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刀子刺进这个胸膛 1

和昌准备打开大门时,感到不太对劲。虽然是对开的大门,但平时左侧的门都固定在原地,出入时,通常只开右侧的门。如今左右两侧的门都没有固定,他纳闷地看着脚下,想要固定左侧的门,立刻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地面上留下了淡淡的车轮痕迹,可能是轮椅留下的。他想起熏子曾经传电子邮件告诉他,最近天气暖和了,她带瑞穗出门散步的次数也增加了。

拜最新科学技术所赐,瑞穗不需要仰赖人工呼吸器,可以透过AIBS自行呼吸。不知情的人以为她只是睡着了,最近带她出门散步时,也使用普通的轮椅,所以应该不会引来好奇的目光。

回想起医生说很可能是脑死状态的时候,很难想象目前的情况。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两年已经过去了,如果能正常上学校,瑞穗下个月就要升三年级了。

和昌走在通道上时,打量着庭院内渐渐有了春意的花草树木。当他看向瑞穗房间的窗户时,发现有人影晃动。

他打开玄关的门锁,开了门。脱鞋处排放着大小不一的鞋子,其中有一双男人的皮鞋。

生人的声音从瑞穗的房间传来,熏子响应着他。母子俩的语气都很开朗。

和昌打开门,最先看到瑞穗抱着巨大的泰迪熊。她穿着背带裤,里面穿着红色运动衣。

瑞穗身旁是六岁的生人,他也穿着背带裤,但里面穿着蓝色T恤。他抬头看着和昌,大声叫着:“爸爸!”向他跑了过来。

“哦,最近还好吗?”和昌摸着抱着自己大腿的儿子的头。

“打扰了。”星野站了起来,鞠躬说道。他穿着衬衫,没有系领带。

“辛苦了。”和昌对下属说道,然后将视线移向坐在星野旁边的熏子。她似乎比上次看到时更瘦了,所以他问:“你还好吧?”

“我没事,谢谢。”

熏子面前有一张工作台,上面放着控制瑞穗肌肉的仪器。她正在星野的指导下操作。

“你妈呢?”

“在厨房,正在准备晚餐。”

“是哦。”和昌点了点头,从手上的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给瑞穗的。”

盒子的前方完全透明,可以看到里面。盒子里装了一个毛绒娃娃,长得像狸,但又像熊,也像猫,听店员说,似乎都不是这些动物,而是很受欢迎的卡通人物,是一种会使用魔法的动物,和昌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过。

“你直接交给她啊,她一定很高兴。”熏子的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和昌挑起眉毛,点了点头:“好吧。”

他从盒子里拿出娃娃,走向瑞穗。虽然只有两个星期没见,但瑞穗似乎又长大了些。她的身体持续成长。

“瑞穗,这是送你的礼物,你要好好爱惜它哦。”和昌把娃娃递到女儿面前后,立刻放在旁边的床上。

“哎哟,”熏子发出不满的声音,“既然送她礼物,就送到她手上啊。”

“但是……”和昌有点儿不知所措,看着手上抱了巨大泰迪熊的瑞穗。

“别担心。生人,你去把姐姐的泰迪熊抱过来。”熏子说完,用熟练的动作操作着键盘。

瑞穗抱着泰迪熊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生人接住了快掉下来的泰迪熊。

“老公,轮到你了。”熏子对和昌露出笑容催促道。

他从床上拿起娃娃,但不知道该怎么办,熏子再度操作着键盘。

瑞穗原本垂着的双手动了起来,手肘弯曲成九十度,手心朝上,看起来像在索取什么。

“把娃娃给她啊。”熏子说。

和昌把娃娃放在瑞穗手上。熏子再度敲打着键盘,瑞穗的手肘继续弯曲,把娃娃抱在胸前。

“瑞穗,太棒了。”

在熏子说话的同时,星野伸出手,操作着按键。就在这时,瑞穗的脸颊肌肉动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

“啊!”和昌瞪大了眼睛,但下一刹那,瑞穗恢复了原本的面无表情。

和昌转头看着熏子:“刚才是怎么回事?”

“她在笑啊,你被吓到了吗?”她露出得意的笑容。

和昌将视线移向熏子身旁的下属:“是你的杰作吗?”

