要离开我。”露茜似乎还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她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在敷衍她,“我冷。”

艾迪抱着她,弯腰拾起地上的外套,接着用空着的那只手笨拙地将它披在她的肩上。他的身体下意识地晃过来、晃过去,晃过去、晃过来。露茜吐出的气息温暖着他的脸颊。

“我得走了。”艾迪感觉到绕着他脖子的双臂一紧,“我们得走了。”

露茜使劲儿摇头。“我要喝饮料。”

艾迪俯身从地上拿起一罐可口可乐,从重量来看应该还剩一半多。他递给她。她一只手还搂住他的脖子,身体稍微松开一点儿,没先前贴得那么紧了。她咕噜咕噜地大口喝起来,眼睛每隔几秒就瞟他一眼,似乎生怕他把可乐夺走。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

时间慢慢流逝。艾迪头疼得厉害。他的部分思绪超越了疼痛和恐惧,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的处境。时间每逝去一刻,他的风险就增加一分。可是露茜还没准备好,他怎么能抛下她呢?她需要他。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警察逮捕了他,最终将他送进监狱,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他知道监狱里肮脏不堪,人满为患,性犯罪者一般会被其他囚徒找麻烦,对儿童犯下罪行的人尤其被大家深恶痛绝,他们将受到难以想象的虐待和凌辱。

“艾迪?”露茜将可乐罐递到他面前,“还有一点给你喝。”

他不喜欢喝可乐,但冲动之下他点点头,接过了那罐可乐。她奖给他一个笑脸。刹那间,角色倒了个个儿:她在照顾他,而不是他在照顾她。他喝了一口,嘶嘶冒泡的液体滑下他的喉咙,意外地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把唇边的可乐罐放了下来。

“喝吧。”露茜命令道,“给你的。”

他朝她笑笑,服从了她的要求。喝光后他把可乐罐偎在自己的脸颊上,金属的清凉令他平静下来。露茜滑下他的膝盖,拿起魔术玩具中的魔杖。

“我们玩更多的魔术吧。”

艾迪突然站起来。天旋地转的感觉又来了。他靠在墙上,撑住身子。“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马上走。”

“去找爹地?”

艾迪点点头,弯腰把他们的物品塞入旅行包。

“还有妈咪?”

“对。”他站直身子,脑袋晕乎乎的,一只手拎起旅行包,“快点儿。”

露茜不肯和吉米、沃姆普夫人还有魔术玩具分开。她用胳膊将它们紧紧夹住,任由艾迪轻轻推着自己朝门口走去。但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发出一声惊叫,迅速后退几步。艾迪听见了脚踏枯叶的沙沙声,一根树枝被咔嚓踩断。接着露茜刚才所看见的,他也看见了。

“不。”露茜一边低语,一边退回到小平房距离门口最远的角落,“不,不,不。”

“我们等会儿再走,”艾迪对她说道,“你看能不能找到魔杖再学一种魔术。”

艾迪站在门口。安琪儿就在小平房外。她穿着那件白色的带帽长雨衣,双唇紧抿,脸上布满皱纹,显得苍老了许多。

“你打算去哪儿?”她问道,声音很轻柔。

“我……我打算带露茜离开。”他颤抖着低声回答,“她要回家。”

“我可不这么想。”

艾迪盯着安琪儿,渴望知道她心里有什么打算。“她要回家。这事没人需要知道。”

“知道什么?”

艾迪朝他的房子打了个手势。“所有这一切。”

“你这个傻瓜。雷诺兹先生在主教路看见了你,他说你从一个电话亭里出来。你给谁打电话去了?”

艾迪感到浑身冒汗。“没给谁。”

“别傻了。如果你没在屋里打电话,就意味着你不想电话被追踪。所以你是给警察打电话了。”

“我没有。”

“你撒谎。”

安琪儿稍微侧转身体。她的右手一直被雨衣宽大的下摆遮住。现在艾迪不仅看见了这只手,还看见了她手里握着的东西:一把小斧头,他妈妈用来摧毁斯坦利最后一座玩偶之家时用的那把小斧头。他有几年没见过它了。斧子的大部分锈迹斑斑,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但刃口却非如此,如今它闪烁着一抹阴冷的银光。他想起冰柜里大块大块的肉,还有那三条生命,被剁成碎块,支离破碎得像玩偶之家那样无法修复。

身后,艾迪听见露茜在喃喃低语。“变变变,现在你是王子。”

“你告诉他们什么了?”安琪儿问道,斧头在手中来回晃动。

“没什么。我没给警察打电话。我保证。我只是想让露茜回家,所以给她妈妈打了通电话,但她不在。”

安琪儿一斧头劈向他的锁骨,他听见骨头碎裂的噼啪声,也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接着她对准他又是一斧头,这次劈在他的头部侧面。艾迪倒在门框上,身体慢慢滑落在地。

他想回头对露茜说“没事,你爹地快来了”。

安琪儿再次举起斧头。温热的液体顺着艾迪的左脸流下来,钻心的疼痛完全盖过了头疼。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叫嚷的人群。他们是在欢呼还是在声讨他?他听见噼噼啪啪、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熊熊烈焰正在吞噬森林。他燃烧了。安琪儿不再美丽,而是个苍老的恶妇,一个巫婆,一个复仇女神。斧头在下落,闪着银光的斧刃沾染了鲜血。

两个男人冲向安琪儿。这只是梦而已,你发烧时会经常做噩梦。有个人在不停尖叫。艾迪希望那个人不要再叫了,叫声也许会吓着露茜。她已经受到了太多的惊吓。

巨雷劈中了他。强大的力量使他的整个身体扑倒在地,栽进了地面上熊熊燃烧的火海中。他的耳边响起泡泡破裂的噗噗声。他透不过气来。有人在他眼前挂起了一条红色的薄纱。

终于,火焰熄灭,太阳下山了,大人们关上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