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郝家集 1

漫天黄沙跨过广袤厚重的西北高原,随着冷冽的北风倾泻至郝家集东北面两座高耸大山夹缝中的羊肠小道上,将来往车辆、行人身上俱披了层厚厚的沙土。庄蝶疲惫地伏在马上,通过狭窄的小路仰望天空,却只见细细的一线蓝天和隐约的半缕浮云。

这里是两省交界,再往前走就是另外一个军阀方天仁的地盘。若不是及时逃了出来,恐怕自己就成了那个比她大十八岁的男人的三姨太。想必此时父亲一定亲自带人远赴塞北亲自去向方天仁解释了吧?想到素日彪悍的父亲要向和他地盘势力相当的男人低头,庄蝶就想笑出声。

可毕竟是太累了,庄蝶只笑了两声,心情就重新被心头的浓浓伤感所笼罩。她从没独自走过这么远的地方,甚至匆忙得都不知道在没丫鬟、马弁跟随的时候应该带上换洗的衣服和钱。于是孑然一身的庄蝶孤独地走出狭细的山缝,站在郝家集村口懵懂瞭望,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但见远处一道大街两侧房屋林立错落,商铺鳞次栉比,实是处写实的桃花源。

迤逦至一家挂着酒幌的饭店前,胯下的白马识相地站住,不停打着响鼻,似乎是在告诉主人应该小憩打尖。庄蝶摸了摸浑身上下,除了去年她二十二岁生日时父亲赠送的金戒指,实是再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了。于是她翻身下马,将金戒指撸下拍到临门处的柜台上,小心翼翼地说道:“掌柜的,能给我换点儿饭吃吗?”

饭铺的掌柜是个胖子,四十多岁,长得肥头大耳,一看就知道是营养过剩又不受甚活动之人。此刻大约已过了饭口,因为店里只有一个喝酒的年轻人,胖掌柜正用右手托着脑袋打瞌睡,猛地听见有说话声就慌忙抬起头,四下踅摸了半天才把注意力放到庄蝶身上。

“美……姑娘要吃饭?”可能是看到庄蝶还有些不太适应,胖掌柜说话竟结结巴巴。

庄碟点了点头,又把戒指往前递了递:“这个能换饭吗?”

“这……”胖掌柜小心地捏起戒指掂了掂,却又像抓住燃烧的煤球一样给她丢了回去,“这么大的戒指我可不敢收,别说吃一顿饭,吃一百顿都够了吧?”

“那就放你这儿,吃上一百顿。”庄蝶固执地将戒指塞回胖掌柜手里,然后拣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给我上几个菜,不要太复杂,拣当日新鲜的河虾半斤白灼;用鲜百合伴着果仁炒一点儿水芹,记得先过油;鸡胸肉和里脊各一半糖醋,用荔枝和芍药蜜饯做辅料浇汁;鱼的话,要活鲤鱼清蒸,用豆豉和穆桂香提味最好;还可以弄个五彩什锦汤,记得我不吃香菜就行。饭用银丝卷和老米饭,记得蒸透;不喝酒,快一点儿。”

胖掌柜目瞪口呆地听着庄蝶吩咐,几乎要把眼睛从眼眶里瞪了出来:“不好意思这位大小姐,你说的这些东西小店都没有,再说我们也不能赊账,这戒指……”

庄蝶秀眉微蹙,淡淡地叹了口气道:“有什么给我端什么吧,这戒指你留着,改日我和王妈拿了钱给你送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胖掌柜正狐疑不定地犹豫,那个吃饭的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吕掌柜,端两份包子过来,面汤要热多放胡椒。”说着他径直坐到庄蝶面前,笑道,“姑娘是从外地来?”

“是啊,请问阁下是谁?”庄蝶迟疑地问道。

年轻人却微微一笑,躬身施礼:“本人郝哲荣,就是本地人氏。”说着他看吕掌柜已然端了包子过来便又吩咐切一盘酱牛肉,“乡下小店一切粗陋,姑娘切莫见怪,这顿饭小人做东。”

“岂敢!”庄蝶忙摆手谢绝,“无功不受禄,公子怎如此客气?”

“略尽地主之谊罢了,粗茶淡饭请勿嫌弃。”

“哪里,郝公子客气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庄蝶也真饿得紧了,几句客气话过后已风卷残云般饕餮起来,虽尽顾淑女颜面,可面对被自己席卷一空的碗碟,她却亦有些不好意思。

郝哲荣见她吃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点了一支烟,微笑着说道:“姑娘怎么称呼,从哪里来?”