星野微微皱起眉,偏着头。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我完成的……但的确是我制造了契机。”

“契机?”

“董事长应该知道,控制颜面神经的并不是脊髓,而是延髓旁称为‘桥’的部分。虽然认为脊髓和延髓没有明确的界限,但目前很难只透过刺激脊髓来改变表情肌。因为夫人——”星野看向熏子,“夫人希望能够设法改变瑞穗的表情。”

和昌皱着眉头看向妻子:“你提出这种要求吗?”

“不行吗?”熏子气势汹汹地问,“露出笑容不是比较可爱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和昌叹着气,将视线移回星野身上:“结果呢?”

“正如我刚才所说,控制表情肌很困难,但有可能稍微改变表情。因为从去年秋天开始,瑞穗的脸颊和下颚的肌肉会不时出现微小的活动。我猜想可能是脊髓反射的信号透过某种回路,刺激了颜面神经。”

“她已经……”和昌再度注视着紧闭双眼的女儿。

“你应该没发现吧,因为你每个月只回来看她两三次而已。”

和昌没有理会熏子的挖苦,扬了扬下巴,示意星野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拜托夫人,请夫人观察瑞穗在怎样的情况下,脸部肌肉会活动。夫人非常仔细,而且很有耐心地观察,记录了详细的数据。我根据这些数据进行各种尝试,发现在磁力刺激活动身体肌肉后,只要再度给予微小的刺激,表情肌很容易出现变化,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够成功,只能说是频率比较高而已,而且也无法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通常都是像刚才那样的笑容,但有时候也会只是单侧的脸颊抽动,或是下巴活动,所以我只能说是制造了契机。”

“是由瑞穗当时的心情决定的。”熏子说,“我是这么认为的。”

“即使她没有意识?”和昌问。

熏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的心情好坏需要大脑思考之后才能感受吗?我可不一样,那是来自身体深处的本能,意识和本能是两回事。”

和昌发现自己说了不必要的话,他无意为这个问题争论,所以转头问星野:“未来有什么计划?”

“我打算继续搜集数据,目前只有脸颊和下颚能够活动,但只要进一步摸索,也许可以活动其他表情肌,到时候,表情可能会更加丰富。”年轻下属的声音充满活力。

因为熏子也在,和昌只能回答:“是这样啊。”和昌从纸袋里拿出另一个盒子。

“生人,爸爸也买了礼物给你,是可以拼成机器人,也可以拼出飞机的立体拼图,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搭出来。”

“太棒了。”六岁的儿子把抱在手上的泰迪熊放在地上,跳了起来。从和昌手上接过盒子,在拆开之前,走到瑞穗身旁,用快活的声音说:“姐姐,爸爸送我这个。等我搭好了,拿来给你看。”

感慨涌上和昌的心头,听熏子说,她告诉生人:“姐姐得了睡觉病。”对深信不疑的生人来说,姐姐还是以前的姐姐。

“我去向妈打声招呼。”和昌说完,走出了房间。

来到厨房,看到千鹤子正在切砧板上的蔬菜,他站在门口打招呼:“晚上好。”

“啊,和昌,晚上好。”千鹤子停下手,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但又立刻继续切菜。

看到岳母挽起的袖子下纤细的手臂,和昌心情黯然。这一阵子,岳母的气色很差,显然比之前瘦了不少,所以看起来很苍老。

千鹤子停下了手,诧异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不,只是……我觉得很抱歉。”

“对什么感到抱歉?”

“因为请你照顾瑞穗,而且也麻烦你帮忙处理家事。”

千鹤子露出惊讶的表情,身体微微向后仰,轻轻挥了挥手上的刀子。

“你现在还在说这些,这是理所当然的啊。”

“但爸爸一个人在家……有点儿于心不忍。”

千鹤子用力摇着头。

“他没关系啦。他也说,别担心他,要我专心帮忙照顾瑞穗。”

“虽然很感谢,但我很担心,这样下去,你和熏子的身体都会累垮。”

千鹤子放下菜刀,转身面对和昌。

“你到底怎么了?我帮忙照顾瑞穗,帮忙熏子照顾这个家是理所当然的事。相反,我很感谢有机会可以帮忙。照理说,这辈子再也不让我和瑞穗见面,我也不敢有任何怨言,甚至可以要我用性命来赔,所以,和昌,请你不要再说这些,我是真心愿意,才会在这里帮忙。”岳母说话时,语尾微微颤抖,红了眼眶。

“听你这么说,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一点儿,但请你千万不要太勉强了。”

“我知道,因为万一我病倒了,熏子会比现在辛苦一倍。”千鹤子用指尖按着眼角后,嘴角露出笑容,再度拿起了菜刀。

和昌转身离开,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他脱下上衣,松开领带,打量着室内。

客厅内到处丢着生人的玩具,除此以外的景象和两个星期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回想起来,和一年前、两年前都完全相同。时间在这个房间,不,在这栋房子内完全停止了。

然而,现实并非如此。这栋房子以外的世界,一切都在改变。生活在这栋房子以外的和昌必须接受这样的改变,无法视而不见。

他茫然地坐在那里沉思,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熏子走了进来。

“老公,星野先生说他要回去了。”

“怎么?他不吃了晚餐再走吗?之前你不是说,忙到比较晚的时候,他有时候会留下来吃饭吗?”

“是啊,但他说,今天晚上就不打扰了。因为难得我们全家团聚,他不想打扰。其实他根本不必在意这种事。”

“是不是因为我在,他感觉不自在?”

“嗯,应该是吧。”

“那就没办法了。”和昌站了起来。

沿着走廊走出去时,星野已经在门口穿鞋子。他穿上了外套,也系好了领带。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吃饭。”和昌说。

“谢谢,但今天晚上就不打扰了。”

“是吗?那就不勉强了。”

“谢谢董事长的盛情——夫人,那我就告辞了,”星野看着熏子,“我会下星期一再来。”

“好,那我们等你。”熏子回答。

星野点了点头,转头看着和昌行了一礼:“那我就告辞了。”

“我送你到大门。”和昌把脚伸进鞋子。

“不,这怎么好意思……这么晚了,外面很冷,董事长也没有穿外套。”

“没关系,我刚好有点儿事想和你聊一聊。”

星野的脸上掠过一抹紧张的神色,视线看向和昌的身后,可能正和熏子眼神交会。

“走吧。”和昌打开了门。

“哦……好。”

他们慢慢走在通往大门的通道上。空气虽然冰冷,但还不至于冷得发抖。

“我太太已经很会操作磁力刺激装置了,刚才瑞穗的手臂也真的动了起来。”

“是啊,即使我在一旁看着,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我看了你的报告,关于肌肉运动的诱发技术,也已经达到了一个境界。我认为非常出色。”

“谢谢。”星野在道谢时的声音很僵硬,可能内心产生了警戒,不知道董事长到底要说什么。

“所以……”和昌停下了脚步,走在他身旁的星野也手足无措地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目前已经完成了一定的成果,是不是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

“……董事长的意思是?”

“瑞穗的训练就交给熏子,我希望你继续回去做BMI的研究。”

“回去……但是,我目前也参与BMI的研究……磁力刺激诱发肌肉运动也是BMI研究的一个环节。”

“星野,”和昌把右手放在下属的肩上,“BMI是什么的简称?Brain-machine Interface,脑机接口,是针对大脑的技术。运用大脑已经无法发挥功能的人体进行研究毕竟有极限,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星野收起下巴,露出有点儿挑衅的眼神。

“我认为这么说瑞穗不太好。”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星野张了张嘴,但又随即闭上,轻咳了几下后,再度开了口:“我可以反驳吗?”

“你说来听听。”

“既然这样,为什么瑞穗的身体会成长?为什么能够调节体温?为什么几乎不需要服药也没有问题?如果大脑无法发挥功能,就无法说明这些现象。我听夫人说,目前就连医院的医生,也都默认瑞穗的大脑能够发挥少许功能。”

和昌抓了抓头,然后用那只手指着星野的脸。

“那又怎么样?即使大脑有一部分还活着,仍然没有意识啊。”

“意识的问题,永远都在黑箱中。”

“喂喂,难以想象这句话出自脑部专家之口。”

“正因为是专家,更需要谦虚。”星野用咄咄逼人的口吻说完之后,也被自己的语气吓到了,后退了一步,“很抱歉,我只是一名员工,竟然狂妄地说了这么失礼的话。”

和昌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很感谢你,这项工作原本是我命令你的。我知道因为你的努力,瑞穗的身体状况大为改善,熏子她们才能够体会到照护的喜悦。现在叫你停止这项工作的确很武断,但凡事都有见好就收的时机。”

“董事长认为目前是这样的时机吗?”