“我叫于蝶,从家里逃出来的。”在外面,庄蝶一直随母姓,只因为父亲在这一带名气甚大,说真名反而不美。果真郝哲荣没对她的名字有任何疑惑,只是觉得庄蝶所谓的出逃有些疑虑。于是庄蝶谎称父亲是个教书先生,要将她嫁与大自己十八岁的财主,她才逃婚而出。这番话半真半假,逃婚虽真,可盘根错节的政治联姻却不足为外人理解。

“郝家集是个三不管地带,正处在察系的方天仁、热系的庄成尚和绥系的杜国邦之中,虽然都归他们管却又不归他们管,所以一向清静,最适合你这在此避难。”郝哲荣说着问庄蝶可有落脚处,见她黯然摇头便大包大揽地说道:“村长与家父有交情,我去求他定会应允,你不如就在我家住下。”

两个人正说到这里时,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人正从外面走过,一见庄蝶和郝哲荣便失心疯般地叫嚣起来:“哎呀,这是谁家的闺女,怎生得如此貌美?郝哲荣你个挨千刀的小兔子,哪儿就有这等福气娶了个这样的女人?”

“吕大嫂说笑了,这是来找村长的于姑娘。”说着话郝哲荣也不等中年妇人回答,匆忙带着庄蝶离开饭铺,指着门外层层叠叠的房屋说道:“郝家集依山傍水,沿山而建;几千户居民大都姓郝,百余年来蜗居于此;村里的事都是村长做主,翻过这两座山不足两百里便是方天仁的根据地子戌城。”

“这几年方天仁一直在打仗,对你们没有影响吗?”庄蝶见沿路村民质朴,生活富庶,不禁有些困惑。

就见郝哲荣得意一笑,说道:“郝家集处于两山夹一沟的中间,这山便是五龙山,山上有三宝:虫草、山参、中药草。像什么一见喜、鱼腥草、田边草、四方草都是治疗跌打损伤、枪炮伤的良药。村长说守住这座五龙山就是守住了百宝筐,所以我们村子虽小交税却多,方天仁也落得实惠。”

两人边说边走,说话间已经穿过多半个郝家集来到村中一片形成小十字街的空地,就见郝哲荣指着空地说道:“这里是聚会的地方,如果有死刑犯被施火刑也是在这儿。”

“火刑?”庄蝶不禁一阵战栗。

“对啊,村子里的事都是村长说了算,他要判定这个人有罪,除非全村的九大长老同时出面,否则必须严格执行,而且村长还是巡查队的队长,有武器在手。”

这时郝哲荣在一所古香古色的建筑前停住了脚步,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这就是村长家,我们去求他留下你,说话时候小心点儿就行。”

“村长如何称呼?”听郝哲荣这么说,庄蝶竟然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郝哲荣见状嘿嘿一笑,说道:“村长叫郝盛仁,我们平时都叫他老村长。”

说话时他们已经穿过场院,庄蝶见到坐北朝南五间正房都建得高大宽敞,正中的客厅放着两把太师椅,几案墙上一幅仿米芾的山水画和楹联,显得倒也干爽素净。郝哲荣喊了几声老村长,就见门帘一挑,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缓步走了进来。

“是大荣吧,你瞎吵吵什么呢?”被郝哲荣称作村长的男人留着一撇小黑胡子,套着整身的天青色缎面员外杉,脸色青黑,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感觉。郝哲荣忙上前行礼,然后指着庄蝶说道:“这是于蝶,我刚在外面认识的姑娘。”

“什么意思,你认识的姑娘还少吗?”

“老村长,这姑娘从庄成尚的地盘逃婚而来,无家可归甚是可怜,她想暂在咱村里落户。”郝哲荣语气诚恳,听得庄蝶甚是感动。心想自己从家到这儿已过一天一夜,难得遇到如此真心帮自己之人,何况这郝哲荣样子也长得不错,算是个英俊后生。若将来能在此村待上一年半载待父亲气消了,就带上郝哲荣回去,也让父亲看看女儿自己的择婿本领。

“逃婚?”郝盛仁上下打量着庄蝶,像虔诚的佛教徒在看一尊刚刚捐成的佛像,好半天才缓缓摇了摇头,“最近与庄成尚开仗正酣,来了生人必去子戌城向方大帅禀报,我可做不了主。”

“村长,你就行行好吧,我求你还不行啊?”郝哲荣哀求道。

“这……”郝盛仁犹豫片刻,语气终于有些松动,“要不然这样吧,你先带这姑娘去马婆家住下,她家没有男人,姑娘住着也方便,我再考虑考虑。”

“好吧。”郝哲荣回头看了一眼庄蝶,语气中充满了遗憾。庄蝶却趁机问郝盛仁,一向和睦的两个军阀怎么突然间打了起来,想必是自己出走后才一半天的事。郝盛仁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庄蝶,说道:“谁知道怎么回事,前一阵听说方、庄联姻,好得像是一家人一样,昨天夜里突然反目,方大帅的一个团和庄大帅的一个步兵旅开了火,已经打一整天了。”

就在仨人说话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鼎沸的吵嚷声,接着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村长,不好了,你孙子掉到山缝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