“你也不想一直都做这种事吧?”

“我觉得目前的工作很有意义。”

“你觉得操作失去意识的孩子的颜面神经,改变她脸部表情有意义吗?在旁人眼中,可能觉得很诡异。”

“我觉得别人想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星野说完,胸口用力起伏,似乎在调整呼吸,然后直视着和昌,“当然,我会听从董事长的指示,只是我很在意夫人的心情,因为她很期待接下来的变化。”

和昌觉得星野的这句话似乎很有自信地认为,熏子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

“我也会和她讨论,总之,并不是马上就停止。”

“我知道了。”

“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时间。”

“不会。”星野摇了摇头,稍微移动了视线。和昌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熏子站在瑞穗房间的窗前,她正看着这个方向。“我告辞了。”星野鞠了一躬后,迈开了步伐,走出大门后,再度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

和昌也转身走回玄关。他看向瑞穗房间的窗户,但熏子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前几天的董事会。董事会上,有好几名董事问了他星野目前的工作情况。

目前我们公司正致力于BMI研究,让研究的中心人物从事和原本业务无关的工作并不合理,而且那项工作非常特殊,只能为极少数人带来恩惠。个人的想法似乎和目前的这种状况有密切的关系,甚至可能会招致他人误解,认为把公司私有化。目前的情况很难获得股东的认同,必须立刻采取改善措施。

虽然董事会上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在指责和昌的行为。

和昌回答说:“我不认为自己命令员工从事没有意义的研究。”并在董事会上说明,目前或许认为那只是在建构无法广泛应用的技术,但他深信,这项研究日后一定能够在BMI上发挥作用,所以希望能够以长远的眼光看待这项研究。

虽然他是公司创办人的直系,但他的发言并非绝对,应该有不少人对和昌的反驳感到不满,最后决定继续观察一阵子,只是和昌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件事并不可能拖延太久。

然而,和昌并不是对董事的压力屈服,才会对星野说,差不多是见好就收的时机。

董事的意见似乎传入了多津朗的耳里。前几天,多津朗说有事要谈。和昌去找他后,他劈头就问:“你还在让她继续做那种事吗?”和昌问是什么事,父亲板着脸说:“就是用电力操作人的身体啊!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叫你马上停止,你到底在想什么?”

多津朗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瑞穗了,他之前看到熏子靠磁力刺激活动孙女的手脚之后,就不想再见到熏子。虽然当时他为自己说那是电力操作向熏子道歉,但内心极度不愉快。多津朗认为,熏子的行为根本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把女儿的身体当成玩具”。

“平时都是熏子在照护,我不能去批评她。”

“但钱是你出的,更何况让瑞穗这样一直活着,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该放弃了?”

“放弃什么?”

“就是,”多津朗撇着嘴角,“以后也一直是这样,不是吗?不是无法恢复意识了吗?既然这样,为了瑞穗着想,应该让她赶快成佛啊。我已经想通了,那个孩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不要随便杀了她。”

“她还活着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到底怎么样?”

和昌无法立刻回答父亲的问题。这件事让他很受打击。

“你和星野先生聊了些什么?”

晚上十点多,和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威士忌纯酒时,熏子问道。全家吃完晚餐后,千鹤子帮生人洗了澡,熏子负责喂食瑞穗。生人和千鹤子洗完澡后,就直接去了二楼。

瑞穗接回家里照顾之后,和昌每个月会回家探视两三次。以前无论再晚,通常会回自己的公寓,但最近都会留下来过夜。因为听说生人早上起床去幼儿园时会问:“爸爸呢?”

“瑞穗没有人照顾没关系吗?”

“短时间的话没关系,否则我妈不在时,我不是连厕所都不能上吗?”

“那倒是。”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熏子再度问道。

和昌缓缓地拿起杯子。

“谈今后的事,因为我觉得差不多该让他回去原来的岗位,总不能一直都像现在这样。”

“是哦。”熏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但瑞穗还需要他的协助。”

“是吗?你不是已经可以顺利操作仪器了吗?星野也说完全不需要担心。”

“如果只是重复相同的动作,当然没问题,但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百分之百激发了瑞穗的能力,而且脸部表情也才刚开始而已。”

“我刚才真的吓到了,”和昌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放下了杯子,“有必要做到那种程度吗?”

“什么意思?”

“活动手脚的确有意义,因为增加肌肉,有助于促进代谢。”

“肌肉被称为第二肝脏,普通人如果肝脏机能衰退,只要锻炼肌肉就好。瑞穗的血液循环也改善了,血压也很稳定,体温调节也很顺畅。除此以外,还有流汗、排便和皮肤的恢复力——要说的话,根本说不完。”

“我知道,但改变表情有意义吗?我不认为活动表情肌,会有什么正面帮助。虽然像你刚才所说,偶尔露出笑容的确很可爱,但这只是我们的问题,对瑞穗本身有什么帮助吗?”

熏子的太阳穴抽搐了一下,但她的嘴角仍然挤出了笑容。

“她完成了以前做不到的事,怎么可能没有好处呢?表情肌缺乏锻炼,就会不断衰退,父母不是应该激发孩子的潜力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即使当事人已经没有意识吗?和昌原本想要这么问,但最后忍住了。因为一旦说了,讨论就会在原地打转。

“我对你感到很抱歉。”不知道是否因为看到和昌没有吭气,熏子继续说道,“你为瑞穗花了很多钱,我相信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所以照护瑞穗的事,我都不麻烦你帮忙,之后也会这么做。希望你能够让我继续做我想做的事。”

“钱的事倒不是问题……”和昌用指尖敲了桌子几次后,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再考虑。”

“我祈祷能够听到满意的答案。”熏子满脸笑容地站了起来,“晚安,不要喝太多了。”

“嗯,晚安。”

和昌目送妻子走出客厅,把冰桶里的冰块放进了杯子,又加了威士忌。在盖酒瓶盖子时,想起了两年多前的事。那天晚上,他也在这里喝威士忌的纯酒。如今,和昌手上拿着波摩酒的酒瓶,但当时喝的是布纳哈本。

那是瑞穗发生溺水意外的晚上,他和熏子两个人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那天晚上,他们讨论之后决定要提供器官捐赠。

如果没有在最后一刻改变当时的决定,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瑞穗当然已经不在人世,和昌与熏子应该也会按照原计划离婚。当时决定生人由熏子负责照顾。和昌自己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会持续支付育儿费,独自住在这栋大房子里吗?不,不可能。应该会卖掉这栋房子,独自住在目前住的公寓过日子。

和昌巡视室内。

所以,很可能不光是住在这里的人,这栋房子也可能消失,也许现在已经变成另一栋完全不同的房子。

他用指尖搅拌着杯中的冰块,忍不住自问,那又怎么样呢?

难道那样比较好吗?他扪心自问。让瑞穗像这样继续活下去好吗?这个疑问的确随时都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无法否认,当初并没有想到瑞穗可以活这么久,所以现在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当时接受脑死判定,就不会有刚才的谈话,也不会对熏子要求星野做的事产生抵抗。

但是,那么做的话,就能够放下瑞穗吗?就不会像现在一样,闷闷不乐地喝威士忌吗?

和昌立刻有了答案。他摇了摇头,不可能有这种事——

正如现在会对让瑞穗一直活着产生疑问,如果接受了脑死,一定也会为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决定烦恼,为无法得出结论而痛苦。如果让瑞穗活着,她也许可以恢复。即使无法完全康复,也许可以恢复意识,能够和其他人沟通、交流。即使无法恢复到这种程度,或许能够用某种方式,为瑞穗带来生命的喜悦,或许能够向她传达父母的爱。不难想象,越是思考这些问题,就越无法走出迷宫,后悔也会越来越深。

和昌觉得,也许从那天晚上开始,自己完全没有前进一步